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门打开，里面是一片出奇宽阔的空间，对面那一扇两三人高的门，镶嵌在整面打磨过的坚硬石壁上。
门的质感分不清是金属还是石头，看上去黑漆漆的有着暗淡的光泽。
门的正前方有一座半阶高的圆台，圆台中央有着一座齐腰高的石杯。圆台两侧各有一根高大石柱，石柱的顶端像龙颈一样弯曲，衔接着古朴的龙头雕刻。那龙垂头、嘴巴张开，衔着火盆的吊臂。火焰从那火盆中升起，幽幽地照亮了在圆台前佝偻的身影。
“谁都不许打扰暗夜女王的休息！”
仿佛从墓穴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在诺大的大厅中回响，正是鼠王赫扎罗。
打开暗门的瑞文克劳率先走了进去，赫扎罗认清了这从黑暗中浮现的面孔，顿时破口大骂：
“将军，你这个杀千刀的叛徒！我早就不该信了你的鬼话，还说什么你也是暗夜女王的信徒，结果到头来也是人面兽心的狗东西，我早就该杀了你的！早就该杀了你的！……”
瑞文克劳并没做出任何反应，只是让到一边，让身后的三人进来。
“你还带了邪巫族的孽种？！让低贱的血玷污暗夜女王的圣地！暗夜女王的使者，快把这肮脏的血脉清除掉！杀了她！杀了这个下贱的邪巫族女人！杀了他们所有人！”
任他喊的声嘶力竭，黑暗中都没有任何回应。他的鼠群已经被清理殆尽，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失心疯的痴呆老头。
“小朋友，你所说的暗夜女王，可正是我这下贱的邪巫族女人的亲生妹妹，怎么，看来你的女王也流着和我一样低贱的血咯？”伊娜苏斯玩味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污蔑！亵渎！混账！我在这里一个人守护了十年，暗夜女王唯一的眷属只能是我！我杀了你！”
赫扎罗已经失去了神智，蹒跚着向伊娜苏斯冲过来，却被圆台的台阶直接绊倒在地，没了声息。
雪见还在错愕中，忽然听到身后一阵断断续续的喉音。
回过头，却发现身后的瑞文克劳一只手举在空中，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更让人惊讶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瑞文克劳的眼睛周围、和那举起的手上都画上了一些纹路，雪见看得清楚，正是龙血咒术的咒纹。
半空中，瑞文克劳手中握住的东西渐渐在火光中显露出身形。
圣子。
被扼住喉咙，她显露出痛苦的表情。她捏碎了藏在手镯上的龙血胶囊试图发起反击，却只见到瑞文克劳扼在她颈间的手上的咒纹一闪，凄惨的、断续的哀嚎声就在这大厅中响起，随后她渐渐接不上气而衰弱，窒息，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
反噬作用，雪见在玲身上亲眼见过的。
瑞文克劳顺势接过圣子手中的千啮匕首，转身架在她的喉咙上。
圣子和千啮匕首都落到瑞文克劳手中，伊娜苏斯这边瞬间失去了主动权。圣子的隐匿术本应当是完美无缺的，连雪见都很难察觉到她的存在，可是看到瑞文克劳眼眶上的咒纹，就知道事情还是没有想的那么简单。
谁都没想到，瑞文克劳竟然获得了其他血巫女的帮助，而且一定是圣子这种在国家的王都教会所培养出来的血巫女，小地方的血巫女培养时能调用的资源有限，很难有足够的龙血供血巫女研究咒术，很多咒术的咒纹都要让教会专门负责绘制咒纹的侍女代劳。
虽然隐匿术也并不算是圣子的得意之作，但是依靠光线去识别是无懈可击的。如果瑞文克劳的咒纹眼睛能看破，那至少也是一些能看到气流之类的特殊功能。
虽然伊娜苏斯失去了主动权，但是瑞文克劳也同样无法行动，虽然可以以圣子的生命为要挟，但实际上对于瑞文克劳来说，圣子死掉带来的损失更高。虽然掌握着开门的钥匙，可是大家都已经身在门前，只要开门就都能进去，无法作为威胁的有效条件。
剩下的只有付诸武力一途，虽然佐伊斯和瑞文克劳一个人是出身于剑术世家的集大成者，一个又是皇家暗部的最锐刀锋。然而，伊娜苏斯的实力对于在场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个谜，另外这里的空间宽阔，足以让雪见化身龙形，在没有巨大的重型武器的情况下，面对龙的怒火不是一个好选择。
