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作者:沧月玄嗣 更新时间:2022/12/19 16:13:29 字数:4453

89日 千年学院医务室

有物浸润着先生的身体。

阴冷,潮湿,伴随着刺骨的严寒。

即使他早已无法感觉到鲜明的疼痛,身下这份孤寂冰冷的感觉,仍然迫使他张开双眼。

如同被海浪拍打到岸上的鲸鱼,深深埋没在沙滩上,浑身上下的肌肉都使不出一分力气。

他正躺在无光的海岸上,任由冰冷的海水触碰着他的衣襟。

一阵阴冷的风吹拂而过,充斥着虚空的灰色雾气立刻消散。

在仿佛无尽远处的彼岸,他透过朦胧的目光,看到了一座海市蜃楼般的城市。

那座城市头上是青蓝色的天,脚下是铁灰色的地。

“基沃托斯......”

他的喉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不需辨认那座城中的建筑,只要看向上方那独一无二的碧蓝天空,答案便呼之欲出。

但当他定睛一看,眼神却立刻沉下来。

青蓝色的天空,布满了裂缝。

铁灰色的大地,翻滚着岩浆。

这是他第一次以‘外界’的视角,观摩整个基沃托斯的全貌。

碧蓝的澄澈天空,遍布着碎瓷一般的裂缝,不详的黑气从中嘶嘶漏出。大地则是另一种可怕的景象,整个地表塌陷翻腾,被无法抑制的岩浆,顶得鼓胀起来。

遍体鳞伤的这方天地,已再也无力维持微妙的平衡。

如果没有外力强加干涉,彻底的湮灭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先生的嘴角向上扬起。

不知是安心,还是在讽刺。

于是他成为了基沃托斯最需要的那股‘外力’。

为了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他赌上了全部,只为将那注定的毁灭,以他的身躯进行弥合。

这是他的功绩,也是他的罪孽。

画面忽然一转,远处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基沃托斯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面单向透明的玻璃。

淡淡的苍色,透露出稍纵即逝的轻松和温暖。

在那面玻璃的对面,与先生相隔不远的地方,

是他的学生们。

圣三一的孩子来了,格赫娜的孩子来了,阿拜多斯的孩子们也来了......

明明身体已经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却想要奋力地直起身。

因为他看到孩子们在哭。

白子在哭,

优香在哭,

日奈她们也在哭。

所有的温暖被碾成粉碎,再也回不到最初。

他费尽千辛万苦,才移动了一下自己的食指,但他说不出一句话。

他想说,不要为我流泪,

不要铭记我,不要挂念我。

我宁愿你们获得释然遗忘的幸福,也不愿你们承受刻骨铭心的悲伤。

.......结果,连最后这一点点关心,也只是在自欺欺人。

他什么都做不到。

先生闭上眼睛,任由冰冷的海水,将他的记忆唤起。

在来到基沃托斯之前,先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他自己都回答不了。基沃托斯的工作,已经繁重到掩盖了他的回忆。

只是他隐约记得,他的父母对他不好。

他的童年过得并不开心,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却仍然总是挨打。

正因如此,他竭力想给每个学生们最好的生活,

他不能忍受另一个孩子,承受和他一样的痛苦。

爱着别的孩子,就是他爱护自己、修复自己的方式。

“......真奇怪”

先生哑然失笑。

当他把这个关于自己的奇怪结论,握在自己的手心上时,

一阵苍蓝色的温暖光芒,点亮了他眼前的世界。

回来了。

先生在洁白的病床上再次睁开双眼。

身体的力量虽未恢复,但也足够支撑他坐起来。

医务室的窗户没关,夏日的暖风从外面吹进来。

先生却只觉得身体有些冷,右手抚上脸颊,只感到比从前更加清减消瘦。

许久,他收回手,轻轻叹了口气。

想那么多未来的事情干什么,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嘶!”

胃部传来的绞痛,让他突然吸了口冷气,汗滴顺着额头涔涔而下。

他明显感觉到某种液体正顺着喉管渗出,温暖而粘稠。

但他口腔中的味蕾,却品尝不到任何味道,寡淡得很。

“好吧,现在苏醒过来也要收我一点费用了。”

他捂着脸苦笑了一声。

作为她们的先生,你还想逃去哪里?还想将你的命运,责怪给谁呢?

——明明她们才应该这么想,不是吗?

