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依旧是,倘若抛入人海恐怕就再也寻不到的,长相。
他并不瘦,准确来说是相当健壮,一米八几的身材屹立在我面前,竟有种山一般的错觉,大抵是因为仍旧是春天,身上裹着的便衣依然是长袖子,看不得身上的肌肉,但——一个人是否健壮,往往一眼便能看出来。
黄而近黑的皮肤,并不觉得难看,反令人觉得十分健康,在那平板头之下,五官印入眼帘。
浓眉大眼,大抵是这幅长相唯一的特征了吧。
他已然不年轻了,岁月在他的脸庞上刻下太多「生」的痕迹,从那干瘪的额头,到从长袖流露出来的粗糙手指上,每道痕迹都是他经历过风霜的证明。
只是,他的眼神,很奇怪。
那副,全然淡然,亦或者说,全然冷漠的眼神,寒气逼人,宛若是弥漫着层层浓雾一般,竟看不见有一丝情感流露。
眉宇之间,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可,如果仔细观察,并不难发现的——红光。
——喷涌,满溢出来的,红光。
——那是最绝对而又彻底,手上沾过鲜血才能泛出的,杀意。
没有错的,是昨晚那位在山上遇到的人。
而且,大抵也应该没有猜错。
安父,应该是警察,或者军人,而且,应该是直到今天依然在从事警察或者军人,二十年的老干部。
——有点棘手啊……
这个职业如果来聊天的话,会相当尴尬的。
在交流前判断职业,算是我在M国混了这么久才察觉到的基本社交手段,不管怎么样,在与陌生人交谈之时,如果能大抵判断出对方的职业,那么在话题选择上才不会太过僵硬,就算事实上话题已然既定,但从事不同职业的人,必然被影响出不同的性格,与商人聊天,大抵要多说一下客套话,可与军人聊天,这种方式只会给人一种轻浮的感觉,印象分会下滑得很厉害。
——只是,确实对我来说是种新挑战,往日社交之时,我都是以阴阳师的身份前往,一旦以这个身份自居的话,那么话题我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握,可如果用普通人,不,应该说是教师的身份前往——我根本就没当过多久的教师啊,角色都还没适应呢,这不是要我老命么?
——「老师,您的茶。」
「哦,好,谢谢。」
我点了点头,道。
安父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坐在了我跟前,轻轻地抿了一口。
「真是少见,教师家访,那好像是我这个年代才有,那么……」
茶,轻轻地点在桌上,他抬起头,没有丝毫避嫌的,用那双淡漠的眼神看着我,而后道:
「家女在学校犯了什么错么,需要劳烦老师亲自跑一趟。」
切,直接开门见山么?
这样子的话,度就很难把握了。
我抿了口茶,而后笑了笑,道:「并没有,安同学在学校的表现其实很不错的,这次来其实还是带着点私人原因过来。」
茶,放下,没有丝毫畏惧的,直视着安父的双眼,道:「说到这个,安可琳今天在家么?」
「小安么?」安父微微笑了笑,道:「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她平时很少出去的,大抵是约了朋友吧。」
约了……朋友?
…………不知为何,一股寒意攀上了我的脊椎。
「有什么事情,不能让家女知道么?」
「没有,只是今天的谈话我个人偏向与暂且避开她,毕竟话题与她有关,一旦聊上了难免有点尴尬。」
我喝茶,道。
「那么,我就直接开门见山吧,安同学在学校成绩是很不错的,一直稳居前列,平时您应该也很清楚,是很安静的一类,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老师最喜欢的那类学生。」
可以不管不顾,而又成绩一直拉着平均分上升的学生,哪有老师不喜欢。
「只是……」
我身体微微向前,挺直腰,而后道:
「她太安静了,安静得过分。」
「我虽然新到岗位不久,但也稍微了解了一下,无论是她的同学还是之前的老师都说,几乎没怎么见过她讲话,和同学之间连聊天都没有。」
「而她如今已经算是高二了,一年的时间,连和同学聊天都极其少的话,我觉得安静得过头了。」
「而后,我就……」
陡然地,猛地卡了一下,我顿住了一会儿,而后对着安父露出抱歉的笑容,道:「你也知道,学生之间总会传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在和同学交流的时候,我恰好问一位说是和安同学初中同班的人,安同学的情况,而后了解到了她是单亲家庭的事情,我觉得大抵和她现在这么安静有关,所以才特意跑过来家访,希望了解一点……情况。」
笑容,僵硬着。
真是糟糕透了,来的时候居然忘记打好草稿了。
在逐步了解到这件事情的情况时,可谓是经历各种各样的奇异的事情,从只是问一问,而后被人拿刀威胁,再到大战刑天差点被打成肉饼……这些事情怎么可能说出来。
与其打太极,不如大胆承认自己是如何获得这些消息的,毕竟对于作为军人或者警察的安父,打太极的行为可能更令人生厌吧。
果不其然,安父的眉头稍微皱了皱,似乎有点生气,那浓雾般的双眼第一次掀起一丝荡漾,但下一秒又回归自然,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他笑了笑,而后道:「同学之间说点这个,挺正常,人之常情,同时也如你所见,我和安母在小安初中毕业后就离异了,她的母亲一人生活,而我带着小安,那孩子性格变化也确实是那个时候,不过……」
「我还以为她只是单纯赌气不想和我说话罢了,没想到在学校也是如此,这倒是第一次了解到。」
「大抵是之前的老师并不太注重吧,」我情不自禁地黑了一下之前的老师。
确实是如此,班级有同学表现如此异常却从未关心照顾,也没有联系家长,到底在想什么?
