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的天空上缀着鱼鳞样的碎云，微风勉强能吹动鬓角的几缕发丝。
如果仅限于此的话，这大概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腰好像断了。
嗓子要裂开了。
眼睛好干。
明明已经用尽了全力了，却只能把手伸向面前的晴空，勉强只遮住了一只北归的小鸟。
与其说是很害怕死亡，不如说是很不甘心。
自从在陌生的学校实验室里醒过来又被硬塞了一张学生证之后，这三年多一直在那个军校里被迫混日子；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能出来的机会却这么快就躺在了地上。
刚才好像是用脸硬接了一闷棍，现在还是火辣辣的疼。罪魁祸首就在面前，戴着撒拉门克配发制式法师兜帽，挡住了手握的那片天，嘴里好像嘀咕着什么。
「好像这次真要玩完了……」
还没来得及继续自艾，一个冒着蓝色火焰的石球又打在了他的脸上，似乎都能看见他因为被打而喷出来的口水了。略带一丝爽快，看着那个敌方小法师倒下恨恨地笑了，牵动着嘴角扬出了一个略带凄惨的笑。
似乎他也很年轻的样子。
目光随着他略显纤细的身体一起倒在了地面，才萌发出的幸灾乐祸的心情也跟着一扫而空了。
算得上祥和的似乎只剩下那个看不懂气氛的天气了。它凭什么会那么晴啊……
还有人形或是面目全非的肉体相相枕藉，随着流出的液体和尚未燃尽的火焰散发出令人睁不开眼睛的气味。
这些碎肉曾经也都拥有着承载了父母期冀的名字。
两三种不一样的语言在四面哼起，有些似乎只是在叫痛，有些在喊着全世界发音都一样的那两个词，或是在某个破碎的肉体中像八音盒一样，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一个只有他自己认识的名字。
这次是肉体先牵动全身。还没多想，流着血的胳膊已经爬出去了。
「哥们儿，你还能动吗？」
一边说一边拼命地拍着那个年轻的面孔，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刚才还是交战方，但是现在眼里却只有那张属于人的年轻的脸，根本看不见或者说不在意身上那件敌国的破战袍。
或者说，自己身上这件军服也不是属于自己的国家所以才不会在意吧？
还有一丝力气，周围好像不论是敌方还是己方都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了。
屈膝蹲在他的面前，刚想把人掮负，却眼前一黑直接坐在了他的脸上。
「啊，不好意思了……」
又试了一次，拼了半条命终于半蹲着把人背了起来，耳边传来了有些紊乱的呼吸声，和“咝咝”的呻吟声相间。
鸭子步一样挪了还没有几离（盐湖地区通用的距离计量单位），刚刚站的地方就被一个沾了火油的多孔石球（原材料为火山石）变成了一个坑，气浪也把两个摇摇晃晃的人推翻在了地上。
一双翘尖的皮靴子冲着本来就有伤的左手踩下，五指深陷在黏腥的泥里。
一副标准的大盐湖附近民族的面孔，红土色的脸被大胡子覆了小半。
「捏们被俘虏咧。」
令人生厌的声音生硬的说着阿戈斯语，就好像看着谐音读外语一样；随后又用听不懂的语言重复了一遍，听起来应该是撒拉门科语。他的前胸后背挂着着霍尔门科的军人识别章。
「霍尔门科没参战吧？」
疑问还没倒出，就被封回腹中。身体随着一阵剧痛，被慢慢提了起来，又是一拳捶在了后脑上。
…………
我是谁来着？三年之前在一张手术床上醒过来之后，几乎就是三天被小体检一次，十天大检一次。魔法学院的课跟了不少，但是却像被蜡封的酒桶一样，一点技能都滴不出来。
选参战人员应该是从攻击类术士的佼佼者里挑选，但是为什么全校公选会突然在补充名单里出现自己的名字？
完全想不明白。
醒过来时连周围人的语言都听不懂，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只是被称作「列斯」，意思仅仅是「一号」。黑发黑瞳再加上暗白色还会被晒黑的皮肤，就连这三年几乎每天都会见面的阿斯洛瓦底教授也查不出到底是哪里人。
格格不入的自己进入了大杂烩一般的军营，竟反倒有了些许的归属感。
战斗么……
还在行军途中就和撒拉门克人厮打在了一起，两边甚至都没来得及摆开阵势。
阿戈斯人和撒拉门克人的长相几乎完全一致，却靠着一点微妙差异的两种语言和制式服装相互分辨相互厮打。
…………
身下的地面轻轻晃动，吱呀吱呀的像摇篮一样，让人有种舒服的感觉……
等等，不要这么安心啊，明明是在囚车里啊喂！
果然是刚刚睡醒。
已经做好了伤口上的血痂会被撕裂的准备，刚想想抬起胳膊揉一下眼睛……
等等，衣服还是破的，为什么皮肤上的伤口好像已经愈合了？
「哦？你醒了啊！」
刚睁开眼睛，眼前还罩着一层薄纱似的水雾，
看不清东西的列斯茫然的四下寻找声音的来处。
囚车很简陋，却很结实。四下的栅栏是整棵的细原木拼起来的，上面缠着看不出颜色的破布条，满是黑色的污渍。而声音的来源正转过身子坐在另一边向这里探望。
啊，这天杀的是刚才放黑炮把自己撂倒，又倒在自己身前的那个撒拉门克小术士。
等等，原来是女的？！
又揉了一下眼睛，罩住瞳仁的薄纱散了，眯住眼睛瞄准了阴影中的那张脸。
如果传说中被称为天使的神灵真的存在的话，一定是指眼前的对象吧。
