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日 午后 和平塑像喷泉
过去,现在,未来。
从基沃托斯中心广场的边缘向外看去,便可以看到与时代交相映衬的三重景象。
街角处,可以看到原先在繁华街市里建成的黑市银行,已经在联合部队的威压下挂牌停业,等待推倒重建。
那是基沃托斯早已崩塌的不堪过去。
先生端坐在喷水池的旁边,身上的袍子敞得很开,引得路过的学生们一阵侧目。
现在执掌基沃托斯调停权力的人,偏偏长得还算耐看,总是会吸引一些学生驻足,注目。
至于他背后的和平塑像,早已成了附近学生们每日上下学的打卡点。
和平会不会是基沃托斯的未来?
没有人知道,就连先生也无法说得清楚。
只是这座在太阳下闪着金光的塑像,描绘出的圣三一与格赫娜携手进军的图景,似乎的确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对于学生们来说,太多的事情,都太复杂。
时代的变化曲折离奇,迭变丛生,她们无从判断是好是坏。
可她们心中隐隐有种信念,仿佛只要先生还在,只要那尊和平塑像仍旧屹立在中央广场上,她们的现在和未来,就都有了十足的保障。
天空仍旧是一如既往的碧蓝,高高挂起,与世事无争。
先生轻轻捏紧了自己的手,面上一派轻松写意,心中却是纠缠不清。
他是个聪明的人,是一只翻动于时代长河而自知渺小的蜉蝣。
是战是和,早已有了定论。他对此心知肚明。
时代的洪潮,并不是以人的一己之力,就能轻易抵挡的。
但他为何还要在此苦等,等待一个早已踏上自己道路的女孩?
“也许是旧习难改吧。”
他脸上有些明悟地笑笑,摇着头。
日光从晌午的天顶移到了侧面,刹那间,凉爽的阴影笼罩着大地,清风吹拂,实在是说不出的舒爽。
广场边缘的学生们早已起了玩兴,在碧蓝的天空下打着呼哨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流云遮住了烈日。
远远地,青葱翠绿的花园处,闪过一道洁白色的身影。
“先生。”
一声清澈温柔的呼唤,在他的耳畔响起。
他不由得心中一颤,该来的终究是逃不掉。
玫瑰花园散发着温暖的香气,金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透下来,如同施礼的香膏,涂抹在每个人的头顶。
头顶是蔚蓝洁净的天空,眼前是花园里斑斓的色彩,就如同置身于一个童话王国。
圣园未花踏着轻柔的步子,朝他走来。
如云的秀发像瀑布般泼洒而下,晶莹的肌肤如同美玉般洁净无瑕。
她依旧穿着那身星空衬底的洁白连衣裙,柔美的面庞轮廓,如同冰雕玉砌,满眼是说不出的温柔。
圣园未花,仍旧是先生印象中的那个圣园未花。
只是繁重到无法挣脱的世事,如同永不融化的冰川,横亘在二人之间,让本无嫌隙的他和她,不得不借着谈判的名义,直面彼此。
他心里仿佛窒息了,呆滞得像个木偶,任由她一步一步,缓缓上前。
未花的身子也渐渐颤栗,她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他。
温柔的眼眸中染上了某种执念,水雾缓缓升起。
明明只有数米的距离,未花却再也难以更进一步,期待着见到彼此的两人,也都在心中升起一股狼狈逃窜的愿望。
先生强行吸了一口气,艰难地站起身来。
透过被水雾蒙住的眼瞳,未花看到,先生的双眼中,也是与她一样的水光晶莹。
圣园未花的泪水终于落下,滴在台前的石阶上,寂静无声。
圣园未花也曾想过,自己这一路上,踌躇,彷徨,犹豫,走得费心费力,又有心力交瘁之感,
心中的那个小女孩,也总是要犯爱哭的毛病,
所有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先生生还的希望吗?
也不尽然。
当她把无尽之剑刺入星野的胸膛时,那对金蓝双色的眼瞳里,看向未花的眼神中,竟然没有责备,也没有怨恨,
而是一种怜悯。
星野到底在怜悯什么呢?
是对于中了同一种情毒的恋爱少女的怜悯,还是对于在艰险的道路上越走越迷失的阴谋家的怜悯?
