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三月,新枝吐翠,官道望去,依稀人影飘然渐近。“走走走,行行行,太上老君显威灵,神仙赐我灵符法,灭灾除厄保清平…”手摆拂尘,且行且念,一破衣啰嗦的癫道人行至在雷神镇外。观这道人,一袭破袍,千缠百结;足踏麻鞋,偏生这麻鞋却拘不住这几个脚趾,这脚趾倒似吵了架般是决计不同在一处屋檐下的。脸上望去,头发一等一的凋零,勉强拽住道冠不至滚到地下。再看面目,更是精彩已极了,两道弯眉杨柳垂腰,恨不得扫去了眼睛;一双斜撇子眼却是跟眉较上了劲的。蒜头鼻子外翻嘴,竟连两个吡出的板牙也是一长一短,配了下巴上的鼠尾须,倒活脱脱是个给阎王爷端茶的好心腹!
说罢了这癫子,再来说说这雷神、火神二镇,早些年百姓初搬至此生计难稳,为图个顺遂,于是修雷神火神二庙,以求庇佑,火神镇在南,雷神镇在北,遥相对望,也时常沟通往来。然而时至今年也怕是岁运不对,临到年根竟生起时疫来了,镇民一个个高热不退、喘嗽不止,时有撒手人寰者,好不悲惨。纵是转过年来已三月中了也未见好转。
寻到一处高门敞宅,这癫道人总算满意,挑眼横观,但看门前左右,施药舍粥,不禁心有困惑。寻得队末一打听,才知本地闹了时疫,当地员外辛茂辛大善人施药舍粥,救人水火。癫道人复又不解道:“即是施药舍粥,那为何又放一木桶收取金银?”“嘿!哪里是什么收金取银的,原是我们这些人感念大善人救度,自发捐献,以做米药之资的。总不能…总不能…让善人吃了这个干亏吧?”说到此处,又有心慈面善之老妇感动落泪,重重喃喃了几句大菩萨云云。
这癫道人略略点头,方想开口,猛然一抽鼻子,弯眉冷不防拧作一团。不再理会排队之人,却是尾随辛府换药人而去。
待得换药人走,癫道人轻轻捻起药渣看了看,挑出一朵残花咀嚼再三,倒槽牙吐在地上,却是不住冷笑了起来。
翌日清晨,辛府门外,三通锣响,癫道人高搭法台,手持木剑,右手画符,念念有词。片刻之后,便向聚拢而来的一干人众宣扬自己怎样得老君授法,这灵符如何去病消灾。真个是舌灿宝花,地涌金莲。镇民正犹豫要不要舍百文钱买上一张之际。但闻人群中一声痰嗽,人群排开,走进一位国字脸不怒自威的中年员外。这员外,端的相貌堂堂。鼻直口阔,浓眉正眼,三绺墨髯飘洒胸前,头戴织锦员外巾,身着宝蓝对襟蹩,此时正手提药包牵着一脸色蜡黄、刚失了父母的孩童。
“你这道人何宗何派传承,哪山哪洞修真?人命关天之事,你可不要为了区区些许散碎银钱误了人家性命!”辛员外正气凛然地斥责道,旋即又恐疾言厉色惊了孩童,微一低头,谦然一笑。孩童见此,不由又紧了紧抓着员外的手,躲在员外身后。
“嘿嘿!贫道钟济,道号南山子,却是来救民水火的!”癫道人余光闪动,却是偷偷用袖子讷起了适才卖符所得的散碎银两铜钱。
“鬼神之说,何其飘渺,我看你还是不要妖言惑众,让镇民安心服药吧!”辛员外据理力争道。
“哦?你既这般言语,那看来你所舍之药当有效验了?各位!辛大善人这药到底如何,哪位倒是来说说!”癫道人却是不依不饶。
“这药服了却是安稳不少!”“是有用的…”“可到底也是死了人的…”“时疫凶猛,咋可能不死人哩!”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既然这样,辛大善人,你我不妨打个赌,让镇民俱买我的符布,帖于灶王位后,断了你的药,五日之后见分晓如何?”
