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见手中端着岚留下的酒杯。
整体是黑色的质地，杯的底环有着古朴的云纹，而杯身以另一种上釉手法垫上了一层宛如浆液般的白膏，薄的地方透出底下的黑色，形成群山的图案。一眼望上去就如同茫茫雾海中的层峦叠嶂一般。一看似乎就是经过了一些岁月的古物。
看着这样的古杯，情不自禁的会觉得在意间接亲吻简直是一种儿戏，古杯在不同的手中备受爱惜地相传，被不同的唇吻不同的酒浆，简直像是一种庄重的传承。想不到岚就这样把这古杯寄放在自己这里。
雪见对此的感觉并不坏，岚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女性来对待，只是对陌生人才能打开的那种坦诚，又有着这种程度的信任，甚至能感受到一种珍重。
在公子去天昭城的这几天，只是躺在医馆里养病未免无聊，能和这个酒友像好哥们儿一样赏花喝酒也不赖。
“请主人把手抬起来，”千岐樱说道。
雪见配合地抬起手，让千岐樱帮忙将绯千鸟的腰带束好。
身上的绯千鸟，胸口部分缝补的工艺很精致，仿照着绯千鸟原本图案的样式，在衣服的伤痕上绣了一团霞樱。虽然失去了原有留白的意境，却更将视线吸引到胸脯附近，显得更加娇艳华美。
千岐樱弯腰的时候，雪见注意到她的衣服下也缠着绷带，动作都似乎受到了影响，有时动着动着会忽然抽动一下，似乎很疼痛的样子。“你的肩膀，怎么了？”雪见问道。
“请主人不用担心，妾身没事。”千岐樱答道，语尾低沉，让人无法接话。
这几日千岐樱都是沉默不言，甚至比雪见都话少许多。除了叫她帮忙她会答应，其它时候都似乎在有意回避。或许是因为让雪见受伤而愧疚吗，还是那个机械人还有哲拉姆圣师触动了千岐樱的某些回忆呢？雪见无从猜起。
有着玲激活龙血的咒纹的加持，雪见的伤势恢复会比千岐樱快很多。胸口的伤几乎已经恢复到可以自由活动的程度。
玲已经穿好了衣服等在一边，这次岚相约一同去城郊的枫林赏秋叶，玲怕雪见不带着她去，所以让千岐樱先帮她穿好衣服，再来帮雪见穿。
雪见倒也不是不愿意让她同去，不如说，也希望岚这样无所顾忌的人能帮着打开玲的心扉，让玲开心一些，那就再好不过了。
豪华马车已经在医馆门外等候了。似乎岚仅凭上次临别时的擦肩，就考虑到了千岐樱和玲可能会一同去，马车里面宽敞得几个人都坐得开。或许，这本身就是鸣玉坊迎宾用的？雪见脑海里浮现出电影里高级酒店门口缓缓停下的黑色加长豪车。
这马车也完全算的上豪车的级别，至少和进城时搭乘的那辆马车是天壤之别。乌木的车棚，镶金的窗帘，黄牛皮填充料的坐垫。甚至还在车地盘下面看到了简易的减震弹簧和机械结构。
医馆的主人，户部一郎也在前堂坐着，似乎是识得这辆马车的样子，只是看了一眼就不再理会。千岐樱经过他身边时微微欠身示意，他也并不理睬。看起来确实如同岚所言，是个孤僻的人。
雪见拉开车门，扶着玲先上去，然而千岐樱却只是在身后候着，看起来是一定要身为主人的雪见先上车她才肯跟上。
无奈之下，只好爬上去坐在玲的对面，千岐樱也终于上来，贴着门缩在最远的角落。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来到御守市一侧对面的山坡上。
推开门走下马车，一入眼就是满目的枫叶的赤红，间杂着路边的一排银杏的金黄。路上落叶深红浅金相重叠，像是一张华美的地毯。视线从这枫林中远眺出去，还能望到御守城旧城区的重檐叠瓦，还有更远处重楼区的轮廓。
在车道的一边有一道五步宽的石板阶梯沿着山坡蜿蜒向上，两旁的枫枝向中间倾斜，形成一道洞穴般的荫蔽，一重重高大的鸟居向上探入到枝叶间，红漆和红叶几乎融为一体。
岚腰间佩着一把剑，已经在台阶下等待，见到雪见下车，自顾自顺着一级级石阶缓慢而行。
雪见和玲稍稍快步就追了上去，只有千岐樱一直远远跟在后面。
“对了，还没请教姑娘的名字。”落枫潇潇，岚淡然地问道。
仔细想了想，现在的自己已经对雪见这个名字没有什么排斥感了，虽然也还依然是吴厌，但是吴厌和自己的距离感反而相对更远一些。
“雪见。”她回答道，伊苏公子在玉鸣坊的时候好奇过岚老板的全名，雪见问道：“岚老板的名字呢。”
