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站入口的灯光惨白而冰冷,像巨大的怪兽张开的嘴,吞噬着匆匆涌入的湿漉漉的人群。哗哗的雨声被隔绝在外,取而代之的是列车进站的呼啸、广播的机械女音和人群嘈杂的脚步声,混合成一片空洞而喧嚣的背景噪音。
我和陈默琳就站在这片噪音的中心,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她浑身湿透,校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颤抖的轮廓。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
她像一头受伤的小兽,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用目光在我身上剜出真相。
我僵在原地,撑着那把徒劳的黑伞。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流,冰冷地浇在我的头顶、肩膀,顺着后背的脊椎一路蜿蜒而下,浸透了制服衬衫,带来刺骨的寒意。
“你看着我。”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方子正,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刚才说的都是认真的。”
“你觉得我会在这时候跟你同往常一样开玩笑吗?”我的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任何情绪,“我早就觉得这样很累了。”
“累?”她一步步朝我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那为什么不早说?偏偏在这时候才说出来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我没有残忍。” 我别过脸,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生怕多看一秒就会忍不住说出真相,“以前是我没说清楚,现在说清楚也不晚。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明明周围是震耳欲聋的喧嚣——列车的轰鸣、人群的嘈杂、广播的嘶鸣——但在我和她之间的这方寸之地,却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真空般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时间被无限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煎熬。
几秒钟后,或者,也许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地铁站特有的、混合着湿气、尘土和金属的冰冷味道。几个路过的乘客投来好奇或探究的一瞥,又迅速移开目光,汇入匆匆的人流。
“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方子正,认真思考后回答。”
她的声音徒然拔高,带着一丝坚决,空洞而红晕的眼睛死死咬住我。
“从始至终,我在你眼里算作是什么?”
同样的问题,当初在白鸽公园由我问出,如今却像回旋镖一般打中我自己。
我曾在睡梦中百般次模拟这个问题的答案。
倘若你我之间早已不再是‘友情’,此刻你我已亲密无间,我又何须自扮丑角。
但若仍是友情,你我注定形同陌路,同我一直以来遇到的人那样,在我的阶段里留下了独属于你的回忆,仅此而已。
朋友只能施以援手,家人才能同甘共苦。
当我在白鸽环飞之地问出同样的问题时,我又何尝不希望能与你成为家人呢?
挚友。由你说出的这词,却成为了束缚我们彼此的镣铐。
“朋友。”我的声音平直、冰冷,没有任何起伏的波澜,像是对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说,“以前是,现在也是。朋友。”
说完这最后一句,我不敢再看她的脸,不敢再看那双彻底失去所有光亮、只剩下无边无际、死寂冰原的眼睛。
那里面映出的,不再是我熟悉的陈默琳,而是一具被我的言语彻底杀死的空壳。
我猛地转头,动作快得像在躲避一场致命的瘟疫。
我的目光死死地、近乎贪婪地钉在对面墙上那巨大的、闪烁着冰冷蓝光的列车时刻表上。跳动的数字、闪烁的站名。我强迫自己去辨认那些冰冷的字符,试图将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绝望彻底屏蔽。
“车要开了。” 我侧过脸,看向地铁口的方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你该走了。”
她没有动,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决绝。那眼神像一把刀,割得我遍体鳞伤。
“方子正,” 她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平静得让人心慌,“我真后悔。”
“后悔什么?” 我的声音有些发紧。
“后悔认识你。”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一阵带着湿气和冰冷决意的风,裹挟着一股熟悉的、此刻却带着绝望气息的淡淡馨香,猛地从我身边掠过。
力道之大,带起了我的衣角。
我没有回头。
眼角的余光,只在那惊鸿一瞥的瞬间,捕捉到一抹湿透的、深蓝色的、剧烈颤抖着的娇小身影,像一片被狂风从枝头狠狠撕扯下来的落叶,带着一种踉跄的、却义无反顾的决绝,跌跌撞撞地冲向了不远处那正在缓缓运行的、通往站台的下行扶梯。
她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更没有回头再看我一眼。
