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见颓然地委顿在地。
黑暗中，幽幽的火光闪动着，凭借着敏锐的视力，雪见依稀地辨别出对面牢房里面的囚徒，他也身着着贵族式样的服饰，以一种绝望的姿势蜷缩在角落。这么长时间里一动不动，一句话都没有说。
是啊，在这样的地方人怎能不感到绝望。连雪见身为龙都束手无策、心如死灰。
再仔细一看，却发现那囚徒只不过是一具枯骨。
上一次感到如此绝望，还是被龙骑士灼热的大剑洞穿身体的时候，那个时候，自己已经失去了和那龙骑士战斗的能力，陷入了绝境之中，为了减少这份绝望带来的痛楚，自己已经让自己提前接受了死亡。
然而玲却将自己拉回了生者的世界，猩红的长枪洞穿了天际，也刺破了自己内心的某种桎梏。那时就想着，也要在这个世界里将玲从她的镣铐里拯救出来，看到了自己内心的荒原，也明白自己需要这样的借口。
没错，自己也在利用着她，如果自己活着没有什么兴味的话，就不如成为一件工具，而工具要有使用的人和目的才能拥有意义。所以现在，在玲得到解救之前，自己还可以拥有不能放弃的理由。
雪见抽出匕首，试着将鞋子拆解。可是那材料异常结实，甚至连铃铛都没办法破坏。想着公子留下的字条，要用温热的东西浸泡才能把鞋脱掉，可是，什么液体能有足够的温度呢？
对了！
她用匕首刺破指尖，就着流出的鲜血在地上画出一些咒符。多亏作为龙族，连记忆力都得到了强化，只是见过一眼的咒文，就能依稀有样学样的画出来。
圆形的咒符几乎填满了整个牢房的地板，虽然不知道圣子可不可信，但是只能一试。绘制完成之后，雪见把掌心握在刀刃上，刀猛地一抽，大把的龙血流出来，淋在法阵中间。
等了不到片刻，只见泼洒在地面上的血液开始涌动起来，内部不断冒出气泡，发泡之后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终于在地板上凝结出一个小巧的人形，正是圣子的分身。
人形似乎在正襟危坐，眼睛斜着望了望做出噤声手势的雪见，又扫了扫四周。
“雪见姑娘？你不是应该在佐伊斯身边吗？”人偶以只有牢房里能听到的低声说道。
雪见没有回应她的问题，反而反问道：“你在哪？伊苏公子呢？”
“我在议会中心，公子就在我身边，怎么了？”
“你们不在船上吗？那佐伊斯呢？”
“佐伊斯……他不在这里，他本该来参加议会的，可是他让黎凡塔家族的其它人代替出席了。”
“想要你帮我一个忙。”雪见直说到
“帮什么？尽管说。”
“我被困在这里了，需要把这双鞋脱下来”，雪见把裙下的水晶鞋展示给她，“公子用特殊材料制作的，只有用温热的水浸泡才能脱掉。”
“我知道，”圣子说，随后显得有些迟疑：“难道你……”
雪见点了点头。坐在地上，将两只脚伸了出来。
犹豫片刻之后，看着雪见决绝的样子，圣子也终于从不忍中下定了决心。傀儡张开双臂抱住了雪见的双足。
为了在疼痛之下不叫出声来被守卫察觉，雪见咬住自己的手腕，鞋子内部和脚已经完全贴合，毫无保留地把热量传导到脚上。腿抑制不住地颤抖，牙边殷出血的味道。
终于，脚下感到鞋解除了和皮肤的粘连，恢复成原本的形状。雪见抱住自己的腿弯，猛地一拔，终于将脚从里面抽了出来。
圣子将鞋放在一边，里面还在升着一缕白烟。
“我会想办法逃出去，和你们会合。”雪见说着，现在圣子大概可以信任，所以也不需再保留。“告诉伊苏公子，有人想要袭击他的船，想要抢走玲，用来打开一个叫做远古荣耀之都的地方的大门。”一边说着，一边用匕首割下了一截裙摆，缠在被烫伤的脚掌上。
“雪见姑娘现在在哪里？”圣子问道。
雪见叹了一口气：“你们两个的小情人佐伊斯把我带到了一个叫瑞文克劳的商人手里，现在我被关在纳蒂亚地下城深处的牢房……”
“来不及的。”圣子打断了雪见的话，“我知道瑞文克劳，他在莱茵王国大革命前就是直接效忠于皇帝的暗部的首领，行事果决，如果他打算袭击公子的船的话，一定是趁着外面大游行、伊苏公子和我参加议会会议离不开的时机，所以现在他一定已经得手了。”她说话断断续续的，似乎伊苏公子正在旁边让她转达。
