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顶上,朦胧的天光里,有一道模糊的身影闪过。换做正常人类的视觉听觉是绝对无法察觉的,哪怕是雪见,也是因为落下的雨水被挡住形成的空窗,才能注意到。仔细一看去,就注意到了那一抹金发。
袭击者们的注意力还都在雪见身上,细嗓门和队长在雪见身边,另外两人则站在池子外。
雪见媚眼如丝、巧笑嫣然,用甜腻腻的撒娇语气说道:
“哥哥们踩我踩得可还舒服吗?”语尾不再掩饰的一丝阴仄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顷刻间天窗破碎,雪见倾注了全部的注意力才看清了佐伊斯坠下的身影,时间仿佛慢下来,原本半遮挡着雨幕和光线的吊顶碎裂脱落,佐伊斯身在半空中,手扣在剑柄上,在他的身边从下而上均匀地分布着三层漂浮物:雨滴、玻璃碎片、潮湿的积叶。
从他持剑的姿势,可以看得出来他首先将要攻击的是站在池边的两人。可是这样的话已经拔剑在手的细嗓门就是威胁。雪见身体扭转,用被束缚住的双脚缠住了细嗓门的腿部,就算以自己的力量和体重没有办法真的阻挡他的动作,至少也能拖慢他的节奏争取瞬息的时间。
然而在下一个瞬间,雪见却在感叹自己的行动可能都是多余的。
玫瑰誓约出鞘如一道月虹,那一霎即逝的剑芒,在这雨夜的昏暗之中仿佛绘制出一弯凄凉冷月。月华流转处,剑尖拨动着佐伊斯身畔的几枚原本向着雪见的身体坠落而去的玻璃片,轻巧的动作却让玻璃片在半空急转一个弯,向着池边二人的眼睛激射而去。
同时剑锋在半空中挑转,以更迅疾地势头直刺向细嗓门的手腕。
细嗓门和队长也是反应力不俗,虽然前一个瞬间队长还托着细嗓门持剑的手,下一个瞬间二者已经默契地同时松手弃剑撤开。
雪见的脚松开对细嗓门的牵制,踢在了那剑柄上,刚刚还是细嗓门的利刃,转眼间就向着队长的怀里攻去,虽然力量不足,却角度刁钻,恰巧足以制止队长试图拔出自己的佩剑的动作。
佐伊斯一招逼退二人后,玫瑰誓约的剑芒收拢,在那定在空中的短短一瞬间,才让人有机会看清那散发着凛冽逼人的光泽的剑身。然而下一霎,又散作漫天飞霜,流动着向那队长攻去。
队长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弱者,可惜在这电光火石的交锋下,在雪见的配合压制下,甚至都来不及重整态势。只见得漫天霜流之中,宛若池渊中游鳞的一闪,玫瑰誓约那冰冷的剑锋已经舔舐过他的喉咙。
佐伊斯的剑势甫发即收,确认到剑身传递来的触感便迅速将剑抽回,踏在队长的肩头一借力,剑芒又是霎那间的收敛之后,绽放的银辉便将锐意指向了身在池边的两人。
那两人才刚刚勉强闪过直取眼睛的玻璃片,就迎来了让人眼花缭乱的攻势。
然而纵然佐伊斯完全形成压制,但是完成致命一击之前还是要一息的时间。然而,适才被逼退开的细嗓门虽然失去了短刀,却直接将短弓解下握在手中。他展现了和刚才审讯雪见时截然不同的机敏:既然佐伊斯臭小子特意选择从房顶突袭,那就意味着并不想让雪见受伤。
虽然并没有搭箭拉弦的工夫,但是却可以直接将角制弓身像硬鞭一样使用,可能不足以对付手执玫瑰誓约的佐伊斯,但是用来伤害、挟制一个被绑起来的的弱女子,让佐伊斯分心,倒是完全足够了。
真的吗?雪见冷笑着想到,我也有自信呢,反杀虽然有难度,但是摆脱你的挟制我还是做得到的。
时间再度放慢,雪见直接将两脚之间的牛筋迎向了那刚才用来干扰队长的、还尚未落地的短剑。果然那剑刃极其锋利,牛筋上施加着拉力,触碰到剑刃就崩散。双脚一获得自由,就将那短剑踢到空中。而此时,细嗓门才刚刚握稳角弓,这样的笨重钝器不像轻快的刀刃,需要慢半拍才能有足够的力量和速度。
半拍就够了,只要半拍,那被踢到空中的锋利短剑已经重新开始下落,向着细嗓门手臂内侧用来发力的筋切去。
