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乐业跟着年长者向下,在那些曲折的通道中穿行,而那个最先发现他的少年,他听到别人叫他“小钉”。则像条甩不掉的尾巴似地缀在后头。
几个大人挥手赶他,低声呵斥,但少年只是缩缩脖子,脚步却不见停,双眼紧盯着何乐业的背影,仿佛是怕他在一眨眼后就消失了。
这里的灯光昏暗,甚至照不清稍远处事物的轮廓。何乐业斟酌着态度,好让语气显得只是正常的关心:
“这十年……大家过得怎样?”
年长者闻言叹了口气,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显得格外沉重。
“能怎样?熬着呗。”他指了指脚下,“这地方埋得深,靠着那口大锅大家还勉强活着。”
何乐业一时有些不太明白大锅会是什么,但随着他们继续向下,装置给他所反馈的某项数值也正在飙升。
那是电离辐射的强度。
老者口中的大锅,显然是个核反应堆。
“燃料还好找吗?”
“不好找…但还够用。”老曲顿了顿,指向通道壁,似乎指向远处的地表,“那些大圆盖子底下埋着好东西。十年前……大队出发前,大伙豁出命去挖开了一些,弄回来了些大家伙,就这么烧着。”
他的语气里带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庆幸,又像是某种愧疚。
通道两侧偶尔会出现一些隔间,何乐业能瞥见内部的情景。
少数隔间内陈列着一些拼凑而成的生活物件,居民们裹着厚重而破旧的衣物,在阴暗的角落里向何乐业投来好奇的目光。
而在一些隔间里,随着老旧的机器发出沉闷的嗡鸣,下方的排料口中便挤出颜色可疑的膏状物,并很快被一旁等待的人们收集起来。
另一些隔间则弥漫着更浓郁的、混合着腐败气味的暖湿气息,里面层层叠叠架着东西,隐约能看见苍白的菌丝在其上缓慢生长。
“我们改进了蘑菇田的工艺。”年长者注意到他的目光,“机器产的玩意吃多了烧心,还得靠这些蘑菇顶饱。”
“这十年里大家也辛苦了。”何乐业应道。
继续深入,何乐业看见了一个敞开的金属装置,透过它能看见内部。
里面堆着几根仍在微微发红的金属棒,它们被放置在这房间中央,周围聚集着几十个取暖的人,它们身上裹着破旧的毯子。
金属棒散发出的热量歪曲着空气。人们因为外头的响动而投来视线,向着年长者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神麻木。
何乐业看到装置所反馈的辐射数值达到了一个高峰。
“他们是自愿这样的吗?”何乐业问道。
年长者先是有些疑惑,过会儿才意识到何乐业询问的是刚刚那个房间的事,他语气平淡的回道:
“大家都不喜欢寒冷,在这儿可以睡个好觉。”
继续向前,直到被一扇厚重的金属门所阻拦,年老者靠向门边的通讯器嘶哑地表明了身份。
门伴随着泄压的嘶嘶声向两侧滑开,一阵热浪混杂着机械的轰鸣声扑面而来。一眼便能看见一个巨大的、被无数管道和线缆缠绕的圆柱体装置,那是整个避难所的心脏。
众人步入的这处房间便是观察它运行状况的最佳地点,各种闪烁的指示灯和古老的仪表盘布满墙壁。
而房间的主人则半躺在一张同样被各种管线缠绕的椅子上,一套复杂笨拙的机械维生装置覆盖了他的大半个身体,只能从玻璃面罩下看到一张异常苍白浮肿的脸,以及一只仍锐利着的眼睛。
看来这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位锅炉长了。
机械装置的几只灵活臂膀正在操作台上进行着微调。
“锅炉长,”年老者恭敬地喊了一声,然后侧身让出何乐业,“他们……他回来了。”
锅炉长的眼睛立刻锁定在何乐业身上,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厚重的面罩。
[曲,你带着其他人出去。]
[小钉也是,这次不能惯着你。]
少年小钉闻言吐了吐舌,他显然很想看到归来者之一与锅炉长激动人心的会面,但也懂事的先跑了出去。
在他们都离开后,厚重的金属门再一次合拢,房间内便只有何乐业与锅炉长二人对视。
锅炉长先动了,一阵轻微的机械嗡鸣后,两只机械臂从旁边桌上平稳地夹起两个小金属杯,从某个装置里接上了少许液体。
其中一只机械臂将一杯举高,以一种近乎庄严的姿态递到何乐业面前。
何乐业犹豫了一下。
[第一杯酒,敬归来的英雄。]
眼看如此,何乐业只好打开了面罩,接过杯子。
他看了一眼杯中的液体,一种浑浊的棕褐色,其上的气泡破裂,令一股浓烈酸涩,且有奇异霉味的气息冲入他的鼻腔。
锅炉长则拿起另一杯,透过面罩,他的声音被放大器变得沙哑而带有金属摩擦感:“,[敬……归来。]
他操纵机械臂将杯中液体倒入自己维生装置的一个输入口。
何乐业也仰头喝下。这液体竟有着粘稠的感觉,刚一入喉便灼烧着他的食道,味道难以形容,绝不算好喝,但有一股蛮横的、属于生命的发酵力量。
可以说就像是整个人被埋在深山老林中默默腐烂。
看着他喝完,锅炉长露出满意的笑声。机械臂收回杯子。
正当何乐业松了口气,却看见锅炉长又倒上了两杯。
“这这……”
[第二杯酒,敬镇子的第280年]
何乐业硬着头皮接下了第二杯酒。
喝下第二杯的同时,第一杯的感觉又翻涌上来,何乐业差点没忍住呕吐。
[怎么样?]锅炉长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久违的得意,[避难所里最好的真菌酿的。一直留着……等他们回来庆功用。]
何乐业感到那口酒沉甸甸地坠在胃里,伴随着对方的话语变得滚烫。
他张了张嘴,想说他们全都认错人了。扮演他们期待的英雄不是自己的本职工作。
自己的工作是来回收这颗星球上的观测装置,那是这颗星球的远古时期,社团前来催化生命后留下的。
而锅炉长则自顾自的倒上了第三杯酒,何乐业跟着听到他说:
[第三杯酒,敬这位陌生的外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