“因为和姑娘投缘，告诉你也无妨，不过倒是希望姑娘如果也把我当朋友的话，就请不要告知别人。”岚这话说的真诚又彬彬有礼，让心里还打着告诉伊苏公子的算盘的雪见脸上微微泛红。“我的名字是万叶。”他说道。
“岚万叶……”雪见喃喃地重复，“倒是和这秋风里，满山红叶的景色很相称呢。”
“过奖了，这位姑娘呢，我可以知道这位的名字吗？”岚万叶的目光转向了跟在雪见身边的玲。
玲本身体能和雪见也就半斤八两，雪见现在为了恢复伤势，有激活龙血的咒纹加持。而攀爬了一道道台阶的玲，已经显得有些乏力。岚万叶和雪见为了照顾她，也进一步放慢了速度。
“玲，我的……旅伴。”雪见答道。
“竟然只是旅伴吗，看两位姑娘这么像，我还以为一定是双胞胎姐妹呢！”岚万叶倒是丝毫没有掩饰他的惊讶。
玲抬起头，看了看岚万叶，又看了看雪见。
“你是第三个这么说的。”雪见说道。
石板台阶已经十分破旧，迎面有一处塌陷的地方，雪见攀上去，又回头来试图扶着玲，结果却牵动了胸口的伤，“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一时没忍住，发出了声音。
但雪见还是没在意，因为扶着的玲正爬到一半，雪见还是勉强再一用力，把玲拉上来，岚万叶也终于不袖手旁观，帮着轻轻拉了玲的另一只手腕。
“雪见姑娘，这可不行啊，不在意自己的身体的话，你身边的人可是要担心的，你要多珍惜自己一点。”岚万叶摇着头，一脸痛惜地说着。
雪见支支吾吾地还没有回话，玲看看雪见，又转过头看着岚万叶。“谢谢。”玲居然在陌生人面前开了口，认真地说道。
“没关系，小事小事。”岚万叶摇摇手。
虽然没完全弄明白怎么回事，但是似乎玲已经对岚老板产生了好感的样子。果然岚老板这样坦诚飒爽的帅哥很容易得女性欢心吗？
他的话雪见还是明白的，但其实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工具而已，如果能牺牲自己而为玲带来些什么，或许才能填补内心的空虚，实现自己作为工具的价值，自己的存在才能显得至少有一些意义。
幽暗的鸟居神道前面，已经能看到一些光明。再勉力攀上一些落满枫叶的石阶，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山腰上的圆形石砌望台，纵深有五六十步，正中央有一棵高大虬曲的古枫树，岁月已经让它的树皮变得粗糙、呈现一种乌色。开散的树冠在山峰下摇曳如火，几乎荫蔽了大半片望台。
望台的石板已经年久而凹凸不平，凹陷的地方积满了落叶。向前望去，能看到漫山遍野的红枫金杏、低处的御守城和与之衔接着的一望无际的湛蓝大海。落叶萧萧，秋风在长空中掀动金红的雾涛。
而圆台的另一侧有一道鸟居，铭牌上写着鸣海二字，后面连接着神道石阶，继续蜿蜒顺着山坡向上，在红叶掩映下可以看到一座倒塌的寺庙。
“就是这里了。”岚万叶说道。“鸣海神社的旧址，曾用来守望千岐岛的地方。”
“守望千岐岛？”雪见问道。
“没错，原本整座御守城最初都是用来和千岐岛通船的港口，所以叫做御守城，就像是千岐岛的门关一样，这鸣海神社也是原本千岐岛的初民所建，每一世代都会派一名巫女和少许子嗣进驻到这里来。”岚万叶答道，似乎他对千岐岛的渊源很是熟悉。
“千岐岛的初民？”
“这就是一段久远的历史了，总而言之，雪见姑娘能见到的扶桑的大多数人，血脉最早都源流于千岐岛。传言中在远古时代，千岐岛在两条巨龙的守护下，人类和矮人共同生存，子嗣后代都继承了巨龙和这些先祖的姓氏和名字。”岚万叶想了想，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雪见姑娘知道伊甸节吗？”
雪见点点头。
“伊甸节在四国所宣扬的一个重要的规则就是，人类和异族的混种之血是没有办法登上伊甸的。尽管我刚刚说的传说在扶桑境内已经被教会否定，但是如果它是真的，那就意味着……”
“所有扶桑人都不可能登上伊甸。”雪见接道。
“没错。”岚万叶又补充道，“事实上，甚至连进入教会的中高层都是不可能的。”
想不到就在教皇国奥古斯都之畔，这片国土上的国民却都是教会所不可能承认的罪民，却还在被教会蒙骗、榨取、利用。这真是让人不寒而栗。“最接近的地方就是最遥远的地方……”雪见喃喃自语道。
“正是如此。”
