活动室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颜料和旧书混合的气味,阳光透过百叶窗,被切割成一条条斜斜的光带,落在散放着各种道具和田梓瞳画稿的长桌上。
苏依依坐在窗边的老位置,指尖正轻轻滑过一本精装画集的页脚,二锅头蜷在她脚边打盹,尾巴偶尔懒洋洋地扫一下地面。
我推门进去时,她抬起头,目光平静,仿佛早就料到我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
“看来真的还活着。”她合上书,语气听不出是调侃还是陈述。
“暂时。”我拉过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噪音,惊得二锅头耳朵动了动,掀开眼皮瞥了我一眼又闭上。
“差点就被拆了,字面意义上的。”
我简单汇报了近期的情况,省略了一些不必要的细节,。
苏依依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在我提到用匿名信给兰薇使绊子时,她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最后,我说到了那个赌约,以及我抛出的筹码。
“……所以,我只能拿出我能想到的最有诱惑力的东西。”我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一些,“我告诉她,如果赌赢了,我无条件听从她一次,任何事……包括,帮她向你复仇。”
说完,我略微绷紧了神经,准备迎接她的反应。冷嘲,或者至少是质疑。
然而,苏依依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她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嘴角竟然一点点、一点点地弯了起来。那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而是一种……仿佛看到了极其有趣、完全超出了预期的事物的笑容,带着几分惊奇和玩味。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新谜题的猫。
“向我复仇?”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非但没有丝毫怒气,反而充满了兴致,“这倒是个……我从未设想过的方向。”
她甚至向前倾了倾身体,手肘支在桌面上,双手交叠托住下巴,用一种纯粹好奇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呢?她什么反应?接受了?她对这个筹码感兴趣?”
这反应让我一时语塞,准备好的说辞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嗯。算是吧。不然我大概也没机会坐在这里了。”我干巴巴地回答。
“真可惜。”苏依依轻轻叹了口气,那语气听起来居然像是真的感到遗憾,“我还以为她会更清高一点,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看来让我难堪这个选项,对她而言比我想象中更有吸引力。”
她歪了歪头,眼神里闪烁着思索的光芒,“那么,阿方,这个筹码……好用吗?”
我愣了两秒,才明白她是在问这个筹码作为谈判工具的效果如何。
“……目前来看,效果拔群。”我扯了扯嘴角,“至少把我从当场被撕碎的边缘拉了回来,并且成功把她也拖下了水。虽然现在的主要后果是变成了她的专属苦力。”
“物尽其用就好。”苏依依淡淡地评价道,“至少它为你争取到了接触她和影响她的机会。这才是现阶段最重要的。”
她重新靠回椅背,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树影,思绪似乎已经飘向了下一步。
“下一阶段,文化节的布置是关键。兰薇追求完美,这会消耗她极大的精力,但同时也是她防御最严密的时候。”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准确的词语。
“兰薇很聪明,她厌恶算计,但某种程度上,她认可价值。”苏依依继续平静地分析,“让她看到你的利用价值,也看到你的麻烦因她而起,这会在她那里形成一种微妙的亏欠感。这种情绪,比任何算计都更容易敲开裂缝。”
“听着真不像是什么好人的计划。”我忍不住吐槽。
“我们谁又是呢?”苏依依反问,眼神清澈见底,“至少我们的目的,是把她从那个自我封闭的乐园废墟里拉出来。”
我无话可说。
我们又讨论了一些细节,关于文化节布置可能遇到的困难。时间在交谈中流逝,窗外的阳光逐渐变得昏黄柔和。
当我终于从漫艺茶剧社出来时,天色已经染上了傍晚的暖调。
摸了摸口袋,心里咯噔一下——饭卡不见了。
仔细回想,大概是下午在教室帮忙整理东西时,随手放在桌肚里忘了拿。
这个时间点,食堂应该正是人多的时候,现在赶回去拿,或许还能赶上饭点的尾巴。
教学楼里比平时安静许多,大部分教室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走廊里残留着消毒水的气息和夕阳投下的长长光影。
走到我们班门口,发现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灯光。
这么晚了,还有谁在?
