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岐樱的带领下,雪见牵着玲的手走在旧城区喧嚣的窄街道上。时过午后,马车、挑着扁担的布衣、人力车在扬起黄沙的街道上往复穿行,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佩剑的护侍在街角巡视。如果不是还能醒目地望到重楼区的钢铁楼厦,很难让人相信自己还身处于同一座城市里。
让雪见想起了伯恩和金朵希的话:……教会在有意地保持一部分地区的落后。猜测的话,大概是为了维持教会的影响力吧。只要让人们更无知,就会对伊甸和圣灵还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奉为神迹、顶礼膜拜。人类的“普罗米修斯”,还真是必须走过充满荆棘的道路呢。
从小生活在普罗提斯的教令院内,玲从未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城市。而离开教令院之后,回忆里就是黑暗、孤独、锁链、疼痛、而此外就只有一只将鲜血淋在她身上的红色巨龙的身影……从雪见手中传来的温暖让她能稍稍抬起头来,开始打量一下周围陌生又喧嚣的街市。
“千岐樱。”雪见唤道。
“主人有什么吩咐?”
“闲逛也是无聊,有什么能先我们去的地方吗?”
千岐樱思索了片刻,望着玲身上已经有些蒙尘的斗篷,说道:“既然如此,主人喜欢的话或许可以去估衣店为您和玲小姐裁一身本地传统的着物,入乡随俗,也能更好地一尽游兴。”
雪见摸摸钱袋,公子倒是留给了她一些钱,到了这个节骨眼,该花的还是得花。
“好。”
“主人您同意的话,妾身有一家曾经相熟的店,衣匠工艺精湛,在御守城也算是有名的,就在前面的歌舞伎町,您意下如何?”
雪见捏了捏玲的手,玲却没有任何反应,是在不开心吗?
“雪见主人喜欢的话,那就去吧。”雪见正在心里琢磨着,玲却说道,‘雪见主人’几个字咬的有些重。
……
估衣店是一家古朴的大屋,说是大屋,其实也就只比街面罗列着的排房大一圈而已。屋瓦多有残破,漆面也有开裂的痕迹。
“欢迎光临……阿拉,是樱啊,快请进。”店里面迎着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形貌销瘦,裹着素色的围裙,枯瘦的指节间松松垮垮地带着银色顶针,手腕上缠着布尺。容貌却很慈祥。
“好久不见,伊势婆婆。”千岐樱稍稍屈身行礼,“今天来是为这位小主和她的朋友订做着物的。”说着让到了雪见身后。
那伊势婆婆似乎是还想和千岐樱叙叙话的,看到千岐樱躲到后面,便无法可施,转而向着雪见礼貌地点头示意,随后打量起来。“这位小姐可真是美丽!请问,心里有心仪的款式吗?”
雪见回头看看身后的千岐樱,又看看婆婆。伊势婆婆全程都在使用敬语,让雪见有些紧张,“我们不是很了解,麻烦您帮忙推荐可以吗?”不知为何,雪见也跟着用起敬语来。
“好的,两位小姐是想要什么时候穿呢,过几天呢?还是今天就要?”
