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有些吵的教室里,头顶偶尔会掠过一两架纸飞机,元笙勾着脊背趴在桌上,瞟了一眼窗外的榕树,树木正生长的茂盛。
“好吵……”
他咕哝一声用手挡了挡照进窗来的阳光。
“这样很夏天啊!——你是在说外面的小鸟吗?”
球球双手托着腮帮支在桌对面冲元笙笑。
元笙抬眼看着球球头上的发髻找到了话题,“为什么你要把头发梳成两个球啊?”
球球摸了摸头反问道:“你不觉得把头发都梳上去很凉快吗?”而后又立马改口,“唔,算了,你怎么知道这些,你又没有头发。”
这话听着有点不太对。元笙呼的直起背,
“谁说我没头发!”
“长头发。”
大概球球也发现了这个语言漏洞,元笙话音未落她就已经不紧不慢的补上来了。
元笙气结。
倒是球球“随和”的一笑上前摸了摸他的头,姐姐一样的说:“下午带糖给你。”
元笙转头冲着窗外不理她。“总是一副大人样,你还不是和我一样四年级……”
放学时不见球球的影,真是奇怪了。元笙等不见她,就自己慢慢往家走。路过球球家时元笙伸长脖子望了望她家的窗户,球球好像不在家里。元笙嘀咕着,这个天天按时回家的人今天跑到哪里去了?
“缴枪不杀!哈哈!”
一声大叫从头顶掉下,惊得元笙一激灵。接下来,头发湿了一大片。
“我的新水枪射程不错吧?”
球球出现在阳台,她抱着水枪的姿势如同战场上的狙击手。“别那么无奈嘛,哈哈哈,看你这个样子我就想起我们那时打水仗……”
一听“打水仗”三个字元笙就一大颤!
“我们可是赤膊上阵哎,好酷噢!”球球得意不已。
若不是那时年纪太小,而她又没说是女孩子,元笙死也不跟这个野丫头打水仗,事后她还有理有据:“不说是男生怎么赤膊打水仗?”
听她说的坦荡荡,元笙的脸就红成了番茄。他徒劳的站在楼下张牙舞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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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大群的制服中间插进一件蓝色公主裙——未免太醒目了。
穿着公主裙被妈妈牵着手来上学——更加醒目了。
在众多好奇的目光下,小女孩战战兢兢的走上讲台。
“我叫未若,大家……好。”
声音小得吹股风就听不见,面容粉红,单薄得不堪公主裙的重负,摇摇晃晃。球球上前拉住她的手,“来,和我坐吧。”
球球总是拉着未若的手,元笙问她她总是回答“未若不熟悉这边,我在帮她适应。”
“适应是早晚的事,你不用这么操心吧。”元笙只是随口说说,不想还是让球球听见了,她腾地转过来大声说:“这叫帮助,帮助!你这个不懂别人的笨小孩!”元笙被顶的脊梁发硬,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好远远的看未若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一天下午体育课,元笙口渴回教室找水喝,他习惯的拿起球球的水壶就灌了几口。忽然,他看见未若的白色笔记本——就是她总写来写去的那个本子——在抽屉里,四下无人,好奇大于胆怯,元笙翻开了那个秘密的本子:那上面贴着照片写着日记,有未若小小的字体和工整的感情。元笙愣愣的看着照片上笑得花一样的小女孩。
“你在干什么?”
元笙顺手将本子往衣服下一塞,等他转过头一看却吓得跌坐回去,来的是未若。
“你…你在看什么……”未若有点担心,是害怕他看自己的本子吧。
“我…在看……”顾不了那么多了,元笙抓过球球的本子一举,“这个!”挡箭牌似的。
“球球会生气的。”
“不会不会,我们是好朋友。”汗流下来,元笙故作镇定的抹掉。
“那样…就更不好了……”
“啊?”
“咦,你,肚子里面是什么?”
“啊……那个,”元笙失手去挡,未若更进一步,“你还拿了球球什么?”
“我没……没有……”
“你干嘛看我的本子!”
挡箭牌不好使……
“我没……”
“还狡辩!未若看见的,你真是讨厌的小孩!”