我推开门。教室里的景象让我微微一怔。
大部分的桌椅都被推到了四周,中间空出了一大片地方。地面上铺开着几张巨大的深色卡纸,旁边散落着剪刀、美工刀、颜料瓶、画笔以及各种亮片、羽毛之类的零碎装饰品。
兰薇就蹲在那片狼藉中央。
她脱了校服外套,只穿着里面的白色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纤细却并不显得柔弱的小臂。她的长发随意地拢在一侧,几缕发丝垂落下来,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正低着头,无比专注地用刻刀小心翼翼地雕刻着一块硬纸板,旁边已经放好几个完成的作品——是几个造型相当精致、带着哥特式繁复花纹的窗棂剪影。
夕阳的金红色光芒从窗户斜射进来,恰好将她笼罩其中,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连她额角细微的汗珠和脸颊上不小心蹭到的一点黑色墨痕都清晰可见。
周围的凌乱与她极致的专注形成了奇特的对比,竟有一种静谧而富有生命力的美感。
她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我的到来,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中的刻刀和纸板上。
我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犹豫了几秒,我还是轻轻咳嗽了一声。
兰薇的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看到是我,她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那惊讶迅速被惯常的冷静覆盖,只是那冷静之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去的专注光芒。
“你怎么回来了?”她问,声音里带着一点长时间未开口的微哑。
“饭卡忘拿了。”我指了指我的座位方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你呢?怎么还没去吃饭?”
“把这些做完。”她言简意赅地回答,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活计,语气平淡,“某些人只会动嘴皮子,精细活指望不上,只能我自己来。”
这话里的刺显而易见,但我没接茬。
走到自己座位,果然在桌肚里摸到了饭卡。
攥着冰冷的饭卡,我看向依旧蹲在那里、侧影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单薄的兰薇。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在她旁边蹲下,拿起一块切割好的卡纸和一支笔:“还有多少?”
兰薇刻刀的动作停了一瞬,没有抬头,也没有说好,也没有拒绝。
只是几秒后,她用刀尖指了指旁边一堆画好线等着切割的纸板:“那些。按线切,别走样。”
这算是默许了。
我拿起刻刀,学着旁边完成品的样子,开始沿着铅笔线小心地切割。
一时间,教室里只剩下刻刀划过纸板的细微沙沙声,以及我们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夕阳一点点下沉,教室里的光线愈发柔和温暖。
我们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并肩蹲着,各自忙着手上的活计,空气中漂浮着纸屑和颜料的微小颗粒。
这种沉默并不完全尴尬,反而有一种奇怪的安宁感。
不知过了多久,兰薇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融在光线里,“是因为苏依依让你做的?”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小心地切下一片繁复的叶形花纹。
“她让你来接近我,说服我,甚至……帮助我。”她继续说着,语气听不出情绪,“你现在做的所有事,包括那个可笑的赌约,都是她的指示。她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我放下刻刀,拿起另一块纸板,对准光线检查线条。
“是,我接受了她的委托。”我大方地承认了,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她觉得你和她是同类,不该被困在原地。至于真实意图……”
我侧过头,看向她。她也正好抬起头,紫晶色的眼眸在夕照下显得格外通透,里面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
“没人知道苏依依那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我扯出一个略带无奈的笑,“她只是给了我一个方向,而我自己选择了……用我自己的方式走过来。或许她觉得有趣,或许她真的想拉你一把,或许两者都有。谁知道呢?”
兰薇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那双洞察力过分的眼睛似乎在我脸上搜寻着谎言的痕迹。
最终,她似乎没找到她预期的东西,又或许是她找到了别的什么。
她低下头,重新拿起刻刀,声音淡淡的:“是吗。”
她没有再追问下去,仿佛刚才那个问题只是随口一提,答案于她而言并不那么重要了。
我们又陷入沉默,但之前的安宁感似乎变得更加具体了一些。
刻刀沙沙,夕阳缓缓移动,将我们的影子在铺满纸屑的地面上拉得很长。
工作量的确不小,但两个人一起做,速度明显快了许多。偶尔我会就某个细节的处理征求她的意见,她也会简洁地给出指示。
当最后一片纸板切割完成时,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瑰丽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