“今天就想要穿,麻烦您了”
“好,好。”伊势婆婆转身,走向了店面一侧的衣橱,“如果是今天就要穿的话,就只能选择店里面的半成衣,只要花一点时间,就能根据小姐们的尺寸改到合身。”
打开柜门,里面吊挂着一列列的衣袋,好像是黑森林一般。婆婆钻进去,从里面取出了两件。“这位有着美丽银发的小姐,我推荐这一件;”她将其一递给了雪见。“而这位有着柔顺黑发的小姐,穿这一件一定非常合适。请二位打开看看合不合心意吧。”另一件也递到了玲的怀里。
不知道为什么,这位伊势婆婆总是给雪见一种熟悉又心安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她很像是已经在记忆中变得模糊的外婆,也可能是因为古朴的店面里安静缓慢的氛围。
几缕阳光从镂窗的洞隙间潜入,照亮了堆积的一卷卷绸料上萦绕的飞尘。
玲手中,那防尘的罩布滑脱,露出来的是有着深邃柔和质感的黑色绸布,上面用黑色丝线绣了无数朵密布的波涛纹,在那些波涛纹的浪尖,黑线里还掺杂上越来越多的银丝,幽幽地折射着光辉。远远看上去,就像是夜里静谧的海,在月光下,映出繁星般遥远的粼光。
“这位姑娘的气质婉约幽美,头发柔顺、皮肤也红润白皙,婆婆我觉得这样雅致内敛的颜色最能衬出姑娘的美感,而且衣服是衬人的,如果身着这夜海千波,那小姐自身,不就是那……皎洁的月亮了吗。”伊势婆婆解释道。
玲望着那夜海怔怔地出神,随后手托着衣服稍稍拢近,似乎是闻了闻上面的味道。……应该,算是喜欢吧。
雪见也解开了自己手中衣物的罩布,入眼是一展绯红,云霞之间有千鸟,千鸟流转,又盘结出花形。有的花朵艳丽,甚至由内外三层飞羽交叠织就;有的花朵洁白,却星星点点数不胜数。
“会不会有点太华丽了?”雪见还想着之前身着伊苏公子做的那一身千羽长裙在晚宴上被人注目的尴尬。
“不会不会!”伊势婆婆摇摇手。“小姐您的这头发和皮肤都像是白雪一样美丽无暇,连眼睛都是这样漂亮的银色,正需要一点色彩来点缀,您想象一下,当小姐您的皮肤上都映上这一抹绯色,本身就标致动人的面孔,就会更加地娇艳无双了!”
虽然明白她地意思是自己白的缺乏血色,但是心里还是暗暗感叹她的语言艺术。
“好吧,那接下来,我们要……?”雪见点头应道。
“接下来就请两位小姐依次到内室来,老身会为小姐们测量尺寸,修改衣服,应该要不了多久。那么,哪位小姐先来呢?”伊势婆婆问道。
雪见的手抚上玲的肩头:“让她先来吧。”
……
雪见扯出一旁的两只高木漆凳,“不累吗,来坐一下吧。”店铺前堂只剩下两个人,自然指的是千岐樱。
“妾身站着就好,请主人休息吧。”千岐樱屈身回话道。
“你的那些伤口,不痛吗?”雪见问道。
“痛的,”千岐樱低头抚摸着鞭痕答道。“不过妾身明白,这些是因为妾身做错了所以需要接受的惩罚。”
看着她带着不着痕迹的眷恋的的眼神,这个人怕不是个抖唉姆吧,雪见心里想道。虽然还是很想知道为什么她要将自己卖身为奴隶,但是终归揭人伤疤的问题自己还是问不出来。
唯一知道的是,假如她面对的是曾经还是男性的自己,恐怕自己已经遏制不住内心的欲望了。虽然那样的话也无法否认自己的问题,可是,如果,她也期待着被做这样那样的事情的话,这种姿态可以说是最正确的捷径了。
不过这么说的话,在疼痛中感到活着的自己,是不是也算是一种抖唉姆?
“伊势婆婆!我们来取前几日定做的衣服啦!~”店门忽然被推开,除了这巧笑嫣然的话语,还涌入了外面车水马龙的声音。
是鸣玉坊的姑娘们,雪见还对其中的几位有些面熟。
忽然雪见的衣角被扯住了,回头一看,千岐樱已经躲在了自己身后,似乎是不愿意被看到的样子。
她曾经是玉鸣坊的花魁,似乎,应当和这些姑娘们认识,而今天,大概玉鸣坊的花魁被拍出千金高价的事情已经在御守城闹得沸沸扬扬了吧。
雪见转过身去,将千岐樱的大半个身体挡住,假装在一同看布料。
伊势婆婆提着几包衣服走出来,“伊势婆婆!你听了昨天晚上钟萃赏的消息了吗……”
“行啦行啦,婆婆我还有客人呢,有事情改天再说吧,衣服的钱你们岚老板已经结清了,直接拿走就好。”婆婆打断了她们的话。
“那好,那我们就先走啦,等得闲的时候,再来逛逛!”
