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伊斯将剑收回，放在场边的剑架中。
我变成龙打得过他吗，雪见暗暗想到，虽然难免有点心虚，不过龙毕竟在绝对力量上有优势。
虽然在人的形态力量和技巧都被碾压，但是变成龙之后至少其中一项可以占优。
这样想着，听到了到场外马车的摇铃声。
佐伊斯斜斜地瞥了雪见一眼，就自顾自上了车。雪见一边无奈地在心里暗叹，一边跟了上去。
和公子的约定是跟在佐伊斯身边，既然他当着自己面上马车，那自己也没有不跟上去的道理。而且按照时间算下来，今夜就是大游行的时候，是伊甸节最盛大的一天，多少心里也向着进城去看看。
然而马车没有从最近的议会区入口进城，反而绕向了后面的千炉区，在马车上佐伊斯闭目养神一言不发，雪见也只好无聊地望着太阳一点一点地西沉，脑海里随便地想象着议会区那街道上异域节日的氛围。
正值下班的时候，衣衫褴褛的工人们从那些工厂里走出来，手上还带着乌黑的油渍，坐在街边木然地看着马车经过。雪见回避了他们的目光，感觉自己就像被巡街展览的珍惜动物。
不是去参加佐伊斯的家族会议吗？雪见的心中稍许感到疑惑。
马车终于停下来，这是一条千炉区深处人工开凿的内渠，用来排出那些工厂的废水。没有环境部门的管理，从一排排排水管里五颜六色的废水倾泻出来，注入到渠道中。
尽管气味刺鼻，依然有许多工人从周围的街道汇聚过来。渠水两侧的岸边，有着许多高矮不一的窝棚，窝棚旁有着简易的桌椅，渐渐被工人们坐满。
窝棚上有着撕痕的旗帜上写着大字，有的写着“乌鸦”，还有的写着“鼠”。
雪见还在奇怪为什么这种‘大排档’会开在气味如此刺鼻的地方，目光就追随着一些对美食不置一顾的工人们攀下在渠道一侧河床上凿出的阶梯，走进较高的那些排水孔中。
当然还有人似乎是还想再露天的地方多流连一阵儿，就在渠边席地而坐，远远地望着窝棚食肆里的食客。
佐伊斯毫无顾忌地从人群中穿过，漠视了那些从灰暗的眼眶里汇聚的目光。雪见身着着公子所作的千羽裙和水晶鞋，也只能无奈地快步跟上。
酒肆里忽然起了骚动，雪见看得清楚，一个已经酩酊大醉的酒客，在该付钱的时候把手中的酒瓶子敲碎，用锋利的玻璃边缘抹了自己脖子。粘稠的液体从酒桌边缘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
邻桌的人稍微挪挪凳子，继续吃着自己的食物。酒肆经营者叹口气，随后抬抬下巴，一个身材瘦弱的伙计把那人拖到河岸边，丢了下去。坡道上停留的人听到声响纷纷躲开，那人就这样一路顺着斜坡滚进了渠底的污水中。从他身体被污水泡着的地方，升起了缕缕白烟。
半边被血迹殷染的桌子上还剩了一点东西，有人直接在那里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雪见随着佐伊斯走下那些开凿出来的阶梯，才分别出来排水口的区别。它们一共有上下两排，下面的大多排水量都比较大。上面的则大概是应急泄洪的通道，大都闲置着或者只稀稀拉拉地流一点汤汁出来。
这些上层水道的大多数尺径都比较小，里面架上板子作为地面，被改造成了单间的窝棚。只有其中一条管线更大一些，可供四五个人并排走入。只不过在那里面，中间是凹陷的水道，两侧是供一人通行的步道。
所以如果许多人都想要走进去，就会显得拥挤，就像现在一样。
被淹没在体味和一些沾染在衣衫上的工业味道中，雪见恍然想起了以前自己下班挤进地铁站的时候。——如果说那些香水、洗发水的味道也算工业味道的话，
那些工人们似乎对衣着不同的佐伊斯和自己保持着戒心，稍微保持着距离。深入到水道之中，后面的人一拥进来，就深陷于昏暗的世界。前后都被层层叠叠的身体挡住，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前方还有多远，只知道每隔十几步就有一个用木棍支起来的小铁丝笼，笼子里烧着同样气味刺鼻的油灯，可惜完全不足以抵抗不见天日和黑暗。
通道又暗又长，一直走到雪见的鼻子都对各种气味感到麻木了，终于从佐伊斯和前面的人脊背上仰望见的，不再是逼仄的管道。而是高到黑暗中去的大空间。
雪见才终于觉得能稍微喘过气来，这样的空间，至少足够自己的龙形态转个身。
