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西的天际渐渐被殷红晕染，夏末的晚风混合了雨的湿气跟荼靡的花香，有些微微的熏人，但是拂面轻柔，几乎感觉不到，像是轻飘薄柔的香纱。渔歪着脑袋趴在车窗边，一言不发的望着天空中的浮云，渔知道他们走的那条路不是通往九叔叔的住处，他告诉她的住址在另一条街，但是她不想问，因为他说今天带她去一个特别的地方，她愿意期待他将要带给自己的那份惊喜。她张大双眼追逐天空上淡红色的云彩，直到感觉疲惫，有一点想要流眼泪，然后她便把头安分的靠在座椅上，闭上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越桦按动按钮将玻璃窗上移，不让过多的风吹在她的脸上，又要将他理顺的短发吹乱。
“九叔叔，我们去哪儿？”
渔软软的声音响起，越桦看向她柔和的一笑，没有回答。
“我记得那边，是海哦。”渔伸出手朝前指去，像是一个引路人。
“嗯，是海。”越桦低声应道。
“爸爸带我看过。”
“嗯。”渔似乎没有听出，越桦的一丝迟疑。
“可是我记不清了……”渔的声音变得有些糯糯的。那时候她还小。
“我们，再去看一次。”
“好。”
看见渔露出小女孩得宠般的笑容，越桦的心不禁融化似的柔软起来：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宠着你，我很愿意。那么，你愿意吗？
“我愿意……”埋于内心深处的一句暗语被渔忽然接上，越桦冷不丁的浑身一震，险些一脚踩住刹车。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渔徐徐的吐出后半句，似乎没有注意到他惊诧的神色。
“海子的诗。”
越桦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扣得煞进了防滑垫，他平服着内心的跳动，传达给渔的依然是微笑。有些滑稽的巧合，我为什么要这样想，如果，你说的不是诗句……这怎么行，我怎么能对你有这样的要求，你会原谅叔叔吧。
“九叔叔，停一下。”
渔忽然间望着越桦的那一侧出神，一只手搭上他的胳膊上，越桦踩下了刹车。她没有说话只是开门下车，朝远处眺望着，越桦放下车窗玻璃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团浓烈的橙红顿时落入他的眼底，什么时候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上了呢？
他们的车停在沿海高地的公路上，一侧是山体，另一侧就是辽阔的海，时下已是临近黄昏，太阳即将收回最后一缕光辉，青蓝色的海面上闪动着龙鳞似的碎金，在海天相接的地方交汇成一片庞大的金影，伸展开去的光线像张开的手臂，他们虔诚而寂静的迎接着世界的主宰，升腾的海气晕染了那颗燃烧的火球，摒去了它的炙热只留下灼人的浓重的色彩，它就快要融进深蓝的海水中去了。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渔站在路边望着。
“世界并不缺乏美，只是缺乏发现美的眼睛。伟大的人说的没错啊——你发现了美呢，渔。”越桦也下了车一只手搭在车门上，微笑着。
“比起高山上的落日，海上的夕阳美得更加壮阔，甚至有些怆然。”渔轻轻眯起了眼睛，“应该，就是大海的魅力吧。”
“一起下去看看么？”越桦看着渔，忽然伸出了手。
“……好。”渔将手交给了他。
柔软湿润的沙滩上留下了两串紧靠的脚印，一直延伸到海潮上涌能够到达的临界线，脚印的尽头是插着兜矗立不动的越桦和背着双手面向夕阳的渔，乘着傍晚海风的潮汐窃窃私语，悄悄地沾湿渔的鞋尖，然后又匆匆落回海中，倾尔复返，一遍遍重复着。
“这些年你还是做不到那件事么？”越桦看着渔一动不动的身子，温和的问。
“是，一直都没能做到，到今天也是。”渔低头看着脚下潮湿的沙。
“你知道那是为什么么？”
“知道，却不明白。”
“是时候抛开害怕了，你不会让它一直跟着你的。”
“我知道……”我只是，不知该做些什么。
自从爸爸离开后，我便开始对水产生拒绝，不愿接近泳池，河岸，海边更是一次也没有再来过，心中并不对它们产生讨厌，只是一种排斥，渐渐演变成为一种反射：我不要接近水边。尽管很早以前就开始尝试克服这个心理障碍，但是直到现在仍然没有起色，有时候都会想这是不是潜意识里对爸爸的想念让自己的身体产生出这种变化，就好像是块烙印，不可以去除。
比此刻的海风更轻柔的，越桦的双臂缓缓圈住了渔的身子，让她的脊背贴靠在胸前，他俯身将下颌搁置在她的肩头，感觉到她微凉的皮肤。
“如果那些无法忘记，那就把它沉到心底，只是不会常常想起——你会痊愈，我相信你，你相信我吗？”