姑娘们提着衣服走出了门外。
婆婆和雪见身后的千岐樱对视,千岐樱带着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后婆婆又推开隔扇进到里屋去了。
“谢谢雪见主人。”千岐樱说道。
沉默中过了不一会儿,那隔扇再度被推开,身着着夜千波的玲走了出来。暗色衣衫更显得典雅端庄,也让她清丽俊俏的小脸显得更如出水芙蓉般纯净,她柔顺纤细的头发也被盘起,散开的时候的棕发,盘起来却又更接近乌色,发髻处斜簪着一片枫叶,正是昨晚雪见为她拾取的。
不只是雪见,连千岐樱都有些看呆了。
“那么也请小姐您跟老身一起进内屋吧!”伊势婆婆对雪见说到。
雪见脱掉靴子,跟随着从那门扇进去,内屋也是一间和室,绯千鸟已经被撑在了架子上。角落放着裁衣用的矮桌,桌边有几瓶花。另一侧则放着神龛,香火烧了一半,余烟袅袅,可是神位上却什么都没有放。一侧还有一面镜子,却向着墙壁
“那请小姐宽衣吧,我先来为您测量尺寸。”
雪见解开束腰,将套裙缓缓褪下来,匕首也悄悄解掉,随着套裙落在地上,被掩盖在下面。
自下而上,老人逐一地测量着各项数值,并把它们一一记录在手边的本子上。“您和刚刚那位小姐真是相像,连身材都几乎一致,是孪生姐妹吗?”
“是——的吧”因为不知该如何回答,雪见只是随口应和道,伊娜苏斯也这样说过。“有这么相像吗?”
老人的手将雪见的胸口拢起来,布尺从腋下盘绕一圈,又回到枯瘦的指尖。她抬起头,仔细地端详了雪见的脸,“嗯……除了眼睛和头发的颜色不一样、气质也不一样之外,其他的都几乎一致呢,真是神奇啊,双胞胎的话,为什么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会不一样呢?”说到后面,已经接近一种自言自语。
恍神间,老人似乎失手了,布尺从胸前擦过,龙的身体比人敏感许多,雪见强忍着在身体里电流般乱窜的酥麻感,为了不显得尴尬,努力强自镇定地问道:“那……那在您老人家眼里,我和……妹妹的气质有什么区别呢?”
老人却笑了起来,说道:“就是小姐您这种对老身的体贴,看起来小姐您虽然表面上冷冰冰的,可心里的温柔却还是一样的吧,又是老身失眼了。”她的话很委婉很保留,但雪见还是听得出来,似乎自己总是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吗?回想一下似乎也是,除了一开始傻傻地色诱公子以及被胁迫着接触伯恩这种无奈情况之外,似乎自己大多数时候都并不怎么多话。
没办法,我就只是个无聊的人,能问几个关于对方的问题,已经是空空如也人的社交极限了。
言语间老人似乎是量完了所有尺寸,取下了架子上的衣服。才发现里面的衣架人偶已经很破旧了,倒不如说整间店面都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良好保养的样子。
婆婆似乎是注意到了雪见的目光,轻轻叹了一口气。
“现在的生意不好做,各行各业都是一样的。不管是衣服还是布料,重楼区那边的工厂里,总能生产出更好的,价格也更便宜。老身这边也就只能靠着订做的生意勉强维持着生计的样子,还算是幸运的。老身一个熟识的卖布料的朋友,前年就已经病逝了。”她一边裁制衣服,一边向雪见慢慢解释到。
“唉,真是辛苦啊,那您打算怎么办呢?”稍微思索了一阵,雪见才勉强给出了这样的应答。
裁衣剪的声音停下,伊势婆婆抬起头看了雪见一眼,似乎也是打量雪见身材的观感。“老身本打算过段时间把店铺收拾了回乡下老家去,可是孩子却想在重楼区谋生路,现在在道馆学剑技,想要去做护国院的护侍。对于他来说,哪怕当不了护侍,在重楼区最底下的工厂打工也要留下,留下以后才能有出路,我一个当老人的,也不能拖累了孩子的前程不是?……”
老人叹息,抬起头看了看锈蚀的房梁,“况且这店面也开了十余年了,又听说乡下现在匪患很严重。老身就算搬走,也无处可去。”
看起来异世界人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啊,雪见闻言,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小姐您也不必为了老身如此烦忧的,”伊势婆婆将衣裳从桌上拿起来,似乎是裁好了。先将一层层形式各异的素淡衬里穿在雪见身上,又细细的整理每一层襟裾,交叠在一起。“留在这里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虽然算下来赚的不多,但节俭点总还是够日常花用。小姐您一会儿可以在这店门外那条向海的街上转转,或许就明白老身的意思了。”
“好,谢谢您老人家”雪见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