如果她们的回忆中没有了你这扫兴家伙,她们将会何等轻松愉快?

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吸气,把所有的情感和抱怨压下去。

他并不崇尚利他主义,也绝不是善良无私的圣人。

只是,既然担上了先生的责任,作为大人,理应坚持到底。

“不知道我昏迷了有多久......夏莱那边的工作,怕是积压成山了吧。”

他喃喃自语,挥手擦拭过额头的冷汗,翻身下床,整了整衣领。

他很庆幸,目前的病痛,只是夺去了他一点无关紧要的身体部件。

他还没有沦落到瘫在床上,像棵蔬菜一样要人照顾的地步。

先生脚步有些虚浮,缓缓地向着门口走去。

只是,当他即将拉开医务室大门时,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呃!”

喉头发出一阵短促的呼叫,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发生了什么,眼前的世界就开始朝着90度方向旋转。

他直直地摔在地上,面部朝下。

不过幸运的是,他现在的身体重量,已经比患病前减轻了不少,所以至少没有摔掉下巴。

他心中生出一股荒谬的因祸得福之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但当他回头望去,想要寻找那个绊倒他的物品时,

他的目光凝固了。

因为那不是什么物品,而是一个女孩子。

早濑优香。

她无声无息地靠坐在墙角,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

空洞无物的双眼,正对着惨白的天花板。

她仍旧穿着那套小西装,外罩一层白色夹克,本是说不出的精明干练,但现在......

先生仔细看过去,她的衣服早已宽松得过了分,那不修边幅的样子,更显出女孩的憔悴。

“优香....”

先生的心仿佛被揪了起来,手上几乎没有半点力气,全凭机械式的动作,带动自己起身。

他挣扎着爬起来,缓缓拖动身体,移到优香身边。

然后,先生试图将颤抖的手,放在优香的手上,似乎是想要宽慰她。

但他惊讶地发现,那只小手竟是那么的冰凉。

他赶忙捧起优香的手。

女孩的手指修长依旧,但已不再有力气,甚至不能做出弯曲的动作。

再细细看去,那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红痕,指尖还在渗血。

视线上移,那张过去由于过于严厉而常常使人忽略其可爱的容颜,如今似乎真的只剩下了空虚和绝望。

甚至连惨白,对那张脸来说,都是富有生机的颜色。

一刻也不曾停止的心痛,长期积累的眷恋,以及急转直下的现实,已经一点点地摧毁了她的意志。

时间的流动,对优香来说,都已经不再有意义。

先生的嘴唇几度变换,神色似在挣扎,但最终没有吐出一个字。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就是你许诺给她的未来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先生从未像今天这样,痛恨自己的存在。

但是,生活还得继续。

生活还得继续。

先生颤抖着伸出手,搂过优香的肩膀,让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他拼命想对她挤出一个安慰的微笑,眼中的色彩却早已是黯然。

他更已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日的大战之后,自己为什么还要活下来。

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机会见到学生们了,想不到,这条苟活的生命,仍旧还有一段时日才能散去。

一阵苦涩,浮上他本以为不会再痛的心头。

偎依在怀中的早濑优香,早已不复记忆中那认真又可爱的模样。

望着她伤痕累累的右手,他就算再迟钝,再傲慢,再试图移开视线或者欺骗自己,都应该明白了......

早濑优香眷恋着自己。

不是孩子对长辈的信任,不是学生对老师的亲近,只是纯粹的,少女对男人的眷恋。

而且这份积压已久的感情,已经庞大到可以摧毁一切的地步。

“......为什么是我?”

几乎是半强迫的,他强行遏制住如潮的思绪,缓缓合上了双目。

为什么他在这一生之中,无论拥有过什么,创造过什么,最终都如同水中之月,近在咫尺,但只能选择放手?

已成注定的结局,再也追寻不来。

想得再多,除了扰乱思绪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苟活在这世上一百天,原本他也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待,将学生们本应拥有的幸福,交还到她们手中而已.......

但如果她们渴求的幸福,是他永远给不了的东西呢?