圣园未花说不清楚,但她明白一点。
她再也不是先生可以相信的好孩子了。
哪怕先生再宽恕,再包容,甚至——她都没有脸面去想这个可能性——他愿意为了她,无视阿拜多斯那些被夺去同伴的孩子们的哭喊,
圣园未花也绝不可能再与先生并肩同行了。
“别天真了,圣园未花。”
她这样告诉自己。
自从她在白洲梓手里接过那把无尽之剑,她不是早就下定决心了吗?为了先生能够成神,重获生机,她不惜摧毁一切挡路者,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
为什么当日冰冷如铁石般的决心,今天一看到先生,就融化成了温暖得令她落泪的热流?
“坐吧,未花。”
先生拍了拍他身旁的石阶,示意未花坐过去。
他的容颜已经比往日清减了许多,但脸上的温柔从未改变。
那不是温吞水般优柔寡断的温柔,而是即使未花失手毁灭世界,他也会笑着招待她一盘茶点和一杯红茶的,破釜沉舟式的温柔。
决断天下的气魄和温柔的心境,如此矛盾的特质,在先生的身上,奇迹般地统合成为了一个矛盾统一体。
“好的,先生。”
未花发现,自己实在抗拒不了先生的邀请。
她擦了擦眼角晶莹的泪水,绽出一个如往日般明媚天真的微笑,收起洁白的羽翼,坐在先生身边。
喷水池里的泉水潺潺不息,金光闪烁,波光斑驳,一名少女和一个男人坐在池边,共同祈盼着这一刻的沉默,成为永恒。
因为过往的回忆太过美好,才让他们的心境更加令人唏嘘。
圣园未花仔细想过,她,先生,星野,还有许许多多基沃托斯的人,其实都在进行一场与自身的抗争。
她和先生已经有过一年的朝朝暮暮,有过生死与共的悲喜离合,再要强迫自己放手,反而是对自己的为难。
但圣园未花依旧偏执地为难着自己。
“先生,不要再抵抗了,来我这边吧。”
清风吹拂,将她的言语传进耳内,连未花自己都觉得这话不堪入耳,
她紧闭双眼,强忍着泪珠不从眼角滚落,冷声说道:
“先生,请您相信,我们圣三一已经建立起了对格赫娜的压倒性军事优势,即使您站在她们一边,胜负的天平也不会倾斜。”
“您只会害了她们,让她们深陷战火中,打一场她们不可能赢的战斗。”
“作为一名教育者,如果先生不想看到那些孩子们受伤,您只有一个选择:放下武器。”
说出来了呢。
未花心里惨笑着。
她的话说得绝无回旋余地,比当日掀起圣三一反乱时还要过分。
居然还拿孩子们威胁先生,自己真是无可救药了。
明明先生用性命救了她,用性命把她引上正道,用性命为她做担保,让她不用蹲监狱.......
这不是一切都白费了吗。
圣园未花,无论别人对你施以怎样的好意,你终究只是个能把所有好意都辜负的魔女。
圣园未花偏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先生。
美丽的大眼睛也有些红肿。
她竭力想挤出一个和恶党、和魔女这些名号相称的阴险微笑,
但任凭她再怎么催动脸上的肌肉,她能做到的最好程度,也只是铁青着脸,面无表情。
先生近在咫尺。
他身上散发出虚无缥缈的温暖,让未花的心像是长了翅膀一般,拼命从她的胸膛中扑腾出来,只想扑到那温暖的怀抱中,忘记世事,沉沉睡去。
可未花又怎能放任自己的软弱,放任对先生的贪求,毁掉手上唯一能拯救先生的机会。
她的身体说是没知觉,却像被推进刀山火海,被分成两半一样难受。
于是她再也不敢直视先生灰色的眼眸,别过脸去,双拳握紧。
恨我吧。
她在心里说道。
恨我吧,先生,这是我应得的。
如果下一刻先生开口,把所有的斥责,怒骂,失望,化作一句句尖锐的言语射向圣园未花的心,她只会张开双臂,坦然接受。
她亲手夺去了小鸟游星野的灵魂,夺去了一个善良勇敢,不惜为先生而死的孩子的灵魂,把先生置于没有保护好学生的巨大不义之中,
她还利用着玛丽修女的迷茫和狂热,积极整编圣三一的军团,以域外世界的高科技武装她们,再一次挑起无可挽回的战火。
尽管圣园未花早已明白,这些行为将会不可避免地把先生推到她的对立面,
但当她再次回望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时,她才惊讶于自己内心深处,居然还厚颜无耻地期盼着先生的目光。
别再犯傻了,未花。
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先生期待的你,有什么资格让先生多看你一眼。
她凄凉地笑着,本已干涸凝冻的眼睛,又开始酸涩起来。
听到她的最后通牒,用战火和孩子们的性命对先生下的威胁,先生会怎么做呢?
