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楼回到二楼公子的房间的时候,他裹着一条毯子卧在沙发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吴厌能用耳朵透过墙壁捕捉到隔壁房间的侍卫们此起彼伏的鼾声。
旁边的床上,灰尘已经被扫去,一条折好的毯子放在床上,看上面的织纹,似乎和公子身上所裹着的那条是一样的。
吴厌试着悄悄坐在床边,可哪怕是这比以前娇小许多的身体,依然让着破旧的床发出一声幽长的呻吟。还好,公子一动不动,似乎没有被惊醒。
吴厌试着把脚上的水晶鞋脱掉,却发现穿了一天,那种神奇的材料已经完全贴合脚的形状,完全脱不下来。不管是拉是扭,是撬还是摇,都没有丝毫进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合脚得让吴厌忘记了它的存在,简直就像它已经成为脚的一部分一样。
夜已经相当深了,吴厌也不好意思打扰公子的休息,反正就一晚而已,就这么将就着睡吧,她想到。
玲那家伙,明明和她说了会早回去的,不知道她会不会担心。而且自己和公子都在城外,如果玲被教会或者那些走私客黑衣人发现了该怎么办?
……
鸟鸣声一直模糊地回响到睡梦温柔的黑暗深处,直到睁开眼的时候,才在耳边渐渐清晰。
吴厌从床上爬起来,吱吱呀呀的声音在显得空荡的房间里更显得清楚。
看着壁纸上的霉斑恍神片刻,吴厌才意识到,公子微弱的呼吸声和墙壁那边的鼾声都不见了,所以这里才显得那么安静。
阳光停在半挂的窗帘旁,温着窗台上的那层灰尘。因为老旧而变得不那么透明的花瓶里,有小虫子的影子在挪动。
走到沙发前,看到了公子睡过的地方放着几件熟悉的物事:
带着刀鞘和绑带扣具的匕首,是当时吴厌曾经在小混混身上顺手牵羊得来的,又被公子没收的那一把。一个皮革腰包,是当时老猎人给自己留下的。
下面似乎还压着一张纸条。
“要事忽然找上门来,不能和雪见姑娘继续同游实在是遗憾。我们的约定仍然生效,但雪见姑娘只需要这几天待在佐伊斯身边即可。请姑娘放心,我自然会将玲照顾好。”
背面还有字。
“对了,鞋子需要温热的水浸泡才能脱掉。”
嗯,伊苏公子能回去保护玲也是好事。毕竟虽然从龙变成人需要苛刻的条件,但变回龙的姿态却可以随时随地。自己也没有那个小姑娘更需要保护,或许有一天想办法解除那个布满咒文的项圈,她作为血巫女能使用的那些破坏力强大的咒术能足以保护她自己。
这样想着,吴厌打开了老猎人的腰包。里面有一本笔记,那个已经显得干瘪的钱袋,和几小瓶银色像是水银一样的的液体。什么也没多,什么也没少。
一直以来除了那个钱袋之外,其他的东西还没有时间仔细查看过。取出笔记,吴厌盘坐在公子睡过的沙发上。
笔记很薄,但里面的每一页都是龙语。就和在月影圣庙中吴厌读到的关于变形方法的记载一样。龙语是一种相当复杂精细的语言,看起来像是一幅图画,但是里面的每个笔画的轮廓的一点点凹凸都蕴含着含义。
而且,这是一种像音乐一样,是凭感觉去理解的文字。人遇到的所有事情,哪怕再微小也都会给灵魂带来细微的感受,笔画的形状也一样。靠这些细腻的感觉串联起来,就能凭借联想指代具体的含义。
所以,这种语言不需要学习,只要能有像龙一样极其敏锐的五感和心智,就能够自然地渐渐读懂。
但是像吴厌一样,变成龙还没有多久,整体上还是一个人类的思绪的情况。阅读龙语就像阅读一篇深奥的长诗一样,可能需要多读几遍,花一些时间来沉淀和回味,几天,甚至几周,才能体会出来那每一个细节交响形成的意味。
这让吴厌大感头疼,暂时就先看一下第一页好了。
嗯,整体看上去是一种柔和如同液体的感觉,还有让人炸毛的危险感。是一种毒药?大概还是很致命的那种。
画幅的中心部分看起来很柔和,像是母亲一样,像是脐带?不,像是血脉感应中龙血的感觉。
而画面的外围则显得混乱,仔细体会似乎是那种后现代艺术作品内在支离破坏的感觉。不,不如说是腐化,没错,更接近‘腐化’这个意味!