扶梯那冰冷的、不断滚动的黑色履带,无声地载着她那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影,向下、向下、再向下……直至彻底没入通往地下铁轨的、那片幽暗而冰冷的入口。
我依旧如同石雕般僵立在原地,背对着她消失的深渊。紧攥的拳头传来一阵粘腻冰凉的触感,还有尖锐的刺痛。
轰隆隆——
地铁列车进站的沉闷声响,如同命运沉重的叹息,穿透厚厚的土层和喧嚣的雨幕,隐隐传来。那声音像是最后的倒计时,宣告着某种无法挽回的终结。
她,要走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击碎了最后一点麻木的僵硬。
我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抱着湿透的书包,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一步一步,踉跄地、却又无比决绝地走进了地铁口那幽深的、吞噬一切的通道里。
冰冷的空气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和人体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世界的倾盆大雨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压抑的世界。
通道里光线昏暗,惨白的灯光在湿漉漉的瓷砖地面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人群像粘稠的潮水,裹挟着我向前涌动。我跌跌撞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站台边缘,靠近屏蔽门的位置。那个熟悉的、娇小的身影,背对着我,孤零零地站着。湿透的深蓝色校服紧紧贴在她单薄的脊背上,勾勒出微微颤抖的轮廓。深栗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脖颈,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滴落,在她脚下的瓷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抱着同样湿透的书包,肩膀微微耸动,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彻底冻僵的小兽。
隔着涌动的人潮,隔着冰冷的空气,隔着我自己亲手筑起的、沾满毒刺的高墙,我盯着她的背影。
屏蔽门上方闪烁的指示灯,无情地跳动着倒计时。列车进站的风压卷起地上的尘埃和纸屑,也吹动了她湿透的裙摆和发梢。广播里传来毫无感情的电子提示音,催促着乘客上车。
就在车门即将关闭的瞬间——
她,仿佛有所感应,又或许只是绝望中最后一次徒劳的回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时间,在那一刹那被无限拉长、凝固。
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冰冷的空气,隔着喧嚣和即将关闭的车门,我们的目光,在混乱的光影中,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肆意纵横,早已分不清彼此。
那双曾经盛满了阳光、狡黠、或是愤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空洞和死寂。那眼神里,什么也没有了。没有愤怒,没有控诉,没有我预想中的恨意。只有一片被彻底抽空的、冰冷的茫然和死寂。像燃尽的灰烬,只剩下苍白和空洞。
“哔——哔——哔——”
屏蔽门关闭的警示音尖锐地响起,如同丧钟敲响。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隔着嘈杂的人声和列车的轰鸣,我什么也听不见。
但那个口型,却因为多年培养的默契,本能地看透了。
骗子。
无声的两个字。
然后,她猛地转回头,不再看我。
“哧——”
屏蔽门严丝合缝地关闭,将站台与车厢隔绝成两个世界。巨大的、涂装着冰冷广告的列车车身,缓缓启动,加速,带着沉闷的轰鸣声,驶离站台,冲入前方幽暗的隧道。
灯光在飞速掠过的车窗上拉出惨白的光带,像一道道冰冷的泪痕。
列车呼啸着远去,最终消失在隧道的黑暗中,只留下空洞的风声和铁轨摩擦的回响。
站台上的人群随着列车的离开稀疏了许多。冰冷的空气裹挟着尘埃和机油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下颌滴落,混着眼角某种滚烫的、咸涩的液体,一起砸在脚下冰冷肮脏的瓷砖地面上,瞬间消失无踪。
我终究,还是变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那种人。用最自私的方式,毁掉了那份最不该被玷污的“挚友”关系。
但以最后的结果来讲,算是成功的吧。不必再拜托沐秀秀筑起防风的堡垒,曾经发生过的事也不会再发生。
琪伊曾经将她从自己的小世界里带了出来,给了她在更广阔天地里展露笑颜的机会。我没有琪伊那般的能力,至少现在她不会因为我又被困回小世界中。也算是没有辜负琪伊先前的努力。
作为朋友能做的来讲,这样已经足够了。
头顶惨白的灯光无情地打在我身上,在地面投下一个拉长的、扭曲的、孤零零的影子。地铁站里的喧嚣依旧鼎沸,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列车进站,开门,关门,呼啸着驶离。广播重复着千篇一律的提示。世界仿佛一台精密而冷漠的机器,齿轮依旧在转动,没有任何改变。
外面,那场蓄谋已久的暴雨,似乎终于达到了顶峰。即使隔着厚重的墙壁和玻璃门,那淹没世界的、震耳欲聋的哗哗声,也如同末日的哀歌,清晰地、持续不断地、灌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