僵局，没钥匙的开不了门，有钥匙的不能开门。
那瑞文克劳撕毁契约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僵死拖延吗？雪见紧紧地盯着他。他却并不急，反而挟持着圣子退倒一边，佐伊斯也护在他左右，不给雪见二人突袭的机会。
“在进门之前，我要你们听个故事。”他一边稳稳地说道，一边倚靠在暗门旁的墙壁上，千啮的锯齿仍然一寸不离地贴着圣子柔软的脖颈。
原以为伊娜苏斯会继续戏弄地嘲讽他几句，却出奇地只在伊娜苏斯的眼眸里读出几分灰暗。
“十年前，提森特家族发起了针对莱翁皇族的叛变，莱翁六世被杀，王后莉莉丝则携带着恩荣之剑从下水道躲进了远古荣耀之都中……我想这你们都知道，尤其是佐伊斯更是此次事件的亲历者。就是他帮莉莉丝把剑偷了出来。”
佐伊斯点点头。
“……提森特家族的部队一直追到了远古荣耀之都，却没能把她捉回来。传言说，莉莉丝启动了某种久远结界，将自己和恩荣之剑一起囚禁在里面。纵然倾尽提森特家族之力，也拿结界没有任何办法。无奈之下，只好铸造了你们眼前的这道门，将远古荣耀之都整个封存起来。”
雪见的目光望向那大门，的确，并没有过于漫长的岁月的侵蚀痕迹，看起来甚至都不如下水道的墙壁那么老旧。
“……提森特家族委任政变中的功臣为守门人，在门前给他修筑了住处，并抹除了他的记忆，又用施加咒纹的石砖构建了一个巨大的结界，一旦他离开地下世界的范围，灵魂就会消散。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在政变前，提森特家主给了这位功臣一个并不想兑现的承诺。”
“……守门人保管着千啮匕首，守在石门前。在接近疯狂地时候，竟然发现了自己可以和老鼠交流，渐渐的，他知道了，在石门背后有着一个温柔的‘暗夜女王’，而老鼠们正是随着她的意志而动。这个疯了的老家伙爱上了这个黑暗中的存在，想要不顾一切地打开石门解救她，却被她阻止。那个所谓的‘暗夜女王’只想在这门后度过余生。”
伊娜苏斯的表情变得僵硬，似乎在极力掩盖内心的痛苦。
“……守门人遵从女王的旨意，要永远在这里和女王相伴。却直到某天发现，鼠群背后的那意志在消失，最终沉默。从此，鼠群服从于守门人的操控，守门人成了鼠王，鼠王却还称老鼠为‘暗夜女王的使者’。而他的结局，就是摔死在门前的一级台阶上。”
讲到这里，瑞文克劳用匕首指了指倒在地上的赫扎罗，故事似乎告一段落。
“所以？”雪见问道。
瑞文克劳冷冷地说：“所以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被一个骗子骗了，她骗了你我，也骗了她自己。”
顺着瑞文克劳的目光，雪见看向了伊娜苏斯，伊娜苏斯仿佛在回避着什么。
“伊娜苏斯！你还是过于容易被无谓的感情蒙蔽了，不要和我说你不知道，无论是和恩荣之剑接触的时间还是距离，莉莉丝殿下都远胜于我，如果我都是这样，那莉莉丝殿下会是什么情况就不用我多说了吧！”瑞文克劳将圣子和匕首交给佐伊斯，自己直接将上衣褪下，将后背展示给雪见二人。
看到那密密麻麻又瘆人的触须长在整片后背的烂疮之中，雪见不禁心下骇然。
是啊，如果瑞文克劳都已经是这个样子了，那和所谓的“恩荣之剑”关在一起十年的莉莉丝，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那自己和伊娜苏斯千辛万苦下来又在救什么呢？
伊娜苏斯终于被痛苦完全吞没，双手掩面，跪倒在地。
“你的莉莉丝还真的想被你‘救’出去吗？你的莉莉丝还是你的莉莉丝吗？会不会已经成为恩荣的一部分了呢？”瑞文克劳一边步步向伊娜苏斯靠近，一边质问道。“你明明应该知道的，却根本不愿面对，只是想拉着我们一起来送死。”
“你闭嘴！”雪见向着瑞文克劳喊道，夹带着龙啸的声音让火盆里的火焰都在摇晃。
瑞文克劳此时倒也识相，举起双手，向后退了几步，不在多言。雪见俯下身将跪伏在地上的伊娜苏斯扶起。