尽管身上披着带大兜帽的灰紫色术士制服，可能是刚才石球的原因，已经变成了露背装；暗红的血迹和泥土结成的斑痕弄花了脸，却完全挡不住那种气息。
她的美貌完全不同于少女的那种可爱或是风月场所的妖娆，而是一种超脱于世人的美。浅红色的皮肤，深黑的瞳孔，秀气的五官拼成了一个活泼的笑容。瀑布一样厚重的长直金发凌乱的披在肩膀上。
「我已经将你受的外伤医好了。哼，运气不错嘛，看起来没少出血挺吓人，结果都是皮外伤。要是伤了内脏断了骨头就没法治了。」
大盐湖附近民族都是或深或浅透着橘红的肤色，灰绿的瞳孔，还长着好像一个几乎标准的半圆形的耳朵，满头棕色到黄色的大波浪卷发，若不是她说阿戈斯语的遣词造句仿佛公文一样生硬，几乎就把她当成本地人了。
一双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另一双黑眼睛，完完全全看入迷了。
「你不是撒拉门克人吧。」
看见了漂亮女生，明明想了几百种风趣一些的表达方式来搭讪，结果脱口而出却莫名其妙这么……平淡。
「你也不是阿戈斯人吧。」
还没来得及抽自己一嘴巴，少女已经接过了话茬。
「谢谢。」
「不客气，刚才你不是还拼命抽我的脸想把我叫起来，还把我坐下边了么。」
少女面含笑意，揉着稍稍鼓起来的脸颊。
「怎么称呼你啊？」
嗯…………思考了一下，好像压根也想不起来名字是什么啊。
「目前是列斯。」
「一号（liêsï）？」
她的脸上写满了“你是在逗我吧”
「你是叫喀留珊吗？」
赶快转移话题吧……还好有一个叫姓名牌的东西。
少女没回答，仿照着他的说话方式也唐突的提了一个问题，
「你是萨尔拉魔导院的学生？！」
「呃……是的。」
「你说话为什么在回答这种问题时吞吞吐吐的？是被拉涅偷走了脑中的金丝吗？」
说出了一个自以为很地道的谚语，可是这边完全没听懂。
「嗯，我确实失忆了。记忆最早只能到三年之前。」
面对着这双深邃的黑眼睛只能坦白了。
「那难怪。」
深黑色的瞳孔认真的盯住列斯，
「记忆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如果连那个都没有了就和三年前刚出生一样。」
一声清脆高亢的长唳划破了湛蓝的天，绵延不断的囚车上空飞过了一列绵延不断的候鸟队伍。
「这景色好美啊。」
棋盘一般铺开的原野盘踞着缓缓流淌着辫子一样的溪流，地平线的尽头是广阔的大盐湖，湖心山脉在天边若隐若现。
「可惜咱们坐的不是观光车。」
说出这句话，列斯自己先笑了起来，少女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也稍微翘了一下嘴角。
「无名氏，快看，那个坡底下的是不是一群人？」
完全就是打仗打出来的肌肉反射，一把压下少女的头，自己的身体向后方仰下去。
囚车的整个顶棚都被掀了起来，断面被电成了炭黑色。
「快跑——」
跑字还没说出来，少女已经被环着胸口架了起来。
少年自以为很帅气的跳出了囚车，但是实际上旁人的视角是狼狈的连滚带爬，但是终究是跳出来了。
在两人刚刚离开那个半截的木头笼子之后，又一道不知道什么攻击型魔法把车完全炸碎了。
四面八方已经喊起了乱七八糟的军事用语，其他囚车里的可怜虫就没这么幸运了。与其说是偷袭辎重部队，不如说是一边倒的收割财物与人命。
不得不说，这位的运气一到这种关头就没好过。 才走下路坡就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碎木头砸昏了过去。可能是出于本能，用手紧紧抱住了怀里少女的头颅，手背已经被石头刮得血肉模糊。
这次晕的很彻底，第一视角几乎是眨了一下眼睛天就亮了。
浑身不论哪里稍微动一下就会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仿佛是被泼了一身的铁水一样。稍稍动一下，尘土就从后脑、后背上散落下来。
「好像怀里抱着个人来着……」
手忙脚乱的松开了痉挛的双臂，一张俏丽的脸从胸口下探了出来。
自称「一号」的少年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本就沾满了泥土和血痂的脸颜色变得更像泥土了。费尽了全力从身下掏出几乎没有知觉了的手指放在少女的鼻子下，
啊啊啊……手指都没有知觉了怎么可能会感觉到呼吸啊……那就……
「只是救人而已，只是救人而已……」
一只耳朵轻轻贴在了胸口上，耳尖瞬间传来柔软的质感。隔着厚厚的……那个东西，虽然声音被衰减了许多，但还是能听见心跳。
「没勒死，没勒死」死我安慰了两声还拍拍胸口说了句都吓死我了。
虽然说听到了心跳完全可以把耳朵移开了，但是一股莫名的力量还是把他的耳朵压在了胸口上。过了半天直到才一边自我忏悔一边恋恋不舍的移开了紧贴在胸口的耳朵。
在灰烬和残骸之间，满身伤痕的「列斯」一步三摇的背着并不轻的她，
原来她这么高吗？
已经被背起来的喀留珊双脚还拖在地面上，鞋子上面因为拖曳挂满了泥浆，便只能把她放下来，坐在一个还算干净的木箱上，让她靠在自己的背上，一个人开始了头脑风暴。
「如果这么走了的话好像没有什么意义吧……」「以目前的身体状态几乎不可能逃到安全的地方再想办法活下去；」 「而且身上的军服是个问题，就连现在在哪都不知道，带着这身军装简直是送死一样的行为；」 「行路需要代步的交通工具和盘缠吧，不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