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走到西,我从镇上的东门广场来到西门广场。这里人更少,不管对于以前作为人的我来说,还是对于现在作为猫的我来说,无人的地方都更让我有安全感。
但这广场并非我独享。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女站在广场外围的布告牌前,不断来回看着上面的小镇地图和她手中打开的绘图本。少女的头发扎成马尾辫,一根红色丝带在上面系成蝴蝶的样子。而此刻她似乎苦恼于那张被风雨吹打褪色的小镇地图。
我无意去惊扰她,只是坐上椅子想要闭目眼神,但有人找上了我。
“你能帮我看看地图吗?”
应该不是找我的。
“你好?”
不用管吧,反正我在别人眼里只是一只猫。
“先生?”
“我才十八岁!”
我睁开眼纠正她的说法。刚刚站在布告牌前的少女此刻来到我的面前。真好看啊,尽管看起来和我年纪相差无几,但脸上仍带着未曾脱去的稚气与天真。小小的嘴巴勾起微笑的弧度,鼻子乖巧地挺立在脸中间,右眼中透露出人畜无害的目光,让人难以对她产生敌意。
右眼?是的,她的左眼被一只白色眼罩遮了起来。
原来是个中二少女。我这样想着,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应该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
“你,你怎么看到我的?”
“我为什么看不到你?”
“我是说你怎么看出我是个人的?”
“原来你不是人吗?”
“我曾经是。”
“曾经?”
“我被人杀死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
并不像是在讽刺我,她流露出深切的同情,原本就水灵的眼睛此刻竟然好像多了泪水出现。
“你不吃惊吗?”
“我为什么要吃惊?”
“我是死人啊。”
“我知道了。所以,为什么要吃惊?”
她歪头看着我,眼睛里都是不解。
我似乎明白了一点,她并不具备这个年龄少女所具备的一般常识。把她当做小学生看待会更好吗?
“啊,我明白了,你是想问我怎么看出你的。因为这个,我的眼睛,我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哦。”
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高兴地拍起手来,似乎忘记了手里还拿着小学生用的绘图本,手拍在上面让她露出了轻微的痛苦神情。但很快,她的表情回归正常,左手捏着眼罩然后轻轻将其拿下来。
我看见那后面是一只没有丝毫灵性的眼睛,其中蕴含的情绪甚至没有我那被埋在土里的眼睛多。
“我这只眼睛能看见鬼,妈妈不喜欢,所以就遮起来了。”
她在解释后就立刻用眼罩将左眼重新盖住。如果是以前我或许会觉得这个人有病,但基于我死了却还在活动的现状还是相信了她的说法。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那你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我差点忘记她来找我的原因了。
“好吧,你想让我帮你看什么?”
她双手举起绘图本,一下子伸到我的面前,甚至碰到了我的鼻尖。
“我想来参加七夕晚上的活动,可我好像迷路了,我到这里的时候根本没人。”
“你来参加活动,是和你男朋友来的吧,他人呢?”
我轻轻推开被伸到眼前的绘图本,她却凑了上来。
“不是的,爸爸妈妈以前是在活动上认识的,我想看看让他们在一起的活动是什么样子的,所以我就一个人来了。但是我记性不好,就……”
“这样啊,可是你走错方向了哦,今年可不是在西门广场,在另一边的广场。”
我指着太阳出来的方向对她说,只不过太阳完全被乌云遮住了。
“怎么会记错的呢……”
她低下头喃喃自语。那副苦恼的样子简直就是个小学生,不会有精神问题吧。我突然想到这个可能。
“你能带我回家吗?”
会有正常的快成年的人找不到家在哪吗?我在心里对她发问。况且就不怕我是坏人吗?看来果然有精神问题,不过以我现在的状态,就算她出意外了我也不用担责吧。
“你家在哪里?”
绘图本又被推到我面前。
“在这里面有地图。我给你看吧。”
我同意了她的提议,并且把长椅让了出来。她将绘图本放在我旁边,她在椅子另一端坐了下来。
展开绘图本,第一页是一副小学生的随笔画,简单的线条和简单的色彩,勉强能看出人的形态。少女指着画自顾自地讲解起来。
“这是我十岁,妈妈和爸爸还有我。”
画里是个人牵着手,两个大人站在两边,长头发的应该是妈妈,头发上系着红色丝带的应该就是她了。真是幸福的一家。
我注意到,画中的她两只眼睛颜色并不一样,右眼涂成普通的黑色,左眼是蓝色的。难道那时候就有看见亡魂的能力了吗?