被球球一顿歇斯底里可不好受,元笙搭拉着脑袋朝球球身后的未若瞄去,她眼睛水汪汪的,几乎要溢出来了,十只手指互相纠结。球球一肚子火摔手走人了。元笙刚要开口却听得一声颤颤巍巍的对不起,他正眼一瞧,可了不得了!未若眼里豆大的泪水已经在荡秋千了,摇摇欲坠眼看就要一溃千里了,元笙七魂慌了六魂半,左掏右掏,终于摸出手绢塞过去,然后很没出息的“一溜烟”了。
傍晚天空聚集了浓云,倾盆大雨即刻就来了。元笙发现未若一个人待在角落,他走近她。未若抬起头看着他。她的眼睛最令元笙害怕,是那么一种清澈一种无法拒绝的无辜。元笙张了张嘴,结果只吐出一句“你妈妈还没有来啊?”,未若点点头,元笙往她旁边挪了挪,“球球呢?她怎么没跟你在一起?”她不是老说帮助帮助吗。
“球球今天很生气,一个人跑回家了……哎呀,球球没有带雨伞,要是淋了雨生病了怎么办啊……”
元笙看她一脸焦虑,很觉有趣:她要是病了去看望看望不就行了吗?
“就说你不了解别人,你这个笨小孩!”
就像铅笔戳肋条,元笙一激灵,下意识的四下望了望。没有球球……
他又看看未若,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轰隆的雨声帮忙似的淹没尴尬。
“未若…”元笙小小声声的开口,“未若,告诉你件事哦,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
“嗯。”
“其实,”元笙抓抓脑壳,“我看的不是球球的本子…是…是你的……”
一句话像说了半个世纪,元笙越紧张越低头,都快埋进抽屉里了,他想未若一定瞪大眼睛仇视着自己,他负罪似的抬了抬眼皮,一副犯人模样。却遇上未若平静的眼神。
“你为什么不生气?”元笙傻愣愣的问。
“我答应你不生气了,为什么还要生气?”未若竟有所不解。
元笙彻底傻掉了。
与球球的女中豪杰相比,未若是一种宁静而洁白的幽远,让人心旷神怡。无法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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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级的时候,元笙突然发现球球变了。
那天在她家巷口遇见,她扎了一条高高的马尾,用彩绸束起,一身洁白的水手服。站在她旁边元笙感觉自己似乎变矮了。
最令他发愁的是,他不懂为什么球球总把口袋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他桌上,然后笑眯眯的看着他。有一回他试探性的问球球,她坦荡的说,
“我喜欢你嘛。”
元笙更加“忧愁”了……
球球性格直率不懂得细嚼慢咽,她直白的表达让元笙毫无招架之力。他不止一次的让球球“住手”,但终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你干嘛老这样啊!”
“我喜欢你嘛。”
“别老围着我转好不好?”
“你会变不见的!”
“乱讲!我这么大个活人在这里!”
“……”杀手锏来了,“你不也是喜欢未若才老围着她转?”
被卡住了。
这可真是一根重磅鱼刺。
“为什么就不能多喜欢我一点呢?”球球终于软了下来。
“因为…你和她不一样……”元笙把头埋的低低的。
“有什么差别呢?”她问下去,声音微颤。
“她,比你需要帮助。”元笙没有勇气看球球,她会恨死他的。
气氛有时是很有重量的。
终是球球的豪迈救了他们吧,她没有追问,也没有停留,迈开她的长腿走进了夏日末尾依然灿烂的阳光中,对于自己的努力破产,她选择了砸储蓄罐时的决不犹豫和毫不伤心。她住进学校,离开了与元笙比邻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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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笙骑着自行车穿行在马路上,学校已经选好了,这个夏天也许就是童年最后的狂欢。
“元笙。”
他竟然没有认出路边站着的是未若,她和第一天上学时一样,一条白色裙子,但这时的她也已经长高很多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明天我要去学校参加考试。”
“在哪里?”
未若手指着街道的前方,那里与元笙差出整整一条街。
“我们以后还能在一起玩吗?”元笙勾勾未若的手。
“我不知道,妈妈说上中学会很忙的,可能球球都会被我忘掉的吧……”
“你会忘记我吗?”元笙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不会忘记你的。”未若附在他耳边清晰地说。
妈妈在街那边喊未若的名字,她应了一声,松开和元笙勾着的手,穿过车流。元笙个子不够高,看不见未若远去的身影,车流过后,未若的白裙子已无法寻找。
夏蝉还在喧闹。
元笙重新踩上了自行车的踏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