而内外两种感觉的界限则是锯齿状连锁起来的,让人感觉有一种无穷无尽地连锁的意思。
所以说,这种毒药能够腐化所有龙血,而且大概还能产生连锁反应。
再细看每一笔,似乎则是描述了一些药材。有的叶子宽宽看起来很肥厚,长在山里面有点高还潮湿的地方;有的是卷曲的藤曼,和一些看起来恶心闻起来很丑的藻类共生……而笔画交错的地方,似乎是介绍了炼制方式,这两味药材放在一起会互相激发,那两味则会中和掉彼此的药性……
不知不觉,直到看到头都痛了,吴厌才停下来。一望窗外,竟然已经到午后了。
不由得感叹,这个世界的龙族还真是神奇,连日常交流的语言都是艺术品。只可惜自己这个俗人的艺术造诣还是差得远,纵然耗尽了大脑的精力,也大概就读个框框,感觉还是遗漏了相当多的细节。只怕如果都读出来的话,连药材叶片上叶脉的纹理都能看到吧。
这要是用以前的语言记下来,保守估计不得整个起码五千字?
到最后总结一下龙语的含义,似乎说的是一种老猎人自己研制的毒药,虽然没有看完,但大概用了很多山野药材。作用是能腐化任何龙血乃至龙血造物,并且造成连锁反应。而且不知从哪里隐约感觉到的,这药水似乎是水银色的……
吴厌看向了袋子里的那几个小玻璃瓶。
没错,就是这个。
既然能腐化所有龙血造物,那是不是教会的龙骑士,只要被丢一瓶这个就会化为一滩腐水?那如果……这双伯恩科技水晶鞋?
算了算了,这可是连锁反应,鞋子里面是自己的脚,别忘了自己也算是一个‘龙血造物’。突然回想起了当时丛林里老猎人拿着弩箭靠近身为龙的自己的时候,不禁毛骨悚然,要是被淬毒弩箭来上这么一下,就算是龙形态,不死也得蜕层皮。
再者说,这双鞋子本就是采用昂贵的尖端科技材料,再经过公子之手打造成完美无瑕的工艺品,可以说,是以前的吴厌打工一辈子也难以得到的珍品。最重要的是那种美感,要是就这么毁了,吴厌的心都在滴血。
放弃了这个想法,吴厌转而拿起了那个匕首,刀鞘上独特的扣具设计牢牢地锁死,哪怕是倒着固定在身上,也不虞有因动作而脱落的风险。只不过刀鞘连接的绑带过长,看起来是为了固定在一个成年男子的腰间而设计的。
而对于吴厌来说,这个裸露双臂,上半身紧贴身体曲线的白色长裙。所留下的唯一能藏匿这匕首的地方就是裙下。这难不倒吴厌,三下五除二就用匕首改造了刀鞘的绑带,随后一起绑在大腿内侧接近膝盖的位置,这样在外面几乎一点都看不出来。
哪怕是自己的裙下风光,那神秘的空间感都在撩动着吴厌作为男人的回忆中,那虚幻的原始的兴奋就像是失去肢体的人,在不存在的肢体中感受到的幻痛一样。不不不,呼吸粗重一定是因为匕首有些钝了,切割的很费力的缘故。
一切都搞定之后,太阳已经从头顶斜下去了。很久已经没有这样感受到时光流逝的缓慢,上一次还是打工打到无聊的一边登记表格一边数秒的时候。不,这种应该对应着小的时候在老家,躺在阳台晒得豆子中间看一下午小说的悠闲。
来到这个奇怪的异世界之后,就在被教会什么的撵在屁股后面追着跑,要不就是被一个不知道脑子里什么鬼的花花公子逗着玩。
但是悠闲过后,又迅速感到寂寞,还是去找佐伊斯交任务吧,一个人呆下去,感觉就会回到以前自己麻木到像是不存在一样的样子。
……
“咚咚咚”轻轻用指节叩击佐伊斯虚掩的房门,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咚咚咚”又敲了一次,吴厌无意识地摇晃着脚后跟,让铃铛以重复着敲门的节奏摇响。
“佐伊斯,我进来了哦?”
