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维亚指关节的苍白尚未褪去,书房的门便被轻轻叩响。她的贴身女仆安娜(Anna)端着一个银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封盖有阿德勒家族雄鹰火漆印的信函。
“小姐,公爵大人的急信。” 安娜的声音恭敬而平稳。
希尔维亚猛地转过身,蓝灰色的眼眸中烦躁未消,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戾气。她几乎是粗暴地抓过那封信,指甲划过坚韧的信封,发出刺啦一声。她迅速撕开封口,抽出信纸,父亲那刚劲有力、却透着一贯掌控欲的字迹映入眼帘。
信的内容比她预想的更令人作呕。
开头是公式化的问候,随即笔锋一转:
“希尔维亚,获悉维兰公爵之女艾瑞丝·维兰现受你庇护,甚慰。维兰老友忧心如焚,此乃我等同僚之责。然,信中提及此女身边伴有一‘特征显著’之同伴,纯粹黑发黑瞳?此事非同小可!吾于你领地之耳目(希尔维亚看到此处,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他果然从未停止过监视!)亦有所闻。此等异象,千年罕见,绝非吉兆!”
信的内容继续,语气变得严厉而充满暗示:
“汝需谨记,黑乃不祥之色,为诸多禁忌预言所唾弃。帝国典籍秘闻中,那曾掀起滔天血浪、亵渎时间权柄的‘时之魔女’,其最显著之特征,便是那吞噬光明的黑发与洞察命运的黑瞳!维兰之女与此等人物形影不离,其中缘由,耐人寻味。是维兰家早已暗中勾结禁忌?抑或此女本身便是灾祸之源,以妖异之姿蛊惑了维兰家的小姐?”
信的最后,是冰冷而充满野心的指令:
“此事关系帝国安危与神圣信仰之根基!吾已将此惊天秘闻,连同吾之忧虑与合理推测,以加急密报之形式,呈禀皇帝陛下与至高无上的女教皇冕下!维兰家族或已深陷泥沼,此乃天赐良机,助我阿德勒更进一步!汝务必稳住艾瑞丝·维兰,严加看管其‘同伴’,待皇帝与教廷之裁决!此二人,尤其是那黑发女孩,乃关键之证物!切莫因一时好奇或妇人之仁,误了家族大业!”
“混账!老狐狸!” 希尔维亚再也忍不住,将信纸狠狠拍在书桌上,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父亲不仅在她领地上遍布眼线,此刻更是将瑞秋那稀有的特征与最恶毒的传说捆绑,直接捅到了帝国和教廷的最高层!他根本不在乎真相,他在乎的是利用这“异象”作为扳倒维兰家族的致命武器!瑞秋在他口中,已从一个“谜团”变成了“灾祸之源”和“证物”!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更深的烦躁席卷了希尔维亚。父亲这一招,彻底打乱了她原本可能存在的、对瑞秋更“私人化”的探究计划。瑞秋不再是单纯的“稀世珍宝”,更是一个烫手山芋,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政治炸弹!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束缚和……愤怒?是对父亲操控的愤怒,还是对即将失去对那个“影子”掌控权的愤怒?她自己也分不清。
书房内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声。安娜早已识趣地退下。希尔维亚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摊开的《浮士德》上,书页上墨黑的字迹仿佛都在扭曲、蠕动,幻化成瑞秋那双纯粹、怯生生、却又深不见底的黑眸。那份惊心动魄的美,那份脆弱的纯净,此刻在父亲信笺描述的“魔女”、“灾祸”阴影下,竟显得更加诡秘而……诱人。一种混合着巨大风险与致命吸引力的漩涡,正在将她拖拽进去。
“不……” 希尔维亚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脑中混乱的影像和声音。她需要冷静,需要重新掌控局面!她不能坐等父亲和教廷的人到来!在那之前,她必须亲眼再看一次!再看一次那个扰乱她心神的“影子”,确认那究竟是无害的艺术品,还是……真的隐藏着某种令人战栗的秘密?她需要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判断!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蔓延。她快步走到书桌前,拿起一个连接着城堡内部传讯魔法的小型水晶球,向负责“护卫”艾瑞丝和瑞秋的护卫队长发出了指令:
“报告她们此刻的位置和动向。立刻。”
水晶球很快传来回复,冰冷简洁:“目标已结束教堂之行,正由村中小路返回哨站,速度缓慢。预计一刻钟后途经溪畔橡树林附近休憩点。”
溪畔橡树林……希尔维亚脑中瞬间勾勒出那个地方。一处相对僻静,有树荫和溪流的休憩处。
“知道了。” 希尔维亚切断通讯,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她不能直接去客房,那太刻意,会引起艾瑞丝更大的警惕。但“偶遇”……在她们返回的路上,在某个“恰巧”她也会经过的地方……
她不再犹豫,迅速脱掉居家的丝绒长袍,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猎装,将金色的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镜子中,那个冷艳、威严、一切尽在掌握的希尔维亚似乎又回来了。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冰封的湖面之下,暗流涌动得多么激烈。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身影迅速融入城堡走廊的阴影中,向着溪畔橡树林的方向疾行而去。她要赶在她们之前到达。
就在希尔维亚奔向溪畔橡树林的同时,维兰公爵查尔斯·德·维兰派出的、由他最信任的骑士长塞巴斯蒂安率领的精锐亲卫小队,已经如同离弦之箭,冲出了维兰堡的吊桥,马蹄踏碎晨露,向着阿德勒边境哨站的方向绝尘而去。塞巴斯蒂安面色冷峻,眼中燃烧着忠诚的火焰。公爵的命令在他耳边回响:“不惜一切代价!安全带回小姐!注意那个黑发女孩!”
而在帝国权力与信仰的巅峰——金碧辉煌的皇宫与庄严肃穆的圣光大教堂内,阿德勒公爵那封措辞危言耸听、充满暗示与构陷的密报,正被侍从和红衣主教分别呈送到皇帝陛下与女教皇冕下的案头。
皇帝展开密报,锐利的目光扫过“维兰”、“黑发黑瞳”、“时之魔女”、“禁忌”等字眼,眉头深深锁起。维兰家族是帝国支柱之一,阿德勒的野心他心知肚明,但“时之魔女”的传说……太过骇人听闻。他沉声吩咐:“召宰相、情报总管、宫廷大法师速来议事!彻查此事!在查明真相前,封锁消息,但秘密监视维兰堡及阿德勒边境哨站动向!”
女教皇冕下看着密报,指尖抚过“亵渎时间权柄”、“不祥之兆”等字句,圣洁的面容笼罩上一层寒霜。信仰的纯净不容玷污,任何与禁忌力量相关的异端,都必须被净化!她抬起手,声音如同圣谕:“传令宗教裁判所‘净焰之眼’小队,即刻秘密前往阿德勒家族边境哨站!查明黑发女子真相。若确系异端……就地审判,净化其身!维兰家族……待查。”
无形的巨网,在权力与信仰的名义下,正以瑞秋那纯粹的黑发黑瞳为中心,急速收拢。而此刻,对此一无所知的艾瑞丝,正艰难地搀扶着瑞秋,在希尔维亚护卫沉默的“护送”下,一步步走向溪畔橡树林的休憩点。她们疲惫的身影,即将撞上刻意“偶遇”的希尔维亚,也即将踏入一个更加凶险莫测的漩涡中心。
溪畔的橡树林投下斑驳的凉荫,潺潺的水声勉强带来一丝清凉。艾瑞丝搀扶着瑞秋,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挪到路旁一块平整的大石边坐下。瑞秋的断腿让她每一次移动都痛得小脸煞白,冷汗浸湿了额前的几缕黑发。那两名护卫如同沉默的幽灵,停在几步开外,铠甲在树影下泛着冷光,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周围,也牢牢锁定了她们。
艾瑞丝掏出水囊,里面只剩下最后一点清水。她小心地喂给瑞秋,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吞咽,自己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身无分文。这个词像沉重的石块压在心头。在教堂的希望破灭后,现实的窘迫更加赤裸裸地摆在面前。她甚至想给瑞秋换件更舒适、不那么引人注目的普通衣裙都做不到。她们身上这套由希尔维亚“恩赐”的衣物,此刻也沾上了路途的尘土和汗渍。