“这…也罢,你且试来,五日过后自与你分说!”话毕,辛大善人又匆匆操持施舍去了。
赌斗既定,癫道人自是忙碌不已,购置白布,调磨用料。他这符却与常人不同,不用黄纸,替以白布,不用朱砂,却用药粉。他所栖身之处夜夜水汽蒸腾,直仿如蒸屉一般。所出之符布也怪异至极:黄褐为地,漆黑为纹,皱皱巴巴,酸苦不可闻。
正在癫道人忙于制符不可开交之时,辛大善人竟登门拜访。二人落座,辛大善人竟丝毫看不出前日里威严正色来,反而满面春风,言语欣然。
“阁下既为卖符而来,不外乎也是为了些黄白之物,既如此你我何不通力携手呢?”辛大善人饶有兴致又满面真诚的审视着癫道人。
“携手?我可不是用树皮松针冒充时疫汤药之人!你那药里只一味曼陀罗花是可入药的,想来不过麻痹缓症之效而已!你如此诈民敛财却是无半点怜悯之心。”癫道人面沉若水,言语漠然。
辛大善人闻言竟嘿嘿一乐,搓搓手道:“诈民敛财?辛某可没有,那些钱财可是镇民自愿捐赠,与辛某无干…”看着手炉中近日才新换且价值不菲的乌榄碳,辛大善人竟觉得以前所用的普通木炭竟那般丑陋。
“世人喜善而憎恶,时疫当前,辛某让他们安然死去,免受痛苦,也算是功德无量!如此辛某满足了世人,而世人又满足了辛某,不过各取所需罢了,你又何必揭开真相,让世人失望痛苦呢?”辛大善人满脸不解。
“辛大善人,辛大善人……你我终究不同!请吧!”
辛茂从容摇头,好整以暇地掸掸衣袖,微微拱手,笑着离去。
五日之后,镇民自然并无改观,此时一个个正擎耙弄锄围住了癫道人要讨个说法。辛大善人远远奔来,气喘吁吁,顾不得擦汗,不迭拱手作揖,好言赔情之下,才从暴怒的镇民手中救下癫子。看着安抚镇民而口干舌燥的辛大善人,癫道人又听到人群中老妇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善人太善了,百年后是要升天的呀!大菩萨大菩萨….阿罗汉阿罗汉…”
癫道人再无暇去看辛大善人,只是理了理原无必要在意的道袍,微不可闻地念道:
“世人斥我奸且贪,我观红尘颠倒颠。
皆言太乙不救苦,远在天边近在前。
何时观照明真性,窥破虚妄晓机玄。
善人何尝真善人,癫道未必假神仙…”
几句残词微声追影,道人拂尘一摆,携着低语声飘然而去……
翌日一早,一队商队穿火神镇入了雷神镇,亲手将最后一车药材并一封信件交至了镇长手中,并言明此药为六天前所订本应昨日送到,奈何周围已被贩假药者层层围住,实难将真药送入。说至此处送货人尚自疑惑究竟何人在雷神镇购入如此多的假药又熬来给谁喝了。疑惑尚且不提,送货人又告知镇长货款已付,信中为药材使用方法。镇长展开信封:择药入瓮,并符煎煮,日饮三剂,当有奇效。镇长虽有疑惑,然见药款已付便不再犹豫,依法照行,竟果真活人无数。
自此,临镇百姓议论纷纷,皆言雷火二镇祖上积德,感动神仙降临,一夜之间奔袭二百里于货栈订药,又留下药符无数,这才解了时疫。只是这神仙样貌奇特,衣着褴褛,所使所用尽是些零碎银两,散碎铜钱,却不知何处所得……
注:【大白若辱】出自《道德经》第四十一章,意思是真正高洁廉明的,往往是被忽视甚至嫌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