渔低着头，沉默不语，良久，她慢慢的抬起左脚，在右脚上轻轻蹭下鞋子，然后同样蹭下了左脚的鞋子，松开越桦的双手迈着很慢很慢的步子朝已经变成深蓝的海走过去。第一步接触到微凉的海水时渔的身体不经意的颤抖了一下，有一丝惊恐浮上心头，她很能的想要抬脚后退，却忽然硬硬顿住，渔试着平息心跳和呼吸，渐渐能够感觉到身后越桦温和的目光、无声的鼓励。短暂的停滞过后，她的第二步已没有了犹豫，然后第三步、第四步……当她回转身子朝越桦微笑时，海浪柔和的拍打着她的小腿，那一刻她已心无芥蒂。
“我当然相信你，永远都是。”
“九叔叔，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你有这样一幢漂亮的海景别墅？”渔站在宽敞的弧形阳台上望着闪烁的海面。
“如果先说出来就不好玩了啊。”越桦笑了，一边将外套挂上衣架。
“这么好的地段买别墅，花费了不少吧。”渔转过身靠在雕花精美的栏杆上。
“是啊，呵呵，这一带唯一附带私人沙滩的海景别墅怎么能谁都可以买呢。”
“私人沙滩？”渔确实没想到。难道现在自己身后的一大片金色沙滩也是九叔叔的？
“她啊，是你的。”越桦微笑着走来，将渔转向海的方向，一手搭在栏杆一手执起她的右手朝前方划去，他附在她的耳边轻柔的说道，“从这个视角你所能看见的土地，都是你的。”
“难道九叔叔你……”渔微微愣神，她在他的双臂间转身，仰脸看着他。
“聪明的女孩，”越桦笑容依旧，“这座房子就是你的。”
“……”
“不需要问我为什么哦。”看着渔无言的眼神，越桦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我不问。”渔绽放笑颜，舒展双臂踮着脚尖揽上越桦的颈子。
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触碰她了？那个小小的身子总爱荡秋千似的挂在他的脖子上，一声声笑得脆又甜，糯米一样白滑又细软的孩子的手，总是雨水似的微微的凉。
啊，她已经长大了。
少女温暖又柔软的身体，散发着年轻的味道，从她的皮肤上传来的体温有着些许诱惑，一丝丝的往他的身体袭来，能够感觉从她的唇中缓缓呼出的气息弥漫于耳畔。慢慢的收紧双臂，他将她合身拥入怀中，感受着彼此共同的期待与渴望——他们之间的鸿沟是看不见的深渊，不可多进一步，更无法到达对方。
了然心意的多少年里，这是他们唯一的拥抱。
月色如银，无声的散落，轻踏过涌荡的暗蓝海潮，亲吻静谧的沙滩，它寻着少女平静的呼吸到来。月光下渔的脸微微散发出萤光，双眼阖着遮住平日冰凉的目光，显出了眉目间的英气，她安稳的枕着越桦的一只手臂，两人一起仰面躺在客厅的地毯上，窗外潮汐的音律温煦不乱，永恒的遥唱着。
“你长大了。”越桦低声说道。
“快10年了。”渔喃喃道。
“已经抱不动了。”
“韶华不再。”
“才不呢。”
“九叔叔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你不记得？”
“有10年你不在我这里。”
“哦……”
缓慢的回应了一声后越桦将目光转移到天花板，渔抬起手抚摸着脖子上戴着的珍珠项链。
“我一直在国外啊，”越桦枕上另一只手臂，“一直的学，总想学得更多，其实只是不想回到那个家，那让我厌烦，而且你已经离开，我也就没有什么想留下的感觉。”
“你不想家人？”渔闭着眼睛，想起了那日和花枝的对话。
“我不想他们。”
“奶奶很想你。”
“是吗，我还以为她跟以前一样——你回家去了？”越桦转过脸有些诧异的看着渔。
“回去过了，我自己去的，我没让花枝姐告诉你。”渔倒是很平静。
“他们，对你怎么样。奶奶呢。”
“还好吧，长辈的模样，奶奶，”渔顿了顿，“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你很像你爸爸，仔细看又更像你妈妈，你的眼睛跟你妈妈的一样，很清澈很坚韧。”越桦呼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你奶奶看到你就想起了他们两个，她一定没和你久待吧。”
“嗯。”
“她从来不是个宽宏大量的女人，似乎因为你的爷爷不怎么爱她，临终也都没有对她交待什么，所以她拼命爱孩子，我的哥哥们里大哥长得最像你爷爷，而你爸爸的性格跟年轻时的他几乎一模一样，所以……”
“我明白的。”渔打断了他的话。
两人一同沉默，越桦仰望，而渔始终阖着双眼。
“九叔叔，”她再度开口，“你为什么不结婚。”
“……”他一愣，目光往眼角移来。
“奶奶要我问你。”此刻的渔双目半张，眼神虚空。
“你怎么答的。”
“答不知道。”
嗤——越桦一颤轻笑出声，随后便听见渔也低低的笑了起来，两个人一高一低的笑着，此间的意义他们心知肚明。
“呐，九叔叔，在国外的时候还那么年轻，没有交女朋友么。”
“没有，”越桦一滞，随后笑着接上了话，“我还是喜欢中国的女孩子。”
“是吗。”渔也付之一笑。
随后两人却不约而同的安静了，渔背过身合上了眼，越桦的目光则投向了天花板——有一些潜藏心中的无奈他们还不愿告诉对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