玲似乎开心了一些，松开雪见的手向着望台的外侧跑去，她的步伐掀动落叶，激起一缕缕红浪。千岐樱则是静静地侍立在刚刚上来的台阶尽头，眼里望着这古枫和圆台，似乎触动了什么心事，眼里雾蒙蒙地沉默着。
走近古枫的根部，才发现在粗大的根须之间坐落着一座神龛，祭台上有一块双龙相盘的玉雕，似乎也是相当古老的东西，祭台前的地面上有一个蒲团。
岚万叶抖散蒲团上的落叶，跪坐下来，十指点地，头也深深缓缓地拜下去。
在一旁看着的雪见不知为何，感觉心底隐隐约约被触动。还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场景，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像是不自觉地，雪见也在岚万叶背后一侧跪下来，学着岚万叶的姿势和动作祭拜。
拜下去的时候，秋风从指边抚过，落叶的沙沙声就像是某种遥远的耳语。膝盖下面不像岚万叶一样有垫子，时间久了就开始痛起来。
三拜之后，才随着岚万叶一同站起身。
岚看到雪见和他一同祭拜，显得有些惊讶，但是并没有说什么。雪见则是看到了远处的千岐樱也跪伏在地，良久之后才起身。
想到之前千岐樱抚摸自己伤痕的样子，还有刚才跪拜不多时膝盖的疼痛。总觉得她是在有意地惩罚自己，那这次为了保护她而受伤，会不会也成为了她惩罚自己的理由呢？
在圆台的一侧有一排高石阶，似乎是专门用来供人闲坐休息的。在岚万叶的带领下，雪见和他相邻落座，玲也跟过来坐在雪见身边，只有千岐樱还是侍立在远处。
岚取出那眼熟的酒壶，雪见也摸出了那只酒杯。两人相视一笑，酒浆在空中画出弧线。
玲凑过来，好奇地紧盯着雪见手里的酒杯，似乎也被香味吸引的样子，虽然有些担心她的年龄，但是一小口的话还是没问题的吧。
三个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她一口，无言地欣赏着遍山的浓浓秋意。哪怕雪见多次向千岐樱招手，千岐樱也只是屈身行礼作为应答，让人无计可施。蒙蒙酒醉之后，雪见只觉得可以理解她的感受，对于一个背负着罪恶感的人来说，坐下可能比站着更痛苦，所以也不忍心拿出主人的威严来命令她。
不知不觉，酒壶里的酒浆已经喝尽。岚万叶倒出最后一滴之后，就将瓶塞拧紧放下，站起身来。他向前方走了几步，在腰间抽出了佩剑，三尺长的剑刃软韧，他拱手持剑，缓缓向着雪见和玲的方向掬了一躬。
雪见还以为他要做什么，就看到他摆出架势，驱剑起舞。
时而翩若惊鸿、时而倏若疾电，在上一刻剑刃还如同银蛇一般游缠周身，下一刻重重叠影又在半空中缓缓汇于一处。
收放自如之间，银光越来越细密，醉意朦胧之下，红叶如同熊熊烈火，而银芒所到之处，剑意绵绵引得火龙从红渊之中盘跃而出。剑风萧萧作响，再定睛一看，分明是缠着剑影的风岚卷动着无数红叶绕身起舞。
剑止风息，飞叶也重新纷纷翻动着落回地面。
“这一支舞，是为了感谢雪见姑娘刚在和我一起祭拜而为姑娘们跳的。”他收剑回鞘，边平复呼吸边说道。
想到祭坛上的双龙玉雕，雪见问道：“岚老板，是和千岐岛有什么关系的吗。”
“是有些不值一提的过往，不过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岚万叶答道。
毕竟千岐岛都已经不再。
雪见这才注意到岚万叶腰间的佩剑，露出来的剑柄也有着古朴的青铜质感和形制。不如说，他身上的玉佩、腰坠……很多都是一些看起来相当古旧的东西。衣服也不像是扶桑人现在穿的式样。
岚注意到雪见的目光，便解释道：“我平时的兴趣就是收集一些古物，有时半梦半醒之间，觉得自己是个来自古代的人也说不定。”
雪见看看他的耳朵，确实是人类耳朵，也感应不到任何血脉的气息。不是精灵也不是龙，大概这就只是个玩笑罢了。
玲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千岐樱那边去了，千岐樱似乎在和她低声交谈。或许在自己昏迷的期间，两个姑娘多多少少已经有了些关系，虽然自己无法接近，但这样也不错。或许等到玲在北方的某个地方定居下来的时候，千岐樱会愿意留在那里保护她。
“你知道哲拉姆圣师吗？”雪见用望着远处的千岐樱和玲，用她们听不见的声音，向岚万叶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