怒吼?
那是最轻的惩罚了。
踢她,打她,扇她耳光,身为普通人的先生即使这么做了,也无法伤害到她吧。
虽然她渴望着先生能带给她肉体上的痛苦,那样还能稍稍减缓她心中的罪孽。
或许,无可奈何又走投无路的先生,会情绪失控吧?
“圣园未花,你给我去死!”
如果先生这么吼出来,
未花心想,她会立刻照做。
天啊,比起她所做的事,她所犯下的罪孽,死亡简直能算一种赐福了。
未花双眼紧闭,嘴唇咬出了腥甜的味道,
她能轻易与世界为敌,却根本不敢睁眼看先生的表情。
强忍住肺中快要炸开的悲叹,洁白的翅膀轻轻扇动,整个人的神经绷紧到极限,
像是虔诚的教徒领受洗礼,又像是罪大恶极的犯人等待宣判,
她等待着,等待着,
热切而无望地等待着先生的话语,对她的宣判。
眼前是无垠的黑暗,她只听得到先生平稳的呼吸,
过了一瞬间,又像是过了几个世纪,
她终于听到先生无奈地轻轻一叹。
“未花,你长大了啊。”
那温和的叹息声中,没有责怪,也没有迁怒。
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
居然真的,真的只是单纯的感叹。
不对,
不是这样的。
未花脸上紧绷的表情土崩瓦解,强装的冷酷烟消云散,
她紧咬着银牙,泪珠顺着柔美的双颊无声低落。
“笨蛋。”
“大笨蛋。”
未花的身子急剧颤抖,脸上的表情快速变换着,又像是哭,又像是笑,
“先生,你到底搞没搞清楚状况啊?”
“我是罪人啊。”
“是魔女啊。”
“是毁掉了你重视的一切,还想要进一步践踏你的愿望的,不可饶恕的孩子啊......”
先生带着慈爱的神情嘿嘿一笑,
他的大手微一用力,便已将未花的柔荑紧紧握在手中,颤抖而又温热:
“我明白,而且在星野的事情上,我也绝不会退让。”
“但是,我也不会违背那天的誓言——”
“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永远是未花的同伴。”
她的呼吸急促而剧烈,眼眶中的酸涩已经抑制不住,
未花猛烈地回过头来,抱住先生,放声大哭:
“既然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我们!?先生,你的心为什么这么狠啊!!”
将近三个月的临终期限,一天比一天黯淡,一天比一天难熬。
无数个日日夜夜,无尽的思念、担忧、委屈、懊悔,终于彻底爆发出来。
泪珠如雨点般落下,丰满的胸脯急剧起伏,她断断续续地哽咽着,紧紧地缩在先生怀里,哭得仿佛要断气了一样。
先生默然闭目,将圣园未花抱在怀中,无声拍打着她颤抖的后背,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寂静中,二人相拥而坐。
广场上孩子们的喧嚣,潺潺的流水声,都早已与他们无关。
贴在先生的胸口,未花能听到他的心跳,和自己急促的心动,分明打在同一个鼓点上。
她怎么会忘记呢?
先生永远是先生。
无论学生们怎样胡闹,怎样迷失,挥洒着多么大的任性和骄纵,他都会用近乎无限的耐心和包容心,倾听着她们不切实际的幻想,
然后用最温和良善的方式,把她们重新导引向正道。
如此惊人的耐受力和控制力,对她们来说,确实如同神明一般。
但在圣园未花耳畔,先生的心跳声,却并不平静。
他并非是草木树石,怀中抱着信赖他的孩子们,他也有感情,也会心动。
可他每每总是拒绝这份心动,把自己的感情锁上门,压下门闩,深藏在看不到底的心灵深处。
因为先生坚信,这是对孩子们负责任的方式。
只是他不明白,感情从来都是相互的。
他在孩子们心中播撒着学识和正道的种子,怎会结不出名为恋慕的果实?
“先生,”
未花的脸埋在先生怀里,幽幽地说道:
“即使先生没有生命垂危,即使我们已经长大成人了,先生也是不会接受我们的吧?”
