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节彻底落幕后的周五,校园里弥漫着一种狂欢后的倦怠。
我推开那扇熟悉的、贴着褪色漫画海报的“漫艺茶剧社”活动室门扉。意料之外,里面并非往日的热闹,而是弥漫着一种近乎慵懒的宁静。
视线所及,是一幅如画的景象。
苏依依正端坐在茶几旁,手持一柄素雅的陶瓷茶壶,动作流畅而优雅地为坐在她对面的兰薇斟茶。热水注入杯中,激起乌龙茶茶醇厚的香气,与室内原有的旧书、颜料混合的气息悄然融合。
兰薇则斜倚在窗边的旧沙发上,一如既往地捧着一本硬壳精装书,紫宝石般的眼眸却并未落在书页上。
田梓瞳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盘腿坐在那张有些年头的羊毛地毯上,身边散落着几本刚送达的、封面色彩鲜艳的漫画月刊。她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成了这静谧空间里最活跃的音符。
“果然,”兰薇忽然轻声开口,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还是觉得咖啡的苦涩香气更契合我的脾胃呢。”
她的声音带着一贯的、略带疏离感的清冷。
苏依依闻言,唇角微扬,为自己也斟了一杯红茶,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偶尔也要尝试些新口味才好,总拘泥于过去熟悉的味道,会错过很多意想不到的风景哦。”
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动作娴静如水。
我将手中那张薄薄的、却感觉有些分量的纸张,“啪”地一声轻放在兰薇面前的桌面上,然后转身,熟练地拉开她旁边的一张木椅坐下。
“你要的东西。”我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刚爬完楼梯的微喘。
那是一张社团申请表。即使是在如此正式的表格上,兰薇也保留了她那精灵古怪的风格,在“兴趣特长”一栏边角,用细笔画了一个小小的、戴着巫师帽的卡通头像。
兰薇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轻轻地“嗯”了一声,伸出修长的手指接过表格。她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紫眸,上下扫视着纸面
为她专门跑一趟学生会办公室,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里像是撒了一把沙子。目光逡巡间,正巧发现旁边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冒着缕缕白汽的乌龙茶,看那色泽,正是我常喝的那种。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伸手过去,想要借它润润喉。
然而,手指刚触碰到微温的杯壁,另一只白皙的手便以更快的速度覆盖了上来,轻轻拍开了我的手背。
“这是我的东西呢。”兰薇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我将手缩回,揉了揉有些发红的手背,疑惑道:“你不是一向宣称不喜欢喝茶嘛?”
“人是会变的。”兰薇端起那杯乌龙茶,姿态优雅地将嘴唇贴近杯沿,细细啜饮了一口。
“总得尝试一些新奇的口味。倒是你,”她放下茶杯,目光转向我,带着些许戏谑,“似乎没什么长进,这么久以来,还是只钟情于乌龙茶这种单一的滋味呢。”
我耸了耸肩,试图掩饰那一瞬间被说中的窘迫:“人无论如何,总有些改不掉的老毛病,口味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吧。”
一旁的苏依依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声。她重新取过一个干净的茶杯,动作流畅地为我沏了一杯乌龙茶,轻轻推到我面前:“在这里,就没有必要展开你们俩的例行辩论赛了。”
地毯上的田梓瞳也抬起头,眸子在暖黄色的灯光下闪烁着明亮的光彩:“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呀,很有以前的味道,一点都没变。”
我接过苏依依递来的茶,道了声谢,温热的杯身驱散了指尖的微凉。目光再次落回兰薇身上,带着些许复杂的情感:“只是没想到,兰薇小姐你真的会回来,而且还能如此淡定自若地坐在这里。”
坐在这个,她曾经一度离开的地方。
兰薇举着那杯依旧冒着热气的乌龙茶,谈笑自若,仿佛我话语中那微小的刺探根本不存在:“我本就属于这里,如同雏鸟终要归巢,有何芥蒂之说?”
我吹开茶汤表面细微的浮沫,浅尝了一口。苏依依泡茶的手艺一向无可挑剔,茶温适中,香气醇正。
放下茶杯,我看向兰薇,问出了盘旋在心头已久的疑问:“你确定,要将那‘唯一一次可以自由使唤我’的宝贵权利用在这种跑腿的小事上?”
兰薇微微挑眉,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怎么?嫌不够?还是说……你已经不知不觉养成了受人使唤的癖好?”
