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忍着内心的不安,吴厌来到门楼前,轻轻用手叩响门房的门。
没人回应,吴厌等到都开始怀疑了,退开两步,确认了建筑物顶上烟囱里的炊烟。真是怪事,她想到。
这时听到,一侧的斜阳阴影里的偏院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吴厌一下紧张起来,明明即使是普通人,从那院落中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听到自己的敲门声,却偏偏不回应。
少装神弄鬼了,这样想着,还是觉得整个后背都在从上到下的发毛。拥有了敏锐的感官之后,这种时候还更真的像个女孩子一样,容易感到害怕了。
随时准备将匕首抽出来,吴厌小心翼翼地接近偏院的院门,可偏偏脚上的铃铛就算再缓慢的动作也会微微响起,在这种时候,哪怕是再细微的铃铛声都像是重锤一样敲击在心中紧绷的琴弦上。
心中暗暗咒骂,已经产生了逃走做一个乖乖女躲回房间去的想法。
我不是雪见,我是吴厌。她给自己打气。
终于靠近了半开的院门,吴厌鼓足勇气从缝隙向里面看去。
两个极瘦的婆婆穿着红色围裙,正在僵硬地把一件一件的衣服晾在晾衣绳上。虽然两个人配合默契地一起工作,彼此之间却一句话都不说,甚至就像看不到对方一样,昏暗的院落里,这样的气氛显得尤为诡异。
诡异还好,至少可以理解。吴厌看的清楚,那两个诡异的妇人所晾的,也正是佐伊斯昨日所穿的衣服。
“您好?”吴厌站在门外,轻叩院门发出响声。
两个妇人就像浑然不觉一样,丝毫没有注意到吴厌这边搞出的响动。
可能只是听力有些障碍?吴厌试着向着院落里走近两步。
在吴厌的鞋子踩进院落门里面的砖石地面上的瞬间,伴随着叮的一声铃响,忽然,两个老妇人不约而同地猛地抬起头来,毫无表情的面孔,四只深陷的眼睛直勾勾地钉在闯进院落的少女身上。
吴厌想起大门上挂着的尸体,不寒而栗,连忙解释道:“我是黎凡塔·佐伊斯的朋友,昨夜在这里留宿,想知道佐伊斯阁下去哪了。”
两个老妇人依然毫无反应,手中还僵举着湿漉漉的衣服,脖子前探,看着吴厌。过了两息之后,她们那看起来扭曲的颈骨关节才用一种锈死了的机械般的动作动起来,两个老妇人互相向彼此望望,似乎在确认什么。又回过来看着吴厌。
这种感觉真的好让人讨厌。不管怎么说,吴厌按捺心中拼命叫自己远离的情绪,仔细客观想想,可能就是听力不好,脑子也有点迟钝的老婆婆而已,耐心一点去交流就好了。
又是完全同时,两个老妇人一同迈开步伐向着吴厌走来,明明老态龙钟,步伐却出奇的快,而且二人几乎完全同步。她们拿着湿衣服的手连带着手臂还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在走动中那姿势都像是丝毫未变。
吴厌没控制住,一只脚已经向后迈了半步,发出叮的一声铃响。上身也情不自禁地后仰。
转眼间,两个老妇人已经来到了吴厌面前,
下一刻,她们同时侧耳,做出了一个听的姿势。
“两……两位老婆婆您好,我……我是黎凡塔·佐伊斯的朋友,昨晚住在这里的,今天找……找不到他了,所……所以,想问一下他今天去哪里了。”一紧张起来感觉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两个老妇人依然面无表情,转头互相对视,随后开始用手语互相交流,近距离看来,那僵硬的动作更加显得不自然。
——尤其是其中一名妇人手中拿着的长衣下摆,已经随着手语的动作而拖到地上,沾满了尘土。而老妇人却浑然不觉。
她们就这样把吴厌晾在一边,交流许久之后,才又同时转过头来。
“佐伊斯少当家”其中一名老妇人开口道,声音如同随着夜幕降临的乌鸦,沙哑嘲哳,同时有着一种奇怪的口音,一字一顿,就像是不熟悉人类的语言一样。听起来就像是某种来自非人之物的低语。“去城里召开家族会议。”
凭借着龙族的理解力,才勉强搞清楚那来自深渊的口音的含义。看起来无力维护的庄园过于破败,以致于除了佐伊斯之外的其它家族成员都搬出去住了,所以佐伊斯会到城里去召开家族的会议。
刚想明白这件事,吴厌才注意到几乎贴在自己脸上的四只灰白浑浊的瞳孔,盯着自己的脸扫视,两个老妇人那依然面无表情的脸都互相贴在一起。吴厌的身上传来冷意,是那老妇人手中的湿衣服已经随着老妇人的动作贴在了她身上。
再也难以忍受。“谢……谢两位婆婆,我……先去找佐伊斯阁下了。”
丢下这句话,吴厌用竞走般的速度逃出了偏院,向着回庄园深处的方向跑去。