她抬头望向先生错愕的神情,脸色苍白,眼中的泪花闪动着晶芒。
先生努力不去看她的脸颊,目光游移,缓缓地落在了远处的花园上。
正如他所言,未花已经成长了。
成长得相当厉害。
从前的未花,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任性大小姐。
现在的她,已经可以轻易看破先生内心深处的别扭和纠结。
“我不会当卑劣的捕食者。”
先生颤声说道:
“我发过誓,我绝不会利用我的大人身份,利用我思维、意志和精神上的优势,去占你们哪怕一点便宜.......”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追上来,就没问题了吧?”
未花轻提起长裙,默默松开先生的怀抱,站了起来。
先生的眼睑默然垂下,掌心满是汗珠。
圣园未花目光如电,紧盯着他,眼中充满了斗志:
“终于,稍微能够跟你站在同一个高度上了呢,先生。”
“我们每一个圣三一的学生,都在拼命地学习你的作战理念,分析你的理论和技巧,试图解答你想要传达给我们的话语。”
“我也不例外,先生。
你的战例我看了不下百遍,你讲给我们的故事,我也能倒背如流。”
她摇摇头,自嘲地苦笑道:
“虽然,人家确实是个不太聪明的女孩子,也只有在这种地方下功夫了呢。”
先生忽然感到自己的心中一阵剧痛:
“就算这样,也没必要以战争的方式.......”
“有必要。”
未花死死地盯着他,眼中似乎燃烧着无法阻挡的力量,
她一字一句地,用像是刀刻在石板上的声音,说道:
“先生,你说你不是神,可你在我们面前,永远只爱别人,不爱自己,你这不就是想当救世主,不想当人吗?”
骤然被戳中痛处,先生身上所有的威严似乎都在这一刻褪去,
他急促地呼吸着,沉痛地辩解道:
“不,我不是.......”
未花灼灼的双眼盯着她,像是柔美的桃花,又像是炽热的火焰,把他身上的伪装焚烧殆尽。
她的聪明毋庸置疑,她的成长更是恐怖。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
年轻的神明们,终将超越自己,远远地,远远地,飞向他触碰不到的天空。
他绝不愿自己成为囚禁这些可爱飞鸟的牢笼,
但在他的内心最深处,他仍旧只是个怕寂寞的灵魂。
“好吧。”
先生的双手无力地垂在泉水边,内心的软弱暴露无遗。
“我承认,未花,我可能忘记了怎样爱自己......这些天来,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给你们打造一个无忧无虑的环境,以确保即使在我走后,你们也不必担心生活。”
“所以你才急着发动联合作战,清剿黑市和佣兵?”未花笑着。
“没错。”
先生长长吐出一口气。
“未花,你真的长大了,成熟了。”
他再一次真心诚意地,为学生的大幅成长而感叹。
“和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先生相比,还差的远着呢。”
圣园未花脸上泛起几抹淡淡的粉红。
正午的阳光下,未花转过头来,双手交叠在背后。
洁白的羽翼轻轻舒展,少女脸上布满了觉悟的笑容,冰冷,生涩,但又热情洋溢。
“先生,星野同学的灵魂,我不会还给你。”
她的笑容一如掀起反乱的那天晚上,轻蔑,妖艳,是属于魔女的笑容,
“我们会用星野的灵魂和神秘,附着在一台最强大的战争机器上,比任何十字神名都要强大,”
“然后配合我们用新技术武装起来的大军,彻底踏平格赫娜。”
她的声音不大,但发出的却是最狂妄直接的战争宣言。
说也奇怪,面对再次堕入魔道的学生,先生本应痛苦,懊悔,自责,
但他凝望着圣园未花的脸,心中却是无限的平和温柔。
不仅是因为他隐隐感觉到,圣园未花的计划不只是单纯的毁灭与征服,还隐隐包含着某种更深远的含义.......
更是因为他明白,再把自己的傲慢强加在学生身上,也已经毫无意义了。
“既然要去做,那就放手去做吧。”
先生扬起脸,迎着圣园未花的战意,露出微笑,
“我会在战场上,期待你真正的成长。”
“嗯,先生。”
圣园未花点头微笑,扇动羽翼,消失在街角深处。
一句若隐若现,似真似幻的告白,在先生耳畔响起:
“还有,先生,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