就在艾瑞丝被绝望和疲惫双重侵袭,几乎要支撑不住时,一个冷冽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惊讶”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维兰小姐?真是……意外的巧遇。”
艾瑞丝猛地抬头,心脏骤然收紧。
希尔维亚·冯·阿德勒正从林间小径的另一端款款走来。她换下了猎装,穿着一身剪裁优雅的深灰色常服,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颊边,为她冷艳的面容增添了一丝罕见的慵懒气息。她步履从容,仿佛真的只是在这林间悠闲散步,偶遇了熟人。但艾瑞丝捕捉到了她蓝灰色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那绝非偶遇的闲适。
“冯·阿德勒小姐。” 艾瑞丝强撑着站起身,将瑞秋护在身后,行了一个无可挑剔但极其疏离的礼,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日安。感谢您护卫的‘关照’,我们在此稍作歇息。”
瑞秋在艾瑞丝身后剧烈地瑟缩了一下,如同受惊的小动物,本能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试图完全隐藏在艾瑞丝的影子里。希尔维亚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轻易地穿透了艾瑞丝的遮挡,精准地落在了瑞秋身上。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极具穿透力的审视,仿佛要将她由外而内地彻底剖析。
“看来教堂之行并未带来预期的希望?” 希尔维亚走近几步,目光依旧锁在瑞秋身上,语气听起来像是关心,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估感。
“……牧师大人年事已高,魔力微薄。” 艾瑞丝简短地回答,警惕地观察着希尔维亚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确实遗憾。” 希尔维亚轻轻颔首,目光终于从瑞秋身上移开,环视了一下这片依托橡树林形成的简陋小聚落——几间由原木和茅草搭建的屋舍散落在路旁,挂着粗糙的木牌:一个飘着劣质麦酒气味的酒馆,一个兼卖简单吃食的餐馆,一个挂着各种兽皮和粗陋工具的委托栏,还有一家门面稍大的店铺,门口挂着刀剑、皮甲和药草的标志,显然是个集武器、防具和药品于一体的杂货铺。最后,在角落处,有一家小小的、挂着褪色布匹招牌的成衣铺。
希尔维亚的目光在那成衣铺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艾瑞丝,嘴角勾起一个看似温和的弧度:“维兰小姐和您的同伴看起来颇为疲惫,衣物也沾染了风尘。前方哨站还需一段路程。不如就在此地稍作休整,换身干净的衣裳再走?” 她的提议听起来合情合理。
艾瑞丝的心却沉了下去。换衣服?她们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她正要开口婉拒这份“好意”,希尔维亚却仿佛看穿了她的窘迫,优雅地挥了挥手,姿态如同在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不必担心琐事。此地虽简陋,但衣物尚能蔽体。维兰小姐与您的同伴所需一切,记在阿德勒账上即可。” 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豪奢和掌控感,仿佛买下整个铺子也只是弹指间的事。
艾瑞丝的手指在身侧悄然握紧。接受?意味着欠下希尔维亚更大的人情,也意味着瑞秋再次暴露在对方的“慷慨”注视下。拒绝?在身无分文、护卫环伺的情况下,不仅显得不识抬举,更可能激怒对方。她湛蓝的眼眸深处挣扎着屈辱和警惕,但最终,贵族刻在骨子里的体面和对瑞秋舒适度的一丝考虑占据了上风。她再次行了一个礼,这一次更深了一些,声音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冯·阿德勒小姐的慷慨,维兰铭记于心。如此,便叨扰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沉重的分量。
