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十七分，末班地铁的荧光灯管在林晚头顶发出疲惫的嗡鸣。她拖着灌铅般的双腿走出车厢，橡胶鞋底与站台瓷砖摩擦的声响，在空旷的地下空间里被放大成一种令人烦躁的孤独感。
这是林晚连续加班的第三周。作为新沪市无数普通白领中的一员，她的生活像被设定好的程序——打卡、加班、挤地铁、睡不足六小时再重复。唯一能带来些许慰藉的，是这条通往城西合租房的、熟悉到闭着眼都能走完的路径。
然而，今晚的路径似乎有些不同。
她拐进连接14号线与废弃旧环线的换乘通道。这里常年阴冷，墙壁上印着千禧年流行的荧光色块瓷砖，如今早已褪色剥落，像一块块溃烂的皮肤。通道里没有风，却总让人感觉有股阴冷的气流在脚踝处盘旋。
通道尽头，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出现了。
他穿着深蓝色的保安制服，身形清瘦，背对着林晚，靠在一台早已停用的自动售票机旁。肩章上的反光条被刻意用某种深色涂料涂黑了，显得与这本就昏暗的环境格格不入。这是林晚第三次在深夜遇见他，每次都差不多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林晚的脚步放慢了些。她知道他是负责这片废弃区域的夜班保安，一个比她还要深入城市地底的夜行者。与她不同，她的疲惫是暂时的，熬过这一阵项目就能缓过来；而他的疲惫，似乎已经刻进了骨头里。
林晚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的脚上。那是一双磨损得厉害的黑色皮鞋，鞋尖处的皮面已经开裂，用黑色的线粗糙地缝补过，鞋跟也磨得一边高一边低。在林晚看来，这双鞋甚至不如街边十块钱一双的人字拖来得体面。可他却一直穿着，仿佛那不是一双鞋，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沉重而无法摆脱。
“又加班？”
男人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一丝沙哑的倦意。他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只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林晚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才反应过来他可能看不到，又“嗯”了一声。她注意到，他的视线正盯着通道顶部——那里悬挂着一排早已停用的机械钟，圆形的表盘蒙着厚厚的灰尘，指针永远凝固在11:59，像是被时间遗忘的囚徒。
男人的手按在腰间的警棍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防备。林晚忽然觉得，他脚上那双破旧的皮鞋，或许正是他无法逃离这片地底牢笼的象征。他不是在巡逻，更像是在坚守，用自己仅有的、破破烂烂的一切，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里，对抗着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最近……不太平。”
他没头没尾地丢下一句，随即转身，拖着那双沉重的旧皮鞋，走向通道更深的黑暗里。皮鞋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林晚的心上。
林晚愣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拐角，才发觉自己的后背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低头看了看手机，信号格空空如也，时间显示1:17分。可当她再次抬起头时，却发现头顶那排机械钟里，其中一只的秒针，竟在布满灰尘的表盘上，极其轻微地、颤抖着向前移动了一格。
“咔……嗒……”
那声音细微得几乎不存在，却让林晚的血液瞬间凝固。
紧接着，通道的应急灯毫无征兆地全部熄灭。
黑暗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林晚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就在这死寂的黑暗中，她听见了不该存在的声音——
“沙沙……沙沙沙……”
像是无数细小的爪子在瓷砖上快速爬行，由远及近，密密麻麻。那声音里还夹杂着金属摩擦的尖啸，刺得她耳膜生疼。一股黏腻的、带着腥气的风拂过她的脚踝，有什么冰冷滑腻的东西滴落在她的鞋面上，散发出铁锈混合臭氧的刺鼻气味。
“啊！”她惊恐地后退，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闸机，疼痛让她瞬间清醒。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在靠近。她能感觉到那些东西的恶意，像无数冰冷的针，刺透她的皮肤。
“别动。”
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从斜后方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林晚偏过头，借着远处出口微弱的光，看见一道幽蓝色的光亮起。是那根警棍，此刻正发出高频振动的嗡鸣，蓝光勾勒出男人紧绷的侧脸轮廓。他不知何时已挡在了她的身前，像一堵沉默的墙，将她与那片未知的恐怖隔开。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通道的顶部。林晚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差点失声惊叫——
一群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甲虫正顺着墙壁和天花板涌下。它们的外壳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六条腿细长得像钢针，复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如同信号灯般的红光。它们汇聚成一股黑色的洪流，目标明确地朝她扑来。
“闭上眼睛。”
男人的命令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晚的恐惧。她慌忙闭上眼，下一秒，刺耳的金属撕裂声和焦糊味几乎同时袭来。她能感觉到灼热的气流在身边剧烈翻涌，带着一股毁灭性的力量。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到了她的手背上，随即传来一阵刺痛。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地面上散落着焦黑的甲虫残骸，像一地被烧毁的电路板碎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塑料烧焦的气味。
男人站在她面前，制服的袖口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小臂上一个模糊的纹身——似乎是齿轮与藤蔓缠绕在一起的图案。他似乎察觉到了林晚的目光，迅速拉下袖子，遮住了那个神秘的标记。
他没有看她，只是转身，再次走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只留下一个疲惫却挺拔的背影，和一句飘散在冰冷空气里的话：
“明天换个路线。”
林晚站在原地，浑身发抖，看着他那双熟悉的、破旧的皮鞋一步步远去，最终消失在拐角。她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那点温热的血迹，又看了看地上那些非自然的甲虫残骸，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就在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她颤抖着掏出来，屏幕亮起，一条没有发件人号码的短信跳了出来，只有五个字，像一道冰冷的符咒：
“别相信地上的钟。”
林晚猛地抬头，望向通道顶部。
那里，悬挂着一排排沉默的机械钟。
此刻，所有的指针，都在疯狂地、逆时针倒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