人流似乎在前方分开，才在肩和肩之间留给雪见一些稍纵即逝的视野。那些由废旧的边角料粗糙地捆扎起来的构筑，甚至高到三层四层，一些简易的爬架和猫道穿插在这些构筑之间，甚至许多都横在了过道上方。雪见抬起头，那些头顶窄钢梁上面还坐着人，用脚勾住钢梁下方平行的一根绳索来保持平衡，木然地看着他们下方的人群。
只有这下方的过道中有着灯光，构筑上面大多都陷于黑暗中，那里的人，看起来就像夜幕降临的时候行道树上的乌鸦。
两侧构筑的一层似乎都是一些店铺，过道上的人群时不时就会停下来买些什么。从时密时疏的人群间隙，雪见发现，可能一半以上的店铺都挂着伯恩的徽记。其他的店铺则大多都冷冷清清。
佐伊斯罔顾四周的一切，只是一直向前走，到了大空间的尽头，又是一大段狭窄的管道，几个岔路后又是一个地下小镇，又是一段管道……雪见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混乱的人流将她和佐伊斯冲散。
直到岔路将人群一层层剥离，身边的人渐渐稀少起来。漫长的通道只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前后都很难见到一个人影。雪见想到在晚宴上所听到的，圣殿骑士团长沙利文，也就是佐伊斯的哥哥说佐伊斯的“鼠辈”朋友。
看来佐伊斯并不是要开家族会议，而是要来见他的狐朋狗友吗？雪见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可是现在已经深入了地下深处，如果变龙的话会被那些狭窄的管道困住，凭借雪见的体力又很难从这陌生的地下迷宫中一个人走出去。
黑暗的通道终于到底，雪见有些吃惊，在这个地下大厅内，赫然有着一座‘城堡’，和那些废旧材料拼凑的脚手架房不同，这里的城堡是砖石堆砌，甚至装饰了一些粗糙的雕塑。
尤其是那个装饰在正面墙上的凶恶的巨大鼠头，藏在肮脏的毛发里的大大小小的、密密麻麻的黑暗空洞让人感到不适。鼠头下方的一面小高台上，有一具曾经应该很豪华的座椅，现在椅子上却空着。
佐伊斯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似乎不屑于关注这周围的一切。这里除了他和雪见之外没有其他人的身影，这里的人都跑到哪里去了？雪见想到。
穿过城堡的门，里面是一些稍微有一点生活气息的空间，似乎和外围区的那些酒馆差不多，桌子上还有着没吃完的食物。连骨带肉地丢在那里，一只老鼠在桌旁边的高架子上偷眼望着桌上的佳肴，却不敢下来享用。
柜子后面有一扇虚掩着的窄门，难道这里的人都躲到那里面去了？佐伊斯直奔窄门而去，雪见连忙跟上。
一条狭窄的只能供一人通过的下旋楼梯，甚至像佐伊斯这样的身材都要稍微侧身才能避免染脏他的衣服。这通道和之前的空间都不一样，之前不论是管道还是大厅，至少看起来都是纳蒂亚排水系统的一部分，虽然不知道以莱茵国这样看起来并不发达的文明水平是怎么修筑这样规模庞大的排水系统的，大概又是某些和龙血相关的方式。
而现在的这条狭窄的通道，看起来更像是修筑‘城堡’的人自行开凿的。使用的砖石厚实却粗糙，空间也给人更强的闭塞感。
会呆在这样的地方，沙利文团长的一句“鼠辈”是真的没说错。可现在雪见的心里已经没心情这样嘲弄了，只想要佐伊斯尽快办完这里的事情，然后麻溜儿离开。
几百个台阶之后，已经不知道在地下多深的深度。转了几个弯之后，在通道的尽头油灯的灯光下终于看到了两个人影。
一个衣衫褴褛、身形佝偻、全身都是瘢痕的老头，腰间别着一把有些奇怪的匕首。和一个身着商人正装的目光阴鸷的中年男人。那中年男人雪见记得清楚，是在晚宴上，提森特的家主向主教们介绍的那个商人。
可是出现在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商人会做的事。
向前走进这条狭窄的走廊，才发现两侧的墙壁上都是小臂粗的铁格子做的门，监狱？！雪见回头，才发现在自己还没注意到的时候，佐伊斯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转角处让到了雪见身后。
而在佐伊斯后面，那转角处也悄然多了几个人影。
在这样狭窄的地方没有办法变成龙，也无法后退，只能硬着头皮走到走廊尽头的那个老头和商人面前。