夜幕如同冰冷的黑纱般渐渐遮蔽最后的温暖余晖,将庄园里那些爬满藤蔓的楼宇的影子扯在一起交错勾连,像是斑驳的蛛网。一边快步向着庄园深处走去,一边仍对那两个僵尸般的妇人感到心有余悸。
为今之计,也只能等佐伊斯回来。希望佐伊斯今天不会和公子会面,暴露自己没能跟在佐伊斯身边而是待在这个阴森森的庄园里的事情。
佐伊斯还真是对这个该死的地方爱的深沉,这样都住的下去,只怕脑子里也是见鬼了。一想到所有黎凡塔家族成员都搬出去了,诺大的鬼城里现在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哪怕是以前的麻木钝感的吴厌都免不了心里越来越发毛,长期住在这?别说笑了。
其实也不是一个人,还有那两个老妇人……算了,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吧。一想到她们,就觉得连这些晦暗的披着藤蔓的建筑轮廓都让人瞧着不舒服。
坏了。
才发现自己走的太急,渐渐的忘了循着车辙走,可能也是因为阴郁的云层遮住月光,暗下来看不清车轮的痕迹了。
回过神来,已经完全不认识自己到底是在这小城一般大的大庄园的哪个地方了。
本来这地方就大的要命,自己又走不快,这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之前房间所在的那个小楼?只怕在这里走上一夜也找不到吧?
这么想着,步子就情不自禁越发焦急。才走了没两步,脚下一软,就踩进了泥巴窝里面,幸好反应快,伸手扶住了一侧的地面,才没有整个人都跌进去。
可是一只脚已经沾满了泥水。
啊,真是可恶!将脚抽出来,跺脚把那些泥巴弄掉。要不干脆变成龙找路算了,可是把衣服和鞋子弄坏就更难和伊苏公子交代。况且,自己连一件能替换的衣服都没有,难道接下来这两天都要披着毯子打赤足吗?
停!我在想这些细枝末节做什么?怎么能被区区身体的变化改变我的性格?这还算得上一个男子汉嘛?
我是吴厌,不是雪见;我是吴厌,不是雪见;我是吴厌,不是雪见!
就像被两个老妇人弄湿的衣服一样,在初秋秋夜晚的寒风中,雪见沾着泥巴的脚也变得冰凉。她咬牙,坚强又不甘心地拭去眼角噙着的泪水,就像它们都不存在似的。她转了两圈,随便地选了一个方向,不加思索地就迈开了脚步,心里期盼着这就是这大庄园迷宫里正确的那条路。
水晶鞋被用力踏在杂草下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后就跟上空灵的铃声作为尾音。从楼之间一道道黑魆魆的藤蔓垂帘中穿过,那些黑洞洞的窗口怎么看也觉得和刚才到过的地方很相似,那些被影子遮蔽的地面怎么看都像是和之前一样的陷阱,夜幕下每一幢建筑的轮廓都是那么瘆人,在泪眼迷蒙下更是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终于忽然,在地上看到了车辙的痕迹,顺着痕迹望出去,看到了熟悉的那座佐伊斯和公子的房间所在的小楼。
……
点亮缺了一面挡风玻璃的油灯,雪见坐在床边,肩膀仍然不住微微的抖动。她扯过毛毯裹在身上,纤细的手抱紧自己的双肩,头就那样埋在怀抱中。沾了泥巴的脚就垫在床边的踏板上,没有沾脏床铺,只是姿势看起来有些不舒服。
过了许久,她才冷静下来。
“唉,忘了一件事。”眼睛从胳膊上探出来,望着油灯里跃动的火苗。“忘记和那两个老婆婆要一点温水了。”雪见想道。
“根本不可能做得到的吧。”在她自己的怀抱里叹了一口气,脑子里想的话已经变成了低声的自言自语。想到明明之前自己还在只身面对圣殿骑士团的军队,现在却被两个老婆婆和一堆老房子弄得这么狼狈,让雪见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
大概是因为可以理解的东西都不会让人害怕,不能理解的才会让人瘆得慌,恐惧源于火力不足的说法,都是骗人的。而且,变成龙之后神经变得过于敏感了,再加上虽然思维也更敏锐,但是情绪也变得更强更难以抑制,所以一旦开始感到害怕就再也难以自控。还有许多本来因为受到男生需要的社会教育而压制的细小情感也都被放大,委屈,不甘心……结果真的变得像个女孩子一样。
嘛,虽然确实是个女孩子的身体吧。如果以前世界的科学在这边也起作用的话,那根据身体里激素的不同,可能一定程度上也会造成这样的影响。
变得像女孩子一样情绪丰富,又因为情绪丰富而反过来对自己像女孩子这件事情感到不甘心,是在套娃吗?
