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雪见已经想要跳起来、逃出去。但她还是忍住了。
对方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又动作极其缓慢地向下走了一级台阶,铃铛叮地一响。
灯光照出了那张脸,那说是一张脸,却没有除了眼睛之外的五官,徒有脸的轮廓。而且那脸似乎是用这些黑色的粘液所打造,就是煞白煞白的脸上,只有墨一样黑的眼睛。凭脸的轮廓,至少知道这大概是一个女鬼,而不是男鬼。
那眼睛偶尔转动,望向雪见提灯中的火苗,又重新望向雪见的脸。证明它至少是一个会动的活物。
延伸的灯光下,也照出了脸后面连接的身体,是许多聚在一起的黑色粘液形成的小肉山,像是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把这些粘液束缚出形状一样。越是接近脸的地方形状越流畅精细,甚至能看出脖颈和肩部,越是接近地面的地方越是粗糙,轮廓都模糊,甚至还翻滚着那种黑色粘液的液泡。
一人一鬼就这样在沉默中对视了许久,谁都没有任何动作,雪见提着油灯的手臂都酸麻了。女鬼似乎很忌惮那油灯的灯光,只要油灯稍有动弹或摇晃,那黑洞洞的眼睛立马就会转过去。
该怎么和女鬼打招呼?在线等,挺急的。
憋了半天,雪见才憋出一句话,强忍着内心的不安,让语气听起来十分冷静,不带任何波动。
女鬼本来看着酸掉的手臂上摇摇欲坠的提灯,听到雪见的声音,眼珠又立刻转了过来。盯着雪见的眼睛看了几秒,直叫她心里发毛。
“你好。”虽然没有嘴巴,那女鬼竟然不知道从那里发出了声音,雪见注意到,女鬼说话的时候,那脖子附近的液体在振动。——如果那也能叫脖子的话。而且她说话的语调有点熟悉,似乎不久前才听过。
雪见正不知道自己下一句话该说什么,就听到女鬼盯着油灯继续说道:“火。”
火,火什么,怎么了?
女鬼只停顿了片刻:“……千万,不要落到地上。”女鬼说话的速度很慢,小心翼翼地,仿佛生怕惊吓到雪见一样。
见到可以交流,雪见也稍微放下了戒心,“为什么?”她说道。
女鬼的眼睛向着四周转了转:“这里黑色的液体,非常容易被引燃,我倒是不怕,你的话很可就危险了。”虽然词句里像是在威胁,语气中却似乎都是善意的提醒。女鬼似乎也稍微放松了一点,让从那语气里感受到的熟悉感更强了。
雪见质疑道:“你不怕?我看你可是这些液体做的。”
“我?”女鬼似乎是笑了,明明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却发出了笑声。“我没关系啦,在你面前的,只不过是我的一具木偶而已。”停顿了一下,她稍微收敛,语气又有些庄重的说:“但你可不一样,从你进来开始,我就生怕你把那油灯弄掉了。”
还是没有办法忽略那种熟悉感,雪见问道:“你是谁?我们见过吗?”
女鬼背后的操纵者似乎又轻笑了几声:“你猜呀,要是猜不出来的话,你先把油灯放在外面我就告诉你。”停一下又补充道,“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照明的。”听起来像是个年轻女子。
“嗯”雪见答应了,却没有动作。
女鬼看到雪见依然没有完全放下戒心,又笑了两声,随后说道:“我会有一些动作哦,你可别被吓到,把油灯好好拿稳了。”说罢,她的身形忽然动起来,两只由粘液构成的手臂从那小粘液山里分离出来,左手手掌张开,右手则用手指在那张开的手掌中画着什么。
随着动作,粘液构成的手臂表面,还有许多脱离控制的液滴流下来,滴在地上。
“完成了。”女鬼说道,只见她右手指尖部分的那液体渐渐亮起来,一开始是微弱的荧光,随后就变得和提灯的灯火一样亮的冷光,就像是指尖的小月亮一般,幽幽地照亮了她空洞的眼。
雪见这才动起来,把手中的提灯回身放在后方地窖门外的地面上。
回过头来,女鬼并没有把灯熄灭,也没有做什么额外的事情。只是看到雪见把灯放出去,一副卸下心中重担的样子,“呼呼呼,可吓死我了,要是烧到你,我罪过可就大啦。”
“说吧,你是谁?”雪见没理她,直接问道。
“先不要管我是谁,我可是十分知道你是谁呢!你身为一条龙,居然还能变化成人的样子,这也就算了,居然还带着教会失踪的血巫女在王都街头四处转悠,真有你的!”从声音和大致的动作就能听出来,背后的操作者边说边笑个不停。
“……你怎么知道?”