“那我就在这里等等看，如果他们把玲抓到这里来的话，或许还有机会……”雪见说。
“太危险了！”圣子再一次打断，“雪见姑娘，你听我说，他们要打开的远古荣耀之都的大门是提森特家族打造的，所以我读过关于那扇门的孤本，打开门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是新鲜的龙血，另一个是一把名为千啮的匕首作为钥匙。”
雪见停下手中的动作。
“……伊苏公子曾经向伯恩打听到，千啮匕首一直被地下世界的‘国王’赫扎罗所保有，雪见姑娘在那边有见过一个满身瘢痕的老头吗？”
雪见点点头。
“赫扎罗会在他地下深处城堡的寝房休息，如果我都感应不到你的位置的话，我想雪见姑娘你大概也在那附近。现在瑞文克劳也在用商人的假身份出席议会，他的手下现在大概也没来得及返回地下，如果你能偷到那把匕首带出来的话……”
“即便瑞文克劳抢到了玲，也没有任何作用？”
“没错！等你出来之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雪见忍着疼痛，将脚上的布带系紧，泪水已经要从眼角流出来。“好，我会带着那匕首回去的。”
“抱歉，伊苏公子是为了救我的命才没办法离开议会去保护玲的，至少我可以为你做这些……”圣子说着，手上又摆出了施术的姿势。
构成傀儡的血液在空中拉长旋转，形成了一些咒文，渐渐缠绕在雪见身上。雪见忍住那灼热，还好这些咒文一接触到皮肤就迅速冷却，随后源源不断地力量就涌进了雪见的身体。
“……我激活了这些血液，应该可以让你在一段时间以内以人的形态发挥出龙的一部分力量，希望能帮到你。”说着，圣子的傀儡将门上的咒术锁解开，轻放在地上。
“嗯，谢谢。”雪见一边感受着身体里的变化，一边道谢。“那么我先去了。”
议会中心，皇家会议厅内，教会的人、包括两大家族之内的众多莱茵贵族、还有像是伯恩一样的掌握着纳蒂亚部分经济命脉的实业家次第列坐在会议桌两边。
这是一定程度上会决定来年莱茵国议会内部权力更替的会议，其目的和矛盾都很简单，教会想要继续扩增在莱茵国议会的影响力，拿到多数席位。然而各方势力并不想接受教会的控制，其中以掌握着莱茵国实际权力的提森特家族为首。
圣子取出手帕，悄然拭去了鼻血，可依然还是难掩苍白的面色。伊苏公子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帕递过去，小声说道：“通过傀儡施展咒术的负荷还是太大了么？还要把雪见的声音共享给我，辛苦你了。”
“你都听到了，瑞文克劳还在寻找先帝的遗剑。佐伊斯他，也还是放不下……”
公子的眉眼间掠过一抹阴沉，还是轻轻拍着圣子的肩。同时眼睛向身后一瞥，早就候着的侍卫见状俯身到公子身边，公子在他身旁耳语几句，他诺诺答应，随后就快步退出了会议厅。
“……鄙人倒是有两个人选可以推介，一位是来自万国商会的伊苏公子，万国商会商达四海，如果一会之长能够列席莱茵国议会，想必会为莱茵国带来有形的巨大收益……”在上席，提森特家主桦藤朗声介绍到。
伊苏公子收敛神色，起身向众人致意。
“……另一人名为瑞文克劳，此人是在下的私交，弃戎从商，一方面是难得一见的商业天才，另一方面，凭借他独有的门路，想必能为在座的诸位提供不少行事上的便利。可能大家现在听起来还相当陌生，但我担保，瑞文克劳会很快成为大家遇到许多棘手问题时第一个想到的名字……”
坐在桦藤身边的瑞文克劳带着僵硬地假笑也向席上众人躬身行礼。
“两位固然能为我们的国家增光添彩，可我以为，我们的目光还是要放长远一些。”一个身着主教袍的人站起来说道。“就像在座的许多人知道的那样，和我们教会做生意才是稳赚不赔的大买卖。这正是因为我们教会依靠着同一个伟大的理念，把五湖四海的人团结起来，能实现更大规模的合作。这方面的个中翘楚就是我身边的加纳主教，曾经以一己之力在扶桑国整合多座城市的各方面资源，抹消了将人们拖垮的竞争内耗之后，城市的产能实现了倍增。如果能让加纳主教为国家的发展方向提供一些谦卑的建议，一定……”