“他说的没错，”伊娜苏斯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一直无法放弃圣子，所以才让莉莉丝和恩荣之剑囚禁在一起那么久，所以这次来如果莉莉丝已经无法拯救，我也会死在这里……”
雪见说不出话来。
“我已经快被恩荣折磨疯了，但还没有她这么疯。谁都不知道门后会是什么状态，一个歇斯底里的盟友可能成为最危险的敌人。不是吗？”瑞文克劳转而对着雪见说道。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雪见说道。
瑞文克劳倒是表现得有点惊讶：“哦？”
“你只是担心莉莉丝成为恩荣之剑的傀儡的话，获得恩荣之剑的你会被伊娜苏斯视为莉莉丝的新囚笼，从而将你视为新的敌人。”雪见说道。
“继续说。”
“而你这次也是取得恩荣之剑唯一的机会，所以你要排除一切变数。可是，无论莉莉丝是否傀儡化，都一定会全力阻止你夺取恩荣之剑的行为。所以无论如何你都需要伊娜苏斯和我，来帮忙处理莉莉丝。”
“说的不错”，瑞文拔出佩刀指向雪见，“所以你打算？”
雪见放下伊娜苏斯，上前一步，“我和你，新的契约。无论莉莉丝是什么情况，我都会协助你获得恩荣之剑，如果伊娜苏斯有什么异动，我都会帮你一同处理。但是对应的，你要保证伊娜苏斯的生命。我相信这也是你所希望的，毕竟你还需要伊娜苏斯的眼睛，来帮你审视恩荣侵蚀灵魂的情况。另外，”雪见拔出匕首，走到圆台中央的圣杯前。
“依然由我代替圣子来开门。”这样说着，匕首划破掌心，血注入到石杯中。
石杯下有许多细孔，血液从那孔隙中渗透进去，流到圆台上。原来圆台表面有着许多隐藏的蚀刻，遇到新鲜的龙血就迅速融化，龙血填充在那些蚀刻的凹槽中，形成了一种繁复的咒纹。随着咒纹完成，龙血泛起灼热的红光，整个地下空间都在震动。
圆台的石杯缓缓移开，露出了藏在下面的钥匙孔。看起来形状和轮廓都和千啮匕首完全契合。
“痛快！”瑞文克劳取过了佐伊斯手中的千啮匕首，将它插在了那孔中。佐伊斯随手将失去了意识的圣子丢在地上。
随着十余年未动的机关吱吱呀呀的响声，沉重的黑色石门缓缓打开。露出了门后的世界。
一座深藏在地下的城市废墟。
很难相信地下的空间竟然能有这样的规模。放眼望去是一个半径就足足有几千步的圆形空间，上面是圆弧穹顶，下面也和上面对称，中心低而四周高，就像一个闭合贝壳的内部。而在上下壳的中间，有着无数高耸巨大的、表面上覆盖着藤蔓和青苔的石制塔形建筑。有的塔高到可以支撑在贴在穹顶的放射状石梁下。
在那些石梁交汇的地方，穹顶的正中央，高悬着一块被某种荧光物质浸透的黄水晶，散发出昏黄的光芒，模糊照亮了大半建筑屋顶的轮廓。哦，那是龙血，发光的方式似乎就和圣子的那个发光咒术差不多。极目看去，龙血在水晶内部形成了一种古朴的咒纹，和血巫女们使用的咒纹的形制都大不相同。反而和老猎人手册上的那些龙语有奇妙的共通之处，雪见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直接读懂那些咒纹的大概含义。
“……赎罪的……种子？”
而在那些灯光无法照亮的建筑间的昏暗街巷中，则密密麻麻的缠绕着重重交错勾连的蜘蛛网。远远看上去就像氤氲不散的灰雾在阴暗中沉睡。
和外面的纳蒂亚和雪见所见过的所有其他城市都不同的是，这远古荣耀之都的每一栋建筑的屋顶，都会连接着许多高大的石拱门，就像用来给鹦鹉栖息的那种只有一根拱条的笼子似的，只不过这些石拱门可比鹦鹉的栖架尺寸要大得多了，简直就像……就像是给龙准备的一样。
如果不是雪见自身就已经有过龙形态的体验，否则还真无法意识到这一点，一旦想象着自己在龙形态停留在哪些地方会很舒服，就能发现城市中更多疑似为龙而作的设计：街道的宽度、建筑内部的宽大空间、还有那些一扇大门上嵌着一扇小门的复合门、那些看起来龙可以安心停留的地方四周供人行走、与龙交谈的架高回廊……无一不在暗暗诉说着某个人龙共存的的远古文明的往日倒影。
而最引雪见等人瞩目的，是在这巨大地底城市中心，在那高挂着的黄水晶正下方的，一个半球形的光罩结界。远远看上去就像一粒琥珀，而琥珀里面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似乎在沉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