“从你们两个还没进城的的时候我就感应到啦,多亏我在这里向上面隐瞒了,要不你们早被教会抓起来抽干了。”女鬼一副了不起的语气。
“你是……纳蒂亚的血巫女?提森特·圣子?”雪见才想到那熟悉感的来源,在晚宴上看到过伊苏公子和她亲昵的对话。至少看起来是伊苏公子的朋友。
“没错。”
“你为什么会保护我们两个?”
“我?一开始我也被你们弱化气息的手段迷惑到了,就想观察一下,随后就在广场下面看到你们和伊苏公子在一起。伊苏公子她总是这样,看见流浪的小猫小狗就爱不释手,我又不忍心打扰她,所以你们还活着,可得好好谢谢公子呀!”
“唔……”她是不知道公子那个臭抖s借着拿住了自己的把柄,对自己的百般戏弄折辱。
“噗哈!”女鬼傀儡似乎耳聪目明,背后的圣子看到雪见这般反应,对她心中所想大概也猜到了个七七八八,一下笑出声来。“伊苏公子她确实就是这样的人啦,不过你的话可以对她放心一点,四国之内都知道,万国商会的伊苏公子一诺千金,只要是她答应的事情,还从来都没有失约过,大概,只有死掉才能让她失约吧。你看,他现在也匆匆回到城里去保护你那小奴隶了不是吗?”
啊该死,看来那个乐子人把玲对自己‘主人’的称呼都和圣子说了。不过反过来想想,如果算上圣子的帮助的话,那伊苏公子对自己的帮助可能确实比那些恶作剧要多多了,这么想的话,反倒自己真的应该向他们道谢才是。
不过忽然又想到,圣子她们这样帮助自己不会被教会发现而追责吗,如果圣子都能轻易感知到自己的话,那其他血巫女不也可以吗?
想到这里,雪见向着那傀儡问道:“我之前在离王都不远的星辰山脉大闹了一场,教会不会调其它城市的血巫女来王都里追踪我吗?那样的话你不是……”
“不会的。”圣子柔和地打断道。“血巫女之间彼此能感应到位置,所以互相都十分忌惮,一般不会轻易地闯进对方的感应范围里面去,我这边教会需要依靠我维系和提森特家族的平衡关系,所以暂时还站得稳。我都已经上报了没有感应到你俩的气息,别的血巫女还敢进来,那就是在挑衅我。在这个多事之秋,大家自保都困难,借她们两个胆子谅他们也不敢。”
“多事之秋?”雪见重复道。
“你居然都不知道吗?你以为你那个小奴隶……叫什么来着?玲吧?你以为她为什么放着舒适躺平的日子不过,会跟着你四处逃命啊?战争结束后到了现在,圣行教会储备的龙血不够了,就开始召回血巫女抽取龙血。那些小城市的血巫女是第一批,很快也就会轮到我们头上。现在大家都人人自危,拼了命想要自保呢。”
雪见陷入沉思,反复琢磨着圣子说的话。
首先是血巫女之间的关系,听她的意思,大概教会已经调派别的巫女在星辰山脉附近追踪自己和玲的下落了。只是因为圣子的掩护所以没有摸进王都附近来。既然圣子是伊苏的朋友,那就意味着现在暂时是安全的。
可这安全又能持续多久呢?随着外面搜索范围的逐渐扩大,教会肯定也会怀疑自己和玲跑到了王都里面,进而怀疑圣子的谎言。而且所谓狗急跳墙,对于那些被教会步步紧逼的巫女来说,哪怕是冒犯了圣子而活着、总也比被痛不欲生地抽血而死强。所以,自己还是不能在王都耽搁,早晚总有一天谎言会被拆穿。
换言之,虽然说得轻巧,圣子这可是把她自己放在赌桌上为雪见和玲拖时间。
教会不仅仅回收龙血,甚至在最后还要用这样的控制手段再榨取一波剩余价值,真是……精明。
其次是圣子的处境,按照她的话来说,看起来她是既有家族做靠山,又受到教会的的保护。可实际上结合起来看,她反而站在一个危险的平衡点上:一旦教会和提森特家族失去均势,圣子的处境就会极其危险。
如果教会得优,大可能会利用她加强对莱茵国的控制,那她反过来甚至可能被自己的家族人所暗杀。教会优势足够的话,圣子一旦被利用完,怕是就会被召回到奥古斯都堡去,结局不言而喻。
反之亦然,圣子只有在平衡中间的一道狭缝之中,才有一线生机。
想清楚这些,雪见心中升起感激之意:“谢谢!”她一边说,一边盈盈一拜。
圣子看到雪见这样,也是一下就知道了雪见在想什么。可是她的反应却羞赧起来,只是用笑声掩盖着。内心在庆幸,幸好是通过傀儡和雪见谈话,否则自己不好意思的表情就要被看到了。
“听说道灰烬岛居然复活了一条龙的时候,我还在想会是怎样一只家伙,想不到竟然是你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小丫头,真的是,这谁能想得到啊。”圣子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这样说道。
雪见却听出了些许弦外之音,像圣子这样的处境,原本听到龙复活的消息应当是又担忧又期待吧。毕竟那可能意味着战争,虽然战争会带来无数的伤亡苦痛,可对于这些被从小关在教令院养大的、连远方的天空都没见过的血巫女们来说,战争却意味着能活下去。
雪见回想起自己被铁链拘束在影月城门口时,那些教士说的话,他们说自己作为最后一头龙,拥有‘无穷无尽的血’。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假如牺牲自己献给教会,是不是就能救下这些包括玲在内头顶着悬刃活着的血巫女了呢?