雪见想着想着破涕为笑。
不过反正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在那个社会里生存了,也不再拥有男儿身。还留着那些没意思的观念有什么用呢?自己连男女器官都没有的龙的身体都适应了,适应这具躯体又何必再纠结个不停呢?曾经打工无聊的时候,不也是总想着体会不一样的人生吗?
自己这样的人变成怎样都无所谓了,这种想法才像是熟悉的自己吧。
这么想着,雪见从自己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提起了油灯。
到底还是应该去佐伊斯的房间确认一下他有没有回来,而且这水晶鞋穿久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问题,这种龙血合成的材料会不会到最后和脚长在一起?还是早点找温水把它脱下来洗干净比较好。
稍微冷静下来之后思维也开始变得活跃,昨夜佐伊斯是洗过澡的样子,而且头发也湿哒哒的。那他从洗浴的地方回来应该会留下一路的水痕和脚印,至少在室内蒙尘的地板上还是可以辨认出来的。到了浴室不就有热水了?
虽然稍微冷静了一点,但是心里面还是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一直隐隐的觉得不安,背心还是觉得寒冷,望着门外昏暗无人的走廊和那些走廊中装饰雕像的黑影,还是让人心跳提到喉咙口地感到犹豫。
雪见提着油灯,走上了三楼,轻轻推开佐伊斯的房间门,还是没有回来。
油灯贴近地面,摇晃的烛火下,果然发现了斑斑点点水滴的痕迹,从那椅子上一直延伸到房门外,油灯沿着水痕的轨迹,牵着后面的雪见向外移动。
一边仔细地辨认这地上的痕迹,一边看着油灯里被走廊中的风吹动的摇曳的样子,担心着会不会忽然熄灭。
水痕一路从三楼顺着楼梯间下到一楼,就在雪见准备踏下最后几级楼梯的时候,从通往外面的门的缝隙一直透进来的的风,一下就把她手中油灯里的火焰给熄灭。本来廊道里的大多数窗户都被层层藤蔓给封锁,火一熄灭,顿时就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雪见一下僵在原地,就算是以她的眼睛,也一时很难在绝对黑暗的情况下视物。根本就不知道下面到底还有几级楼梯,而且试探着下了楼梯之后,自己又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所以只能站在原地等眼睛适应。
许久之后,终于能从黑暗中辨认出一些模糊的轮廓。似乎是因为走廊尽头那通向外面的门周围的藤蔓被清理过,所以从门镜上渗进来的微光稍微让黑暗中产生了一点点不同。仔细地辨析着,是一长条一长条并排着地影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大门上,大门上吊着的那些尸体的影子!
一阵颤抖从脚下闪到头顶。为什么这衰败十多年的黎凡塔庄园门口会挂着还没完全腐烂的遗体?能想到的解释就是像那些公司破产的人一样,一些黎凡塔家族人不忍见到这衰败的景象,所以在自家大门上自缢?不会吧,难道佐伊斯是会让家族人的尸首在大门上腐烂的人吗?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些像稻草人一样会被挂在黎凡塔家族庄园大门上的人又会是谁呢。会不会那两个老妇人是纠缠着佐伊斯的嫉妒的鬼魂,会把佐伊斯身边出现的其他女人都用超自然力量杀死?会不会黎凡塔·佐伊斯总是想要找人试剑,或是有什么更变态的欲望,诱惑人来他的迷宫一样的庄园里来借住,实际上处处都是陷阱,一旦进来就变成了他猎场里的猎物,最后会被百般折磨,献祭给他心爱的笼手剑,残破的躯体被挂在大门上。而现在,门上的尸体可能就是公子和他的侍从们……
忽然,雪见好像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就在自己身后两三步的地方,像是在楼梯踏板下面。随着雪见的耳朵竖起来,那呼吸声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就是这种时候,真的又希望自己听得清楚一点、又希望自己没有这么灵敏的听觉啊!
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佐伊斯,你这祖宅太吓人了,要是我变龙把房子撑坏了,可不能怪我!”雪见脑子里的声音都在颤抖。
瞳孔也随着适应黑暗而完全打开,哪怕是凭借着微光也能大致辨别清楚事物的形状,就像看清眼前那些长条状的影子是走廊一侧墙上的一排雕像所投下的。
雪见僵硬地扭动自己的脖子,从楼梯一侧看向楼梯下面的方向。
只见楼梯下面有一个倾斜的地窖们,被锁链和沉重的锁头一圈圈地锁住。随着吱扭扭地声音,地窖们被推开一条缝隙,从里面渗出些许黑色的血液,还有一个苍白地半边女人脸的轮廓,瞪圆着从那缝隙中看出来。
“咿啊————”
雪见的声音从钢琴琴键上的第四个八度起,转眼再往上飚了一个八度。随着一阵疾风骤雨般的脚步声和铃响,嘭地撞开那透着光的门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