“瑞文克劳，你的客人到了。”老人的声音沙哑的像是僵尸一般，听了就让人浑身不舒服。
那名商人点点头，向着这边伸出了手。
雪见还不知所措的时候，背后忽然被猛地推了一把。一回头，是佐伊斯。
那名叫瑞文克劳得商人扼住了雪见的喉咙，雪见正想要拔出身藏的匕首反抗，手却被佐伊斯从身后扣住。就这样被丢进了一旁狭窄得牢房里。商人袖子里摸出一把带着咒文的锁，把牢房门锁住。
“规矩就是规矩，不要在我的地盘里杀人，就算你是我的‘将军’，我也不会给你开口子。”老头看着牢房里的雪见，冷冷地说道。
瑞文克劳点点头：“那是自然。”
老头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佐伊斯和通道后方守着的那些身影纷纷为他让路。
目送着那颤颤巍巍的身影转过转角消失许久之后，余下的两个人才继续对话。
“这次怎么没有伪装身份？”瑞文克劳问道。
“暴露了，沙利文的人”
沉默了一会儿，瑞文克劳说道：“无妨，计划就在今夜，万国商会商船里面的情报已经拿到，渡鸦们也都准备好了，借着大游行的混乱加上你的声东击西，这次袭击就很难被他们注意到。到了子夜，两把钥匙都会凑齐，远古荣耀之都的大门就会向我们打开。”
雪见竖起了耳朵。
“血巫女需要在门前献祭生命，是吗？”佐伊斯淡淡问道。
瑞文克劳闻言有些警觉，不明白佐伊斯用意何在，但他还是回答到：“没错，所以我们不能动提森特家族的那个姑娘，现在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明白，我会按计划行事。”佐伊斯说道，同时侧身，给瑞文克劳让路。
在临走之前，佐伊斯用那冰山一样的眼睛最后向着牢房里的雪见扫了一眼，就是这一瞬间，借着越来越远的油灯灯光，雪见仿佛看到了冰山之下的一丝稍有温度的东西，随后就被一种决绝所取代。
等二人的动静完全消失，雪见尽量贴在那栅栏格子上望向通道那边，墙上微弱的灯光里，有一些人影在闪动，看起来是守卫，而且数量还并不少。
真不敢相信，自己就被这样简单地出卖了。总是跟着公子，到最后也没有真的被坑过，所以不知不觉养成了相信别人的习惯，该死。
首先，在这样幽深狭窄的地下，想要变成龙逃跑是不可能的。就算如果抵达那些地下大厅可以变成龙消灭敌人，可是狭窄的管道只能以人形态进入，从龙变成人需要首先失去大量的龙血，而且变身之后会进入一种更加虚弱的状态，几天之内都没有办法再度变身成龙。也就意味着自己会失去最后的底牌，变得更加被动。
更何况这可是王都之中，在地表上还有着大量教会的使徒们在等着。
如果不考虑变龙的话，那凭自己的这个身体，很难招架得住这些被瑞文克劳称为‘渡鸦’的那群手下。虽然凭借着如同放慢时间一样的反应能力偷袭放到落单的守卫慢慢摸出去，可是紧紧拘束在脚上的鞋子和鞋跟的铃铛却又否决了这种可能。毕竟地下相当安静，掉根针都听的见，更不用说那一步一响的铃铛声了。
至少留在这里听起来是暂时安全的，那个佝偻的老头不知道是什么来头，那个商人，还有黎凡塔的小剑圣都对他毕恭毕敬。他说了不能在他的地盘上动手，那就意味着自己暂时不虞性命之忧。他们抓自己过来，可能就是以为可以凭借自己胁迫玲去做某些事情，换言之，就是单凭暴力无法强迫玲去做的事，比如说使用某种咒术。
雪见听得出来，佐伊斯最后那个目的不明的问题实际上是在给自己递话。听起来他们想要袭击公子的船掳走玲，并且最终会献祭玲的生命，打开某个叫做远古荣耀之都的地方的大门。这个地方的名字雪见见过，在佐伊斯房间里那本书的封面：《黎凡塔家族与远古荣耀之都》，可惜当时并没有翻开看看书里面的内容。
其他人呢？还有谁是值得相信的吗？
至少可以确定，公子不是佐伊斯的同谋，否则不需要大费周章地袭击那船只；圣子呢？圣子帮忙向教会掩护自己和玲的存在，某种角度上也可以解释为为佐伊斯和那商人的行动创造了条件，所以难以确定；伯恩呢？伯恩应该是不知情的，毕竟在那一晚之后还劝自己爱惜自己的身体；沙利文？沙利文应该是可靠的，毕竟他说佐伊斯相处的人是“鼠辈”，可是他是圣殿骑士团的团长，自己也不可能向他求助，那无异于饮鸩止渴……
可是，现在的自己，向谁求助都做不到吧，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