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百叶做了某种噩梦,是很难说清的某种噩梦,因为形式太复杂,死法太多样,感觉太真实,对一个普通人的语言表达能力构成挑战。
不过只要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姜百叶醒来了,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上方闪过的亮光,锋利而冰冷,是一柄厚重的闸刀,而他的脖子正套在落闸处的凹陷内。
咔嚓!
在拉住闸刀的绳索断开后却只听一声闷响,闸刀只重重的砸在了下方的木头上,虽然严丝合缝,但并没有血液流出,也没有近圆形的物体滚落的声音。
姜百叶回头看着这番场景,稍稍松开紧拽着的手心,他握着一部机器,是在过去的某段时间十分流行的移动联络装置,人们喜欢叫它小灵通。
“这东西怎么可能好用啊……”姜百叶嘀咕着,他还记得某人向自己强烈推荐时那种极为浮夸的语气。
那好像也只是之前经历的噩梦中的某一场,原本应该记忆模糊,但这东西的存在却让他难以忘记那场梦。
简陋的像素画面显示着时间,现在是百京时间1:19。
而对于姜百叶来说,更具体的意义是离天亮还有6个小时左右。
至于移动信号,自然是显示没有。
姜百叶收好了小灵通,再怎么说这也是自己难得的初始装备,至于信号,总有解决的办法。
更何况买这东西花了他一个半月的工资。
无视了出现在自己床上顶破了天花板的闸刀,姜百叶以最快速度开始整理自己的一身行头(实际上可供挑选的也只是两件相似的短袖),他还有时间,大约3分钟52秒、大约3分钟51秒、大约3分钟50……
当系好最后一双鞋带,完美的蝴蝶结时,姜百叶立刻直起身子,长出了一口气,走到窗边推开窗口,又利索的站到了窗台上。
窗外正是黑夜,天上并无云朵,却也不见半点星光,视线可及的绝大部分天空是极端深沉的黑色,令人心生恐惧。
不过倒也谈不上彻底的黑暗,有东西照亮了这里,令万事万物染上一层怪异的红色……像是渗入了新鲜的血液。
姜百叶没有抬头,他不用看就知道现在天穹上挂着一轮什么玩意儿,他要忙着自己的事,至于世界的情况,他无暇顾及。
从窗台上奋力一跃,姜百叶跳到了隔壁的屋顶,像这种几十年前建立的老旧城区,房屋的间隔通常不被考虑。
稍加喘息,姜百叶立刻冲到屋顶一角,跟着又故技重施跳到另一处房屋的阳台上,如此重复,像是毫不担心自己会从空中跌落。
姜百叶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演练过千百遍。他的双脚在瓦片、窗沿、锈蚀的铁皮棚顶间交替落下,节奏稳定,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老旧城区的轮廓在他脚下飞快后掠,如同褪色的默片背景。
这是逃跑,姜百叶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而且他正拼尽全力,重复自己挑选的一条最优路线。
时间在他脑内精准的流逝,作为违反梦的存在,精确的数字令他的头脑此刻无比清晰。
现在是北京时间1:23。
然而在这安静死寂的夜色中,正悄然拉开一层旧的幕布。
姜百叶对此再清楚不过,只是他还搞不清楚在故事中自己的存在是否必要。
街道旁蒙尘的路灯溅出些许散碎的火花,很快便是一声滋啦的爆响,灯光闪烁不停。
不止一柱,两柱,十柱……整条街,乃至目力所及处,所有残存的路灯都开始了有节奏的明灭。
街道在光与暗的交替中变得愈加模糊,令血色天穹下的世界显得更为诡异。每一次光影的交替,都令浓稠的黑暗四处爬行。当视线略显清晰时,一些东西便侵入意识。
“咔哒……嘎吱……”
老旧的门轴转动,发出令人不快的声响。
街道两旁,原本因夜幕降临而紧闭着的房门,那些锈蚀的铁门、油漆剥落的木门、深色的落地窗,一扇接着一扇被由内至外推开。
打开的门缝内没有透出光亮。接着在黑暗中挤出了某些东西,它们摇头晃脑。
等人高的毛绒玩偶。
它们的大小接近一个成年人,鲜艳的布料上却遍布着深褐色的污迹与大片暗色霉斑,缺乏填充躯体的内容物使他们的身形扭曲,肢体干瘪。
借由短暂的明亮,可以看见它们几乎都缺失了某些部分,破线的眼窝、撕裂的手臂、缺失的耳朵,甚至是半边脑袋。
它们的行动迟缓而僵硬,但数量却多的惊人,它们如潮水般汇入街道,朝着同一方向缓缓聚拢。
姜百叶所在的方向。
姜百叶仅用眼角余光扫过这番景象,内心却并不恐惧或激动。太熟悉了,连那些过去重复的噩梦都被回忆,浮现在脑海之中:
第一次,那数十双毛茸茸的手按住了他,挥动起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剪刀,十分笨拙且毫无章法地剪向他的关节,他甚至能听到肌腱被切断时那嘣的一声闷响,然后是温热的液体喷溅在冰冷布面上的感觉……
第二次,他被这些大手温柔的环抱,难以呼吸,骨骼作响。当血涌上眼球,一片黑暗之中只骨骼碎裂的声音仍在持续。
第三次,他被塞进巨大布偶熊裂开的腹腔内,粘稠而冰冷散发着腐臭气味的填充物瞬间淹没口鼻,无数蠕动的线头钻进他的口鼻之中,在他的体内摸索穿刺。
“呼……”
姜百叶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被这些已经历过的恐惧所击垮,他必须更快。
在前面那条街的转角处,那扇贴着褪色汽水广告的破旧卷帘门后是一间小卖部,姜百叶要进入那里。
而这也意味着他必须下落,进入下方的街道。
踩在一个低矮雨棚边缘,他沿着一条违章扩建的通道滑下,落在布满碎石和垃圾的街道上。
极为熟练的在落地的一瞬间翻滚卸力,又毫不在意身上的刺痛立刻爬起,朝着那处转角的方向全力冲刺。
就像顽皮的孩童将石子投入平静的池塘,也像总会下雨的学校运动会的发令枪响,又或者电影正式放映前短暂的黑暗。
“嗬……嗬嗬……”
低沉含混、如同破旧风箱抽动般的怪响从布偶们的体内发出。它们接收了这比赛开始的信号,将面孔一齐转向了他,本该固定不变的线条笑容像是更为灿烂。
整个街区的布偶不再僵硬迟缓,它们爆发出了与其残损外形不符的疯狂速度,朝着姜百叶猛扑而来。
胡乱挥舞着肢体,互相的推挤、冲撞、践踏,一只少了半边脑袋的兔子布偶被同伴踩倒,大团的灰色脏棉从破裂的脖颈喷涌而出。
姜百叶无法理解它们的疯狂因何而来,只知道自己必须避开这一股汹涌的、由破布烂棉与无端暴力组成的浑浊浪潮,登上安全的孤岛。
浑身冒汗,肾上腺素被大量的分泌,经由血管注入全身,呼吸变得急促,视野却更加清晰。姜百叶一个急转堪堪避开一只抓向后颈的、沾着褐色污渍的熊爪,又低下身子从两只相互纠缠不让的布偶下方掠过,能感觉到布料擦过身体
他甚至极为冒险地撞入一只挡路的缺腿鸭子布偶怀中,同它一起滚入一条小巷,并在后者被玩偶们的浪潮吞噬前离开。
那扇帖有褪色汽水广告的卷帘门已近在咫尺,透过卷帘门上菱形的孔洞,其内隐约透出温暖的黄光。
身后,一阵霉烂的气味沿着小巷吹出,无数毛茸茸的肢体几乎就要触及他的衣角。
姜百叶没有多想,只是在最后一步爆发出全部力量,身体前倾,如同离弦之箭
“砰!”
用撞击使自己停下,肩膀抵在卷帘门旁边的墙壁上,一阵剧痛传来,姜百叶眉头微皱,手却已准确无误地摸到那条缝隙,将卷帘门猛地向上一掀——
哗啦啦啦,卷帘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被抬出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姜百叶毫不犹豫的贴着地面滚进屋内,而就在他进入的刹那,只听框当一声,卷帘门被狠狠地撞击着,整个门框都在震颤。
许多毛茸茸的肢体沿着那条窄缝侵入,但不知为何,卷帘门却强硬的落下,将那些不愿意收手的家伙截断。
跟着又是数次沉闷的撞击和刺耳的抓挠声,混乱在离姜百叶仅有数厘米远的地方持续良久,直到大约5分钟后才退却。
他安全了。
或许是暂时的。
姜百叶没有瘫倒在地。他勉强直起上身。靠到一旁的玻璃柜上,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面庞汇聚成流,浸湿了单薄的短袖。
尽力停止粗重的喘息,好让喉咙与肺部得到舒缓,姜百叶此时才能有空注意自己的双腿,腿部的肌肉不住的颤抖,发酸发胀。
虽然狼狈,但那种劫后余生的欣慰感填补了一切,姜百叶在终于平复呼吸后看向四周。
其实也没有那个必要,他不是第一次成功到达此处。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玻璃柜台那堆满杂物的柜面后方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但语气却老成的像是才爬出坟墓。
“欢迎光临我的小卖部,这位贵客。”
在这之中还有骨骼相互摩擦的轻微声响,姜百叶侧身看向小卖部的老板,隔着那些凌乱的杂物,能看见它上半张还算完好的脸。
而当老板从柜台后走出, 才能看清那半张少年面孔的下方是一具穿着衣服的骨架。
“能给我来杯水嘛?我好口渴。”姜百叶则理直气壮的要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