或者反言之,为什么圣子没有把自己献给教会呢?
至于‘小丫头’的称呼,雪见已经懒得介意了。
“唔-”总之放下了戒备之后,疲惫一下子就涌上来,感觉站都站不稳了。这一天精神一直都在紧绷状态,之前托公子的福也没能好好休息,异世界可真是累死个人。
圣子的傀儡见状,又摆出施术姿势,还以为她要放出什么新奇巫术,却只看到自己身后台阶上的黑色粘液也像拥有了生命一样翻涌着慢慢向四周退开。露出了一片干净的空地。
“快坐下休息一会儿吧。”圣子说道,“佐伊斯的家鬼气森森的,根本不是人能住的地方,是吧?”
雪见坐下,疲惫的笑笑,令她有些惊奇的是,屁股下面大理石台阶板竟然是温热的。“最可怕的不正是你吗?”雪见有气无力地说道。
“对不起啦~”圣子的道歉自然地带上了撒娇语气,这种让人骨子里发酥的强调,雪见如果是以前的自己的话,只怕已经觉得的这女鬼傀儡看起来都眉清目秀的了。“我也只是听到走廊里你鞋子上的铃铛声很好听,才推开个门缝看一眼的,没想到直接把你吓得跑出去了。”圣子继续说道。
啊,原来是铃铛,看来都是公子的锅。以前的事也好,让自己在这瘆人的庄园里面独自过夜也好,被吓到也好,被贼人包围踢了好几脚也好,都是他的锅。现在佐伊斯又不知道去哪里了,自己在这庄园里最可怕的地窖找到了安全感,倒也是有些可笑。
“佐伊斯,我睡醒的时候他就消失了,你知道他会去做什么吗?”雪见问道。
“他呀,”圣子答道。“黎凡塔的庄园总是会被一些拾荒者惦记,所以半夜有什么风吹草动的话,大概是去处理了吧。”
圣子可能不知道雪见被袭击的事,不过要说佐伊斯等雪见睡了,再去做一些后续处理,也是有可能的。
放松下来就想到了一些别的也让雪见有些在意的事情,那宴会上公子、佐伊斯和圣子之间的对话,公子尽然毫不掩饰地向佐伊斯求爱?早就感觉到公子身上有一些……不正直的气息,是玩笑吗?难道真的是男女通吃吗?“你和伊苏公子是都喜欢佐伊斯……吗?”她有些迟疑地问。
圣子被问到这个问题,却不像恋爱少女一样羞涩,只是笑着自然地回答:“嘿嘿嘿,我们三个在我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不过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我和伊苏公子都是一直真心喜欢佐伊斯的,是那种想给他生孩子的喜欢哦!”
伊苏公子也能给佐伊斯生孩子吗?真不知道那个冰块哪里讨人喜欢了,是颜值吗?还是说是颜值呢?……不过看起来他们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事的样子,自己也不能再多问,好吧。
雪见轻轻应一声之后,密室里安静下来。雪见双手抱膝,疲惫地蜷缩在楼梯前干净的一角。傀儡则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雪见,似乎是被雪见的问题引起了什么心事。
(Ps.抱歉没赶上零点前,没关系,今天会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