“这是我十一岁,爸爸妈妈在跳舞。他们很相爱呢。”
上一页的女人和男人双手交错在一起,女孩坐在一旁的地上看着自己的父母。
“这是我十二岁,我们一起去沙滩,爸爸被妈妈埋进了沙子里。”
画面里,女人正在往爸爸身上铲着沙子,旁边是许多棵有着针一样细叶片的树木。
“这是我十三岁,妈妈帮我吹出眼睛里的沙子。”
她的妈妈抱着她,依旧一派幸福的样子。只是这次,画里她的左眼居然被涂成了红色而不是之前一贯的蓝色。没有蓝色画笔了吗?
“这是我十四岁,妈妈帮我扎发带。”
左眼这次被涂成黑色,她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背后的妈妈却变成了短发。女人将少女抱在怀中,手中拿着少女此刻系在头上的发带。
“这是我十五岁,我和妈妈在一起。”
她和妈妈站在一起,手里抓着妈妈腰旁梳成麻花的头发。
“这是我十六岁妈妈在教我读书。”
她的妈妈在画里拿着一根教棍,高抬手指着黑板上的内容。
“啊,这里是地图。”
在应当是十七岁的页数上画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方块。似乎表示这个镇子上的楼房。尽管辨认有一定难度,我确实认出了这上面的内容。
地图上用红色画笔画着两个圈,一个是西门广场,另一个我没认出来。
“那就是我的家,你能带我回家吗?”
她突然靠近,抓住我的手,我们的鼻尖差点就要碰到一起。好近,从来没和女孩子这样距离接触过的我受到极大冲击。
尽管觉得疑点很多,但为了终结这充满了犯罪气息的局面,我还是答应了带她去找家。说起来看地图就看地图,展示前面的画又是什么意思,是要跟我这样一个不幸的鬼魂炫耀她的幸福吗?
拿着地图,我们走出广场。想要凭借这张极具抽象主义风格的画直接找到她的家是很不现实的,所以只能照着大致的方向前进。
“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呢?”
“我好像经常会失去一些记忆。”
“你爸爸妈妈没来找你吗?”
“我……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你自己的名字吗?”
“知道!妈妈一直叫我小星!”
我拿着地图走在前面,小星跟在我后面不远处。听声音就知道她说话一直低着头。真的不怕我把她带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另一方面来说以现在我这副样子又能对她做些什么呢?但这样的好处就在于,外人看来,就只是一个少女和她的猫在散步,这样我就避免了被驱赶的可能。只是我们还是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这让我很不自在。怎么了,没见过鬼吗,今晚就去你家吓你小孩哦。我发出无声的威胁。
行至小镇边缘,从地图上看来她的家就在不远处。本以为此事就此告一段落,却看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人。爸爸牵着我家那条叫阿福的狗,见人就问,好像在搜寻着什么。他的样子憔悴了不少,我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无助的表情。
我当然知道他在找什么,可我现在又能做些什么?以我现在的样子,或许永远不被他找到才更好。故作镇定地从他身边走过,我的手却不自觉地将绘图本攥紧。
突然一阵急促的狗叫声响起。这当然不是我发出的声音。
阿福挣脱爸爸的控制,拖着绳子,朝我跑过来,同时还发出叫声。我来不及对这重逢感动,因为我从阿福的叫声里面听到的是满满的敌意。原来狗能看见鬼是真的,还是说仅仅出与对猫的本能?
“快跑!”
拉起小星的手,我必须带她逃离阿福的攻击。所幸爸爸很快重新抓住狗绳,他看着我们逃跑的方向,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和小星一直跑到镇子外面才停下来,这里的住户已经是一家一家的小院子形式了。此时天空已经暗淡下来,乌云的存在让今天的夜晚来得格外早。
剧烈运动后的心脏撞击着胸膛,我忍不住大喘气,伸出舌头喘了几口才想起自己终究还算是人,哪怕作为猫应该是不用这样的呼吸方式的。不过已经死掉的我还需要呼吸这件事也挺奇怪的。气息慢慢平复,身体各处的感官又开始工作,我很快感觉到手上握着什么柔软又清凉的东西——小星的手。可她好像并不在意这些,出神地望着我们面前这废弃的庭院。
两层的房子被爬山虎覆盖着,露出来的白色墙壁染上了时间的颜色。院子里的水泥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泥土,看来这院子已经荒废很久了。
“这,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