加纳主教起身和蔼地微笑，他才刚到这里不到一年，对于那些不在政治中心的小贵族和实业家们来说，还是个生面孔。
伊苏公子望向圣子，面带忧色。
教会早已经有意图地在莱茵国布局一些棋子，并且培养他们的影响力，圣子被取代看来也早就是计划之中的事。可惜自己最多也只是一个商人，缺乏一些强有力的手段。
圣子面带凄然的微笑，对着公子摇了摇头。
……
纵然只是一把使用过久的钝匕首，在拥有着半龙的力量的雪见手里，穿透革甲就像是针刺进豆腐一样简单。她的全身布满咒纹，在这些咒纹消失前，虽然娇小的体型就像黑暗中的灵猫，扑击却像是猎豹一样致命。
地下监狱廊道里贴着地面掠过的冷风微微刺痛了她被烫伤的脚，缠在前脚掌上的布条抹除了行走的声音，守在通往上方的路口的守卫只要稍微一走神，下一刻就会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毙命，眼中还映着那一瞬的月虹。
终于爬上了那些狭窄的几百级上旋阶梯，雪见将门关上，又用旁边的沉重柜子将门堵死。
果然如圣子所说，这个时候那些去袭击公子的船的‘渡鸦’们还没有回来，除了守在地牢的那些，地下国王的城堡内外看不见一个守卫。
蹑手蹑脚地登上二楼，果然听到走廊深处房间里轻微的鼾声。是老年人的那种时常接不过气的鼾声，没错，大概就是那个满身瘢痕，身形佝偻，腰间带着千啮匕首的老人，地下世界的国王，赫扎罗。
轻手轻脚地打开赫扎罗的房间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雪见对这种门早有防备，凭借着力量和对力量的精确控制，雪见打开门时双臂承受了门的重量，没有让老化的门枢受一点力。
堂堂国王，就住在一个五步见方的小隔间里，除了中间陷进破旧被絮里的老人，四周就只有腐烂生霉穿孔的木板墙壁。床边还放着油煎的半生不熟的肉类，另一侧则放着生锈的痰盂。
除了床外狭窄的地面都铺着破布、废纸，似乎是因为地板受潮，在铺料的边缘，甚至还有几朵蘑菇顶起边角探出头来。
如果不是因为他腰间那把通体黑色，刀刃上带有细密的倒刺锯齿的匕首，还真的会将这地下世界的国王和寻常的下水道乞丐混淆起来。
匕首的刀鞘已经缺损，锯齿状刀刃从缺损处裸露出来。赫扎罗一边腿的侧面已经全都是一眼看起来就是千啮造成的新旧伤痕，如果睡觉时总是这样把千啮匕首别在腰上，就会变成他那个样子。
雪见抑制自己的呼吸，轻轻将手伸向了老人的腰间，捏住了柄的末端，随后一点一点抽出来。
赫扎罗睡得很浅，就像寻常的老年人一样，稍微有一点动静，那鼾声就会立刻收敛。如果鼾声停住，雪见的动作也会停住，直等到鼾声再度响起。
就好像在街上偷睡着的乞丐碗里的钱一样，让人情不自禁地产生罪恶感。好歹这个老人也在瑞文克劳手里保护了自己的安全，如果可以的话，雪见并不想被发现，不想让自己面对什么额外的变数，也不想到最后不得不向这个老人下杀手。
就在千啮已经抽出了一半的时候，老人忽然翻了个身，千啮末端还在雪见手里，带动着那锯齿直接在横七竖八的伤疤上面拉开数道血痕。
雪见的另一只手已经握紧了她那钝匕首，只要老人醒转，就先用柄端将他敲晕过去。
谁知，老人就像是习惯了那疼痛一般，竟然毫无醒转的迹象。
雪见一边在心中咄咄称奇，一边少许加大了手上的力道。一个个倒钩的锯齿在老人伤口中划过，渐渐的，只剩下匕首尖的一部分还在那刀鞘中。
雪见深吸一口气，手从捏住千啮末端变为握住手柄，准备一口气快速地将这最后一部分抽出来。
“吱吱吱！”忽然，尖利刺耳的鼠鸣在头顶响起。雪见循声一抬头，只见木板墙壁高处的破洞处，一直乌黑肥硕，牙齿上带着血色的老鼠鼓腮张嘴，一双小眼睛直直盯在雪见握住千啮的那只手上。
千啮上传来一股惊人的力道。
她回头看向手中的千啮匕首，只见老人圆睁着那僵尸般的双眼，两只枯手紧紧地攥在千啮的刀刃上，手掌上筋脉扭曲，一看就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血从那紧握之中涔涔地渗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