“举手之劳。” 希尔维亚微微一笑,目光却早已越过艾瑞丝,重新聚焦在瑞秋身上。她对护卫使了个眼色:“带维兰小姐和瑞秋小姐去那家成衣铺看看,让店主把最好的料子拿出来。” 她刻意加重了“瑞秋小姐”的称呼。
艾瑞丝扶着瑞秋,在护卫无形的“护送”下,走向那间小小的成衣铺。希尔维亚则看似随意地踱步到一旁的餐馆外,在一张露天木桌旁坐下,点了一杯清水。她的位置,恰好能清晰地看到成衣铺的门口。
成衣铺内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布匹和染料的味道。店主是个眼神精明的妇人,看到护卫冰冷的铠甲和希尔维亚那身气度不凡的衣着,立刻堆起最热情的笑容,将压箱底的几块相对细软、颜色也鲜亮些的棉布和亚麻布都翻了出来。
艾瑞丝无心挑选,只想尽快结束。她为瑞秋选了一件最柔软的米白色亚麻长裙,样式简单至极,没有任何装饰。她自己则随意指了一件深褐色的结实棉布裙。
当她们换好衣服走出来时,希尔维亚的目光如同等候 已久的猎手,瞬间就捕捉到了瑞秋。
那件米白色的简单长裙,洗去了天空蓝带来的惊艳冲击,却意外地衬托出瑞秋另一种纯粹到极致的美。朴素的颜色让她过于苍白的肤色显得更加脆弱,也愈发凸显了她那头纯粹如墨的黑发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简单的布料包裹着她纤细的身形,勾勒出少女青涩而优美的轮廓。她低着头,紧紧挨着艾瑞丝,那份惊心动魄的美丽中糅杂着挥之不去的怯懦和不安,形成了一种更加致命、更能激起某种占有欲和保护欲(或毁灭欲)的吸引力。
希尔维亚端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锐利审视,而是变成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专注的……凝视。仿佛要将眼前这个穿着米白色裙子、黑发如瀑的少女,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寸肌肤的纹理、每一缕发丝的走向,都深深地烙印进自己的脑海深处。她要将这份脆弱与美丽并存、这份纯净与神秘交织的影像,牢牢地刻印下来,不容遗忘。蓝灰色的眼眸深处,冰层之下,涌动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复杂而汹涌的暗流。那是一种混合着强烈探究欲、难以言喻的吸引,以及一丝被父亲密信激起的、想要亲自揭开谜底、掌控这个“变量”的强烈冲动。
艾瑞丝敏锐地感受到了那道几乎化为实质的目光。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瑞秋拉到自己身体的另一侧,用自己的肩膀和手臂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希尔维亚的视线。她甚至没有去看希尔维亚,只是挺直背脊,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冯·阿德勒小姐,我们已休整完毕。可以继续赶路了。” 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道令人窒息的目光范围。
希尔维亚似乎这才从专注的凝视中“惊醒”。她缓缓放下水杯,站起身,嘴角重新勾起那抹惯常的、带着疏离感的弧度:“当然,维兰小姐。请。” 她优雅地做了一个“请先行”的手势,目光却仿佛带着粘性,在艾瑞丝遮挡的缝隙间,最后深深地瞥了一眼瑞秋低垂的侧脸轮廓。
返程的路,在希尔维亚的“陪同”下,变得更加漫长而压抑。艾瑞丝紧紧握着瑞秋冰凉的手,感觉背脊上那道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目光从未真正离开。她知道,这场“偶遇”,绝非终点。希尔维亚眼中那深沉的凝视,如同无声的宣告——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而她们身无分文,伤痕累累,唯一的依靠,只有彼此紧握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