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节的喧嚣骤停,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种筋疲力尽的宁静。挂满走廊的五彩灯笼在晚风中孤零零地摇曳,映照着各班收拾残局的身影。
“幽灵古堡”也卸下了面纱,变回那间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格外陌生的教室。
深色布幔被取下,折叠起来,露出原本素白的墙壁。手工制作的城堡剪影和蝙蝠堆在角落,等待着被归类为垃圾或是留作纪念。空气里还残留着咖啡、颜料以及人群拥挤后特有的浑浊气味。
大部分同学已经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了,只剩下几个班委和负责最后收尾的值日生还在忙碌。
兰薇站在教室中央,指挥着最后的清理工作,她的侧影在冷漠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但那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和班长低声交代着些什么,手指偶尔指向某处,条理清晰,不容置疑。
她似乎感应到我的视线,抬起眼,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很平静,没有了白天应对宾客时的疏离微笑,也没有了之前对峙时的冰冷锐利,只是一种纯粹的,带着一丝疲惫的平静。
她朝我微微颔首,然后对班长最后嘱咐了一句,便穿过凌乱的桌椅,向我走来。
“忙完了?”我直起身,让开门口的位置。
“嗯,差不多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是长时间说话和指挥的结果。
她走到走廊上,晚风带着凉意吹拂过来,撩动她颊边几缕散落的发丝。
我们并肩沿着空旷的走廊慢慢走着,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远处的音乐声和欢笑声已经彻底消失,只有我们两人,以及廊窗外沉沉的夜色。
“今天多有麻烦啊。”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我愣了一下,有点意外会从她口中听到这个词。
“你指哪方面?当门童还是搬箱子?还是说指代的是带你去音乐教室见苏依依?”
她侧过头,紫晶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像蒙了一层薄雾:“之前的所有。虽然手段一如既往的让人不敢恭维,但结果还是看得过去。”
我扯了扯嘴角:“你就当是售后服务吧,毕竟赌约还在。”
“赌约……”她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品味着这个词的含义,“是啊,赌约。你做到了。‘幽灵古堡’的效果,超出了我最初的预期。”
我们走到楼梯口的窗边停下,窗外是沉静的夜景,零星的路灯像散落的珍珠。
“所以,”我转向她,靠在冰凉的窗框上,“按照约定,你赢了。我欠你一次‘无条件听从’。想好要我做什么了吗?现在兑现,还是以后?如果想让我对苏依依复仇也趁早说喔,毕竟拟写战书也是需要时间的。”
兰薇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窗外,目光有些悠远,穿透了夜色,看到了别的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卸下防备后的疲惫。
“方子正,当时你有在门外偷听吗?”她没有看我,依旧望着窗外,“今天下午,苏依依对我说的话。”
“我品行还没有差劲的那么夸张。她对你说了什么?”
“‘我可否将你比作夏日’。”
我心里微微一动,想起了苏依依那让人捉摸不透的计划。看来“邂逅”已经发生了。
“莎士比亚的第十八首十四行诗。”我说。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她问我,紧紧抓住的,是那个夏日的影子,还是一个害怕夏日结束后,不知该如何自处的自己。”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鼓起勇气。
“之前和你对峙时我说过,文艺社,无论是那个有哥哥在的‘乐园’,还是现在只剩下一具形式的空壳,对我而言都同样重要,社员也好、工作也罢,这些都无所谓,只要文艺社留存就好。”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但或许……就像苏依依说的那样。我害怕的,是夏日结束后的孤独。是那种重新变回一个人,无人理解,无人共鸣的恐惧。”
“所以你才那么拼命地想留住文艺社的空壳。”我说。
“大概吧。”她自嘲地笑了笑,“我说服过自己,也说服过你,那个夏天还没有彻底离开。但现在想想,自欺欺人的想法也挺……可怜的。”
这是我第一次从兰薇口中听到如此直白的,近乎脆弱的自我剖析。那个总是完美、总是强大、总是游刃有余的兰薇,此刻在夜色笼罩下,显露出内里一丝真实的裂痕。
“你不是可怜,”我听见自己说,“你大概只是太麻木了。能与你共鸣的人就在你身边,你从始至终都未在意过她。”
她终于转过头来看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当时谁又能保证,你们不会像其他社员一样离开,所谓共鸣,时间一到也不得不分开,那种短暂的愉悦感又有何意义呢?”
“就像苏依依说的,把它看作你的夏日,夏日美好但总会过去,接下来的秋季和冬日仍有前往驻足观望的美景。你若局限自己于夏日那必将痛苦万分,你若向往四季那整个世界都会为你敞开。最重要的是,以前陪你在夏日赏景的人走了,不会再回来,但你很幸运,又遇到一个愿意陪你赏景的人,这次她甚至愿意陪你浏览四季。遇到这种好事你就偷着乐吧,换作是我早感动地痛哭流涕了。”
兰薇沉默地看着我,眼眸深邃,像是在衡量我话语中的真意。
“那你呢?”她忽然反问,“你这么不认真的人,为什么要加入文艺社?为了苏依依的委托,甚至不惜再次加入她的社团?第一次或许是迫于无奈,但第二次你拥有主动选择权。”
我移开视线,看向走廊尽头那片浓郁的黑暗。
“一开始……或许是因为苏依依的请求,还有那么一点……不想欠她人情的意思。”我老实承认,“但后来……”
我顿了顿,搜索着合适的词语。
“后来,大概是因为,人总得有一些情感寄托才有生活下去的动力。”我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除了她们,我好像也没有更为合适寄托情感的对象了。”
就连最为合适的情感寄托对象也被我亲手推开了。
“同情?”她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不全是。”我摇头,“更像是一种……物以类聚的感觉?你不觉得我们几个都是那种各有特色的怪胎么?”
兰薇嗤笑一声:“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我的思考方式和行为逻辑还属于正常人类范畴。”
我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说点实话。
“别否认了,你就是怪人。所以跟你打交道,虽然累得像扒层皮,但不无聊。比跟那些只会聊综艺和电视剧的人打交道,有意思多了。”
兰薇久久没有说话。走廊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的风声。
忽然,她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带着点释然,又有点无奈。
“方子正,你也果真是个怪人。”她说,“用最糟糕的方法,说着不算难听的话。”
“我就当是同类委婉的夸奖了。”
她又沉默了片刻,然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个赌约的奖励,”她看着我的眼睛,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却少了几分疏离,“我暂时保留。等我想到要你做什么,再告诉你。放心,时间不会太久。”
“随时恭候。”我点点头。
“至于现在……”她转过身,面向楼梯,“该回去了。”
我们一前一后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重叠又分开。
走到教学楼门口,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她停下脚步,拢了拢外套。
“方子正。”她叫住正要迈步的我。
我回头。
夜色中,她的脸庞有些模糊,但那双紫晶色的眼睛却格外清晰。
“你真正了解苏依依吗?”她的声音很轻,却格外郑重。
我看着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我不确定,但我对她很好奇。”
“嗯,我也是。”
她没有再说什么,略过我身边向前走去,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