门里面依然没有回应。
一边想要提前闭上耳朵,到最后却只是把眼睛眯起来,一边推开了吱呀作响的门。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坏了,悠闲过头了。
不自觉就放松下来觉得佐伊斯昨天那个状态,今天也会在家里睡懒觉。自己理所应当地用打工人的躺平心态以己度人,希望伊苏公子不会知道这件事。
走进房间,吴厌注意到桌上的两门没有蒙尘的书,看起来是佐伊斯最近才看过的。一本是《伊甸节庆仪纲要》,白绒金边的华丽精装有着教会的风格。另一本是《黎凡塔家族与远古荣耀之都》,装帧虽然也足够精致但是风格内敛,有着和佐伊斯胸针一样的玫瑰红色花纹。
《伊甸节庆仪纲要》打开在介绍“大游行”的一页,在伊甸节的最后一天,会有许多华丽的山车表演,和圣灵们一同引导着市民们彻夜歌舞游行。同时教会的各个部门也会在游行沿途的重要位置展开对人民有益的教育宣传活动。
虽然不算没兴趣,可读了两行吴厌已经开始感到头疼,还是在庄园里四处找找佐伊斯吧。就算他已经离开了,至少也能找到庄园里的其他人,问问他们少当家的去向。
空旷的走廊里,只有吴厌鞋跟那空灵的铃声遥遥回响,真的走出这座位于庄园最深处的老楼,才身入其中地感受到整座庄园的面积之大,同样是在山丘上的建筑,黎凡塔庄园甚至胜过了内部纵横好几条街道的议会区上城区。
虽然现在伤痕斑驳,依然能感受到昔日辉煌的积淀,远非上城区恩荣广场旁那提森特家宅可比。一重重院落,一道道园林,交错的回廊,不知多少重数。对于吴厌来说,就如同巨大的迷宫一般。
还好可以循着公子马车在布满杂草的地上留下的车辙,不然还真要担心会迷路。
可是看着那些已经被厚厚的藤曼所封锁的楼宇,要说找到黎凡塔家族的其他人,却显得有点荒唐。这已经不算是年久失修的家宅了,已经是遗忘在历史中的废墟的程度,佐伊斯会选择依然住在这个地方,脑子里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总之,这些连门都被绿色封住的、甚至有些都倒塌了一半的房舍,都完全不像是会有人居住的样子。像吴厌这样的银发少女,穿着白绸裙和水晶鞋、步伐带着铃声从废墟间绿色的帘蔓中穿过。颇有种绿野仙踪的童话意境,或者末日后启示录的唯一新人类的感觉。
循着马车的痕迹走了许久,小心地绕开几处石板松动的泥窝。直到走到另一端,也没有找到另一栋看起来至少可以住人的房子。
忽然,绕过最后一栋四层高的楼宇,看到了门楼的烟囱里,升着袅袅的烟。而同时也看到,在庄园大门上方的铁艺拱框下,吊着几个已经腐烂的的尸体。
日头西斜,把尸体的影子在布满杂草的地面上拉的好长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