满眼睛贴成绩上了么?学校的作用不是用来教人如何做人的么?什么时候成绩变成主科了?为了成绩都可以将其他东西视若无睹了?
「不过我觉得这些东西还是不能忽视的,毕竟如果现在就这般安静,那么将来大学,乃至踏入社会都可能会造成一定的影响。」
「哦?」安父看了我一眼,而后饶有兴趣道:
「那么,您有什么打算呢?」
「我最近和安同学有过些许交流——当然,这中间的事情,怎么说,还是关乎安同学的隐私问题,我并不方便说——交流后,我感觉安同学大抵有些心结,这些心结将她束缚住,使她变为今天的模样,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心结到底来自于哪里,但就几天了解下来我觉得最有可能还是来自于家庭吧,所以才希望来这边了解一下。」
「……」
「是这样么?」
安父低着头,喃喃道,而后沉思着。
我静待着他的思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抿着茶。
拜托了,请一定拜托了,不管如何都请帮忙贡献点有用的东西给我吧。
已经快没有时间了,已经快没有了。
——「那小妮子的时间已经差不多要到了,我可与你们不同,在邪气的感知上不知道强上你们多少倍。」
那只,刑天,要出来了。
一旦出来了,一切就都难以挽回了,根本没有人知道如何压制他,就算有,那么安可琳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没人清楚。
拜托了,一定要加油啊。
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您自己啊。
「我……并不清楚。」
「……」我看着他,情不自禁地有些失望。
「我与她,已经许久没有说上话了。」
「偶尔日常生活上或许还会说上一两句,但一个星期,可能就一两句。」
「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这点我无可置否。」
他看着我的眼睛,道。
没有丝毫躲避,直截了当地,在一位陌生人面前承认了。
是因为对于自己的缺点敢于毫不犹豫地承认,还是说,他已经信任我了。
不,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个。
「从初中离异之后,小安就很少跟我讲话了,偶尔讲话还会还往往伴随着争吵,我感觉那家伙还在记恨着我,记恨着我这个父亲曾经犯下的过错。」
「那是她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原谅的过错,也可能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宽恕的过错。」
逐渐地,眼前的男人,那一直挺立着的肩膀似乎变得微微下垂,那浓雾般的眼睛终于开始波动,只是口中的语气越发低沉,愧疚,蔓延着。
「她的心结应该只有这一个,对于我的怨恨吧,毕竟从头到尾,我都尊重她的选择,尊重她的安排,所以我也从未有事情瞒着她,一切她理所应当知道的我都没有隐瞒。」
「如果存在心结的话,那么应该只能是对我的怨恨吧。」
眼前的男人,用着忏悔的语气,说着。
那是一个已然四十来岁的男人,对着自己过往的忏悔,无论是谁恐怕都会被他感染。
可……
这些都不重要!
「她并不怨恨您。」
我沉声说道,对着眼前的男人。
「她曾经跟我这般说过,她并不怨恨您。」
「只是过了那件事情后,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和您交谈了,而已。」
我沉声道。
所以,这个并不重要。
所以,即使我现在很为您感到开心,但这个并不重要。
我所需要的是,钥匙。
拜托您,再过多一点提示吧。
「是么?」
安父猛的抬起头,惊讶的看着我。
那双原本平淡如水的眼神,在此刻荡漾着一层又一层的光芒。
「是的。」
我点了点头。
这件事情其实也早该解开了,双方都因为曾经给予对方的创伤而耿耿于怀,明明早就原谅,想要回到原点,可却因为不该有的原因直到今天都冷战,很疲倦,很累。
「太好了。」
安父低下头去,两只手紧紧护在脸前,五官全然扭成一团,整个身体不断地颤抖着,似乎是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多年的痛苦得到救赎,无论是谁大概都会是这般吧。
就算是我,也大概如此……如果我能得到救赎的话……
如果……我能……
可,我的救赎已然不存在了,谁都无法给予我救赎了。
能给予我救赎的家伙,已然离开这里,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了唯一的罪证,我的罪证,也是他们所珍惜之物,留给了我。
无法得到救赎,那么就背负着罪恶,一直活下去。
「呼……」我叹了口气,压抑住了焦躁不安的心情,等待着他平复心情。
还好的就是,一切的谈话内容,目前还在我的控制之中,只要这样步步推进,还是能有结果的,大概……
想到这,我内心不禁有些安稳。
许久,许久。
终于的,安父的身体不再颤抖,他双手松开,放在两旁,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脸上似乎还湿润着,但已然瞧不见泪水。
我身子微微向前,而后,准备开口说道。
只是,还没有开口。
咔嚓。
那是枪拉开保险的声音。
那声音是从安父身旁传来的,在听到的那一刻,我的身体已然要做出反应。
可,太快了。
速度太快了,我压根没有反应过来呢。
漆黑的枪口,对着我的脑袋。
冷汗,爆炸似的冒出,我惊讶地望着眼前的安父。
微笑着,安父微笑着。
那是一种随和的,自然的,不带一丝恶意的微笑。
可眉宇之间,那丝红光近乎不再压抑,如同咆哮的大海一般汹涌。
「好了,教师大人,听完了我的故事,现在……」
他笑了笑,道:
「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