“....优香”

先生忍着痛,想要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优香的额头上,却只是一阵低咳,气色更加萎靡不堪。

酸涩又痛苦的感觉,将他的嗓子灼得生疼。

“优香”

“优香”

无论他怎么呼唤,都没有任何回应。

怀中的少女,像是与整个世界都隔绝了一般,没有反应。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先生一遍遍地在心里重复着,头晕得更加厉害,仿佛被巨大的噩梦拖入无底的深渊。

一滴泪水,顺着他的眼眶流出,在她的脸颊上蜿蜒。

温热的泪,驱散了一些寒冷的感觉。

于是,他怀中的躯体,忽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先.....生”

细如蚊蚋的呼唤,在先生耳边响起。

他的眼睛陡然睁大,深深地呼吸着,抬起头。

早濑优香的脸上,终于现出了血色。

她颤抖着哭出了声。

“先生,我......我......”

她只感到绝望像是带着狞笑的大口,将她的全部身心,一点一点吞噬进去。

她想挣脱,想忘却这种蕴藏着彻骨悲伤的感觉,却偏又万分的不舍。

“为什么,时间总是向前流动呢......我不要.....我不要啊.......”

她噙着泪,晃着脑袋,惘然地低语着。

为什么时间总是要向前流动呢?

他轻轻拍着优香的后脑勺,拥她入怀。

但她痛苦的低问,先生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只是一道时间折射出的流光剪影。

既然时光如水,再难以逆转,那他就更应该如水一般从容逝去,不留下任何追溯的痕迹......

怀中的早濑优香,渐渐安静下来。

她盯着先生的脸庞出神,突然想起过去,每天早上都要去夏莱叨扰的自己。

和先生的那些日子,快乐么?

这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不快乐,她不会故意帮先生管理账目,不会在先生乱花钱的时候,故意用半是愤怒半是娇嗔的语调数落他。

看到先生宠爱的目光,

看到先生小心翼翼,唯唯诺诺地交出账本的样子,

看到他运筹帷幄克敌制胜后,坏笑着,又投来期待她夸奖的眼神,

早濑优香陶醉而满足,不能自拔,不想脱身。

她不在乎先生的教师身份,不在乎他与她始终保持距离的举动,

只在乎这样平凡而幸福的日子,能否持续下去.......

可平凡幸福的日子已经毁了,毁了,毁在他的牺牲,毁在冷酷的真相。

“如果先生不去拯救那些孩子呢......”

阳光带不来半点温暖,她只觉通体生寒。

这个念头如同藤蔓疯狂生长。

她知道自己在痛悔,痛悔先生为何要选择牺牲他自己的方式。

可那又如何?基沃托斯,这座遗世独立的城市,所托举起来的生命,不也有她的一份么?

她已不敢再看向先生的脸庞,只得茫然转过头去,望向窗边。

晨间的太阳,实在是太刺眼了。

就像真相,刺眼,残酷,所以人们才躲在谎言的阴影下,寻得片刻的清凉。

耳边听到先生艰难、粗重的呼吸,她何尝不知道,先生此刻也很痛。

扎在她右手上的剪刀痕迹,又何尝不是扎在先生的心上。

“如果我足够成熟的话.....”

“如果我至少是个乖孩子的话.......”

她就应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让先生平安喜乐地,度过最后的日子。

可惜,早濑优香不是成年人,不懂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的方式,更不懂得如何自欺欺人。

在先生面前,她总是不断地索取,不断地渴求,直到耗尽先生的生命。

她忽然感觉到,先生抱着自己的力道,渐渐收紧了。

“优香,”

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呼吸变得短暂而急促,

“我.....我向你保证,我会找到方法的。”

啊,是了。

优香张开嘴巴,痴痴地笑了起来。

先生果然是大人呢。

因为是大人,所以会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撒谎呢,所以会自欺欺人呢。

“我会拼尽全力地活下来,我会搜集所有神秘学的方式,尽量延长自己的生命!”

说谎。

优香嘴角的笑容咧得更大。

明明对自己的生命毫不在意,说献祭就献祭出去了。

现在说自己会拼尽全力活下来,谁会信啊。

“相信我......优香......我求求你相信我......”

她感受到,先生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还有肩上温暖湿润的感觉,那是先生抑制不住的泪水。

早濑优香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要说些什么。

但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

她的双手,温柔地环在先生的腰上,脸上带着恬淡的微笑,

“真是拿先生没办法呢。”

果然啊。

即使是这么拙劣的谎言,

“我相信你,先生。我不会再做出,让你伤心的事情了。”

早濑优香还是会选择相信。

有什么办法呢?

因为,

早濑优香,就是这么无可救药地,不能自拔地,爱着先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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