“……我真就不该多嘴问这一句。”我无奈地扶额,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在她面前落了下风。
兰薇满意地看着我的反应,轻轻放下茶杯,缓缓站起身。她绕过茶几,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然后,出乎意料地,她将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既然如此,我便再任性一些好了……”她微微俯身,紫眸直视着我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郑重的语调,“我在此,郑重邀请你——请你,陪同着我们,一起走过接下来的四季。”
“……好沉重的请求。”我下意识地看向苏依依,她只是微笑着,安静地注视着我们,仿佛早已预料。“而且,”我补充道,试图用调侃缓解这过于正式的氛围,“你不是已经找到了能够并肩观景的搭档了吗?我看我最多,也就陪你们度过这个深秋了。”
“放心,”苏依依轻声接话,声音如同暖流,“我们拥有的是大把的时间,绝不止于当下。”
“曾经拥有,现在重新拥有,未来也会一直拥有。”她说着,将另一张打印好的表格轻轻推到我面前。
我略带疑惑地接过来。表格的格式很熟悉,类似于未来规划或者意向调查表。上面已经有三个不同的笔迹填写了内容,分别是苏依依、兰薇和田梓瞳的。
“这是什么意思?”我抬起头,目光扫过她们三人。
苏依依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思考的表情:“算是……一种保证书?或者说,是我们之间的契约。”她的笑容温和而坚定,“只要这份保证书还在,我们之间的承诺,就永远有效。”
我捏着那张单薄的A4纸,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纹理。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化作一声自嘲般的轻笑:“这种形式上的承诺……有什么实际意义呢?一年之后,升学、毕业,我们终将会分开,各奔东西。这种纸片,能改变什么吗?”
“不会的。”田梓瞳猛地从地毯上翻身坐起,语气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无论未来我们分隔多远,只要彼此之间情感的链接还在,我们就一定还会再次相聚!距离从来不是问题!”
“在立下这种充满Flag的誓言之前,不先考虑一下现实情况吗?”我试图用理性来分析,尽管内心某处因她的话语而微微触动,“我们四个,未来方向未必一致。能像现在这样频繁见面的机会,恐怕……真的只在这间小小的、堆满杂物的活动室里了。”
兰薇像是听到什么令人头疼的理论,伸出手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叹了口气:“唉……连我这般出了名固执的人,如今都知晓并接受了这个道理,你怎么反而如此不懂变通?”
我挤了挤眉毛,试图理解她话中的深意:“能麻烦您明说吗?我愚钝,参不透玄机。”
“你,站起来。”兰薇用命令式的口吻说道,指向我身下的椅子。
虽然满腹疑窦,但我还是依言照做,屁股刚离开座椅。下一刻,情况骤变。
苏依依、兰薇、田梓瞳三人仿佛早有默契般,迅速聚拢到我身边,形成一个紧密的三角,将我牢牢地“困”在中间。我一时愣住,动弹不得。只见正前方,田梓瞳已经高高举起了手机,摄像头精准地对准了我的脸,取景框里,清晰地映出我那张因措手不及而显得有些呆滞、甚至可以说是标准“面瘫”的表情。
“等等,这是要干什么?”我下意识地想后退,却发现退路已被封死,“我不上镜啊!而且这太突然了!”
田梓瞳空着的那只手毫不客气地在我腰侧捏了一下,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我一个激灵:“别废话!看镜头!微笑!”
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像样的表情管理,手机的快门声便清脆地响起。“咔嚓!”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短暂地凝固了。
田梓瞳熟练地操作着连接好的便携式照片打印机,很快,几张一模一样的照片便滑了出来。她将其中的一张塞到我手里。
我低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手中的相片。背景是熟悉的、略显杂乱的活动室,堆着漫画书的书架,贴着各种日程表的白板。画面中央,是我们四人。在这张抓拍的照片里,我们四个人的身影,却构成了一种奇异的、难以分割的整体感。
“现在,明白了吗?”兰薇也拿起一张照片,仔细端详着,语气变得柔和,“只要谁也没有真正主动地选择离开,只要我们依然愿意将彼此框入同一个画面之中,那么,我们的关系,就永远都会像这张照片里所定格的那样,延续下去。”
她晃了晃手中的相片:“实物,总比空口的承诺,或者单薄的表格,更有说服力吧?”
“……虽说现在,我确实很想就‘主动离开’的定义和‘关系延续’的哲学意义跟你好好辩论一番,”我盯着手中那张承载着四个灵魂瞬间的相片,指尖摩挲着光面的质感,一种陌生的暖流悄然划过心间,“不过,那样煞风景的事情,今天还是不做为妙。”
连我这般自认枯燥乏味、对所谓青春羁绊常常抱持怀疑态度的人,此刻,竟也从心底生出了一丝微弱的、却无法忽视的期待。或许,在某个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刻,我也早已被她们所影响,悄然发生了改变。
我们这群人,大概在别人眼中,都是些性格迥异的“怪胎”吧。但或许,我们注定就是要这样,互相牵扯着,互相“麻烦”着,一路走下去。
“我说!”田梓瞳突然高举手臂,打破了这片刻的沉静,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为了庆祝我们漫艺茶剧社文化节活动圆满成功,以及……嗯……庆祝兰薇归队!今天晚上出去大吃一顿怎么样?地方我来定!我知道新开了一家超棒的烤肉店!”
我看着她们瞬间被点亮的眼神,无奈地笑了笑,摆了摆手:“今晚就算了,还有人在等我呢。”
苏依依则微笑着开始收拾茶具:“那就下次吧,来日方长。”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照片夹进了刚才兰薇给我的社团申请表里,对折后,放入了上衣口袋,轻轻拍了拍。那张薄薄的纸,因为加入了这张照片,似乎忽然变得有了重量,有了温度。
是的,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