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李开冷静地回答道,「但也不是。」
「哦?」
「其实每个人都想过这类问题的,但——他们都选择性忽视了。」
「说到底,就是自我欺骗罢了。」
「人的一生其实充满了自我欺骗,幼年时无法得到玩具就自我欺骗「它其实并没有那么好」,学生时期非常想要一双昂贵鞋子却没有钱,于是就只能说「鞋子这种东西能穿就行,多少钱都一样」,寻不到工作就能自我欺骗「下一份工作会更好」——多少人的信念是「相信明天的生活会更好」啊,但事实上,生活依旧像是车轮一般,一圈又一圈地滚动着,昨天的苦难在今天依旧会重现,我们依然没有逃出这个怪圈。」
「……」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李开。
这家伙,今天的话不仅出奇的多,而且莫名其妙,有点。抑郁?
这可不是我认识的家伙,我认识的那个李开,是个永远冰着脸,努力埋头苦干的家伙。
完全和他格格不入啊,今天的这番话。
「于是到了晚年,遗憾留下的终究是太多,只能是自我欺骗,说自己已然子孙满堂,还哪来什么遗憾。」
「所以,你觉得自我欺骗……」
「是件好事。」
「既然注定要有遗憾,那为什么不欺骗呢,人一生本就那么多苦难了,何必再给自己增加毫无作用的烦恼呢,越是努力就越会发现人是有极限的,这是不变的真理。」
「自我欺骗着,将这一份的悲剧全部丢掉,全部忽略掉,才能全心全意地投入生活之中,苦也好,乐也好,贪婪地吞噬着这一切,而后才能对生活有所喜爱。」
李开,缓缓地站起身来,双手拍了拍满屁股的泥土,而后舒展双眼,看着眼前层峦叠嶂的波浪。
「和你说的这些话,都是在我年幼的时候,一位即将逝去的老者说给我听的,我全然都记着,却是直到最近才了解。」
眼光,流露出了怀念。
最纯粹的怀念,没有悲伤,没有哀悼,仅仅只是怀着敬意的怀念。
大抵是一位相当德高望重的老人吧,才能让人如此敬佩。
「那位老人,跟年幼的我灌了整整一小时的毒鸡汤,就只是为了跟我说,要好好去享受生活。」
「你说是不是神经病,你说。」
李开笑着感慨道。
「大抵是吧。」
我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而后道。
抬起头,仰望着纯洁的天空。
那是何等美丽的天空啊,但倘若换在三四年前大抵是看不见的,几年前曾回来过一次的自己,也曾仰望天空,但,只不过是灰蒙蒙的一篇罢了。
但如今,却早已看不见阴霾了。
「不过有句话我要纠正一下,」我看了看李开,正色道:「人是不断地重复着,没有错,但并不是车轮,而是螺旋楼梯。」
「虽然要比直路走更久,虽然也是不断地在重复,但终究是逐步往上升着,明天的生活,真的会比今天更美好,至少……」
我看着李开,而后笑道:「至少多活了一天,不是么?」
「切,」李开不屑地鄙视了一下,而后又禁不住笑了一笑,道:「你这种,就属于自我欺骗。」
「彼此彼此。」
两人对视一眼,而后一同呼了口气。
天空已然黯淡。
太阳的余辉,在地平线上,只剩下一丝丝的苗头。
周围,已然快看不清了,路旁的灯光也已经亮起。
不早了。
我看了看李开,而后正色道:
「也差不多该干正活了。」
「嗯。」
起身,正立,挺直腰杆,双手合十,向眼前鞠一躬,而后,缓缓地闭上眼睛。
从生到死,并不容易。
那是需要跨过无数的苦难的。
眼前的山丘里,埋葬着一位又一位经历过比我们更多的苦难的勇士,每一位都是值得我们去敬佩的人。
所以,必须要对死者报以敬意,盖棺定论,无论一个人生前为恶为善,死后,都献上一份敬意吧。
「逝者已逝,灵魂永存。」
「从此红尘万世,再无纠葛。」
「愿,地上绿芽,永远为你萌生。」
脚下是,波浪般起舞的草儿。
「愿,天上飞鸟,日夜为你歌唱。」
天空是,飞翔跃过的鸟儿。
「愿,大海永恒接受你们的思念。」
「愿,湖泊,就此将你们洗净。」
从远处吹来的风,拂过了每个人的脸庞。
「愿,天上再无苦痛。」
「愿,天上再无苦痛。」
宁静,没有哀痛,反而充满着,生的气息。
「愿,地下终无悲哀。」
「愿,地下终无悲哀。」
噫,安详的人们啊,让我祝愿你们。
「愿,天父予你安宁。」
「愿,天父予你安宁。」
「愿,地母。」
「愿,地母。」
「永葬你们的灵魂。」
「永葬你们的灵魂。」
良久,良久,过了许久。
任凭这风儿随意吹着,仿佛身子也彻底融化成大自然一般。
眼睛,缓缓地睁开。
而后,向眼前的勇者,报以一笑。
愿,逝者,安好。
李开拍了拍我,示意离去。
一步又一步地走下山,缓缓地走回,人世的喧嚣。
安详,是逝者的资格,像我们这些经历苦难还不够多的人,终究还是得回去的。
空荡荡的山路,没有人,两旁夜灯,照着孤独的街。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身影在阴影中显现,一步一步挪动着,向着山顶走去。
是要来祭拜的人么,这么晚来还过来。
我的眼睛,缓缓撇了过去。
脸庞,印入眼帘。
「嗯?」
我没有停下脚步,而是逐步放慢,眼睛,直直盯着那张脸庞。
那是一张三十多岁的男人的脸庞,岁月已然在他脸上刻上许多生的痕迹,放在人海中,怕便是泯于众人的长相。
但不知为何,很熟悉。
并不是说气息什么的熟悉,而是说那张脸庞,与谁长得十分相像。
其余部分不清楚,但眉眼之间,实在是感觉太熟悉了。
只是,直到我与他错身而过,我都没有想起来。
李开拍了拍我的肩,问道:「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感觉那个人,我应该是在那里见过。」
——于是。
——于是。
——第二天,下午。
我端坐在安可琳的家里,一本正经地坐着,而后……
——看着这张,昨天也看到的脸庞,陷入无限的混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