“雕虫小技!”细嗓门并不以为意,这么弱的自然下坠力道,只要随便用弓身拨开,再压弓向着那在地上扭动着身体想要逃跑的小娘们而打下去就好了,虽然还算有点东西,但就凭这,想从我手里跑掉,还嫩了一点。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躺在地上的时候,雪见在背后被绑住的双手早已悄悄解开了裙底刀鞘上的暗扣。扭动身体看似是想要起身逃跑,实际是为了让脱出的匕首甩到合适的位置。
在细嗓门被空中落下的短刀吸引注意力的一刹那,雪见刚得自由的脚全力踢在匕首柄的末端,随着鞋跟空灵的铃音一响,匕首化为一道疾光,钻进了细嗓门的细嗓门里。
多谢佐伊斯,雪见想到,只是效仿佐伊斯那‘霜流般的佯攻中突现渊虹般的杀招’的思路,有样学样地试了一把,没想到竟然真的反杀了。
与此同时,漫天的玻璃纷纷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佐伊斯那边也料理了池边的二人。
“沙利文的手下就是这样的一群人,轻易的违背誓言,也不管这样会不会给他招致麻烦,他还像个傻子一样说什么生命相托的朋友。”佐伊斯反手收剑入鞘,冷冷说道。
难得听到这冰块居然说话,而且还是好几句话。不过他似乎有意压着嗓子,声音显得低沉,不过还是比吴厌所熟悉的男性嗓音要高一点,毕竟舍友们都是糙汉。
“外面还有八九个人,他们……”
“被我料理了一半,剩下的跑掉了。”
雪见竖起耳朵细听,外面确实只剩下雨声。
回过头来却发现佐伊斯的眼睛在不断上上下下地审视着自己。雪见才意识到,被雨水淋湿的长裙紧紧贴在身上,将身体的曲线暴露无遗。下意识地,雪见蜷缩起身体,用小臂遮挡住那些敏感的地方。
“你的天赋不错,可惜身体不行”
佐伊斯丢下了这样一句话,转身从台阶走到池子外,去提遗落在柱下的油灯。
果然是个剑痴,还以为他开窍了,结果只是在看这个。是啦!这个身体就是没什么肌肉,用得着你说。
这个娇小又瘦弱的身体,倒是和玲别无二致,要不是气质不同,身材远看起来像是同一个人。这样的身体根本就不适合物理搏斗,更适合也像玲一样,用巫术来处理危险情况。
尽管只见过玲使用过一次巫术,就是初见时,那从眼睛中射出来的、猩红的直破开天际的长枪,那破坏力依然叫人印象深刻,只一击就洞穿了龙骑士巨铠,而且势头完全没有衰弱的迹象,看那样子哪怕是一排龙骑士站在那里,也会被同时报废。
“伊苏公子今天回去了,让我这两天留在你身边。”雪见解释道。
“跟我来。”佐伊斯以命令的语气说道,不过似乎是听到了她的话。
他提起了油灯,就向着门口走去,雪见也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拔出细嗓门里面的匕首,一边踉跄着向佐伊斯追过去,一边用匕首刃切割着绑在手腕上的牛筋。匕首和那短刀比起来还是太钝了,操作起来格外费力。可惜短刀还是过长一点,没有办法在身上藏起来。
佐伊斯丝毫没有放慢步伐的速度,大步流星地走进雨幕中。雪见紧赶着,还差点被凹凸不平的地面绊倒。直到走到楼道的入口,才终于将牛筋割开,免去了要用胸将复位的门顶开的尴尬。
佐伊斯这个家伙,自己走那么快也就算了,自己推门进去,都不会回头也帮她开一下门的。
不过至少暂时看起来是个不会加害于自己的人。路过地窖们附近的时候,雪见还特意注意了一下,那地窖门紧闭着,好像之前看到的一切都是错觉。
跟着佐伊斯走到了他房间,雪见还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时候,佐伊斯却直接扯出一条毛绒毯子铺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地面上。“今天你就在这里睡。”随后他自己一个人躺在了他那张破旧不堪的豪华大床上。
虽然破旧不堪,但依然是豪华大床。
啊,圣子和公子到底喜欢这个家伙哪一点了,两个人都是抖m吗?圣子还好说,公子明明应该是个抖s吧?
把毯子卷到身上以保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一躺下来疲惫感就涌上来将人包围,雪见也很快被拖入了梦乡。
……
草原,很熟悉。是曾经假期的时候,和来自内蒙的老三一起回他的老家。
自己的父母已经过世,所以曾很羡慕过这种有家可以回的感觉。
草原上的民风很淳朴,大家对自己也很和善。
眼前是草丘上的一座敖包,高大的石堆上,缠着许多挂满了彩旗的白绳。好熟悉的感觉,却又那么模糊。
远处有一些少年的嬉闹声,他们骑着马儿在草坡上相追逐。背后有着少年说话的声音,大多数话语都在风声中被隐去,只有一个词依然明晰。
“祝兜神……”默默低声重复道。
眼前的敖包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呼唤,仿佛在震动,那震动仿佛只存在于自己的感知中一般,其他的人都看不到一般。
那些紧紧缠绕的白绳和彩旗就像拥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样起舞、解开。面对着自己的堆砌起敖包的石头在那不存在的震动中慢慢松脱、坍塌。暴露出藏在那石堆深处的……深渊。
仿佛被控制住一般,向那深渊的深处凝视。
仿佛从一个孔洞中窥视无垠的宇宙。
从深渊的晦暗中探出了一些黑色的触手,他们仿佛也在望着自己。而且,那些触手似乎想要靠近又有些畏手畏脚,慢慢地贴了上来。
自己的身体却像是被控制住一般无法动弹,只能任由越来越多的黑色触手慢慢席卷自己的全身。
触手的动作似乎甚至有一点……温柔。听到,无声的声音呼唤着自己,却听不清呼唤的是哪一个名字,来自深渊的低语,似乎是想让自己安心。
忽然,彻骨的疼痛从身下袭来,低头一看,一条黑色触手竟然扯下了自己的一片灵魂,向深渊拖去。
恐慌,强烈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慌在喉咙里燃烧,随后引燃了自己的全部。世界都为之暗下来,在令人生怖的黑暗中,仿佛有黑色的火在燃烧。敖包化为了带着锁链的地窖门,左右出现了缠着藤蔓的废墟。
草原蓝天和敖包,瞬间都变成了会让自己感到恐怖的东西。
随后,燃烧的恐慌将自己和这世界的联系渐渐熔断,那些黑色的触手如同吃痛般剧烈地挣扎着,随后缩进那已经看不见的深渊裂隙之中。
世界在崩溃。
……
雪见猛地从地上坐起来,裹在身上的毯子也松脱。
四处透风的房间里寒冷的空气让她渐渐清醒过来,原来只不过是一场噩梦。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梦里面的内容就迅速变得模糊。
毯子相对于秋夜的寒冷还是显得过薄,爬起来想要缓和冰凉的四肢。却发现那张豪华大床上没有佐伊斯的身影,只有油灯还立在床边。
难道我还在梦里?
这个想法让她的喉头有些紧张,咽了下口水。
地窖门?梦的一些支离破碎的碎片重新浮现。没错,她的心里确实一直没有办法不去在意那个地方,尤其是从噩梦中惊醒之后。
佐伊斯不在,如果自己不去把那件事弄清楚的话,恐怕也没办法睡着了。
雪见把匕首拔在手中,心里对自己说着:战胜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面对恐惧。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雪见觉得那里在隐隐约约地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甚至让自己隐约觉得那个女鬼一样的东西并没有恶意。
这样想着,点起油灯,用手护住油灯透风的地方,推开房门走出去。
地窖门紧紧地闭着,重重铁链缠绕其上,中间还挂着一把看起来很沉重的锁。雪见试着把那锁拿起来观察,锁却在雪见的手上自己跳开。原来并没有锁住。
动作尽量轻柔地将铁链拨开而不发出声音。光是把一圈圈的缠绕解开就花费了不少的功夫,直到最后,地窖们敞开在她面前。
首先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刺鼻的腥味,忍着这种味道向内看去,里面是一条狭窄黑暗的通道,有几级向下的阶梯,然后似乎就是平地。更远的地方手中的油灯就照不到了。
通道四周的墙壁上,黏附着一些黑色的粘稠液体,在火光照耀下,能看到液体中不断地鼓起着泡泡又收缩,就好像在搏动一样。
鼓起勇气,雪见走下了两级台阶,水晶鞋踩在那黑色的粘稠液体里。这是保证能随时凭借反应速度逃出地窖口变龙的条件下,她敢深入的最远距离。
地窖里没有风,她将本来护在怀里的油灯尽量向前探去。
台阶下方的地面,似乎在黑色粘液之下裸露出了一些咒文,和玲项圈上的那种咒文十分相像。被照亮的咒文似乎是环形的一个部分,两边延伸向黑暗的深处。
雪见努力地用油灯照亮圆环中心,脚下又迈下两级台阶,清脆的铃声在闭塞的地下室中闷响。
灯光的边缘越来越接近那圆环形法阵的中心,哪怕全力压制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她都觉得心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然后,那灯光的尽头浮现出一张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