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日 奥德赛海洋学院
淡淡的星光透过丝纱般轻薄的云层,在铺着木质地板的游轮甲板上,洒下一片薄薄的银色微光。
偶尔飞过的海鸟,在清晨的云影里发出悦耳的低鸣。
迎面吹过的海风,凉爽而又柔和,让甲板上等待着的学生们都舒服得眯起眼睛。
如果不是她们现在正处于逃亡路途上,这绝对是个令人愉快的,美好的海上日出。
早濑优香捧着一杯热茶,轻轻地啜饮着。
温暖的茶饮,顺带着为她送服一片白色的药丸。
或许是游轮上的景色太过优美,连她紧绷的神经,也在美好的环境中逐渐舒缓下来了。
连绵的战火,相互拉锯的战线,指挥部时而凝重时而吵嚷的压抑气氛,还有最后先生驾驶运输机,那惊天动地的一撞.........
这些事物早已烙印在优香的脑海里,记忆力本就不错的她,更是绝不可能忘得掉这些刻骨铭心的场景。
然而,
即使是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到精力充足的良好状态。
“优香同学,这么早就在等先生回来啊。”
“你不也是吗,亚子同学?”
望着静静侍立在一旁的天雨亚子,早濑优香微笑着叹了口气。
优香未曾想过,自从她那般决绝,那般义无反顾地辞去研讨会的工作,加入格赫娜的远征队伍后,她居然能在格赫娜,寻找到新的羁绊。
天雨亚子,和她同样是肩负着数据分析之职,同样不受人待见的行政官。
似乎关系还没有好到可以被称作‘朋友’的地步,
不过,两人至少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互相挖苦了。
只是天雨亚子肩上的担子,比自己还要沉重得多。
在空崎日奈仍旧昏迷,先生仍未归还的当下时点,天雨亚子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扛起了格赫娜学园近万人的调度重任。
当然,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
现如今的格赫娜学园,只有天雨亚子对各级军官之间较为熟稔,好歹也指挥过风纪委大大小小的日常战斗,能很好地镇住各怀心思的人。
尽管很多人都对这位行政官的平日的行为颇有微词,
但是,眼下的格赫娜学园,必须信任天雨亚子。
以她对先生和空崎日奈的忠诚度,以她的能力,这根本是没必要质疑的问题。
早濑优香对她也完全放心。
“于是.......头一次执掌格赫娜的大权,有什么感想?”
优香递给亚子一杯热可可,眼中略带戏谑地问道。
“感想么.......”
天雨亚子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有些风轻云淡,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
“只能说......出乎意料地轻松。”
“因为先生?”优香问道。
“因为先生。”
亚子耸了耸肩,用一种仿佛叹服般的语气说道:
“昨天那艘物资运输船,真是让我开了眼界......那艘船上,所有学生的随身武器无一遗漏,全都能在上面找到对应的补充配件,”
“除此之外,船上还有几万套做工精良的衣物,防水保暖的毯子,各种简单的炊具,一百种以上的常用药品,装满一面墙的实用书籍,各种反侦察装置,备用匕首,备用随身武器.......”
亚子说着说着,脸色都开始发白了,
有些家伙,你绝对不想让他们成为你的敌人,因为与他们为敌会非常恐怖。
而先生这家伙......即使是作为同伴、作为值得信赖的领导者,也让亚子感受到了同样的恐怖。
离天下之大谱。
除了这个形容词,根本找不到别的方式去形容先生了。
“更别提,这还仅仅只是一艘物资运输船了。”
优香似乎是有着同感,摇着头叹气。
当时她们引导着格赫娜的学生们,从海上的方向撤离,
学生们倒是非常配合,毕竟圣三一已经打到眼前了,没几个人想看那帮背后长着翅膀的鸟人的脸色生活。
只是,当时上至军官,下到普通学生,都已经做好了最严酷的心理准备,要过上一段艰难困苦的日子了。
在她们的想象中,海上的学校资源也就那么点,没办法安置将近万人的格赫娜学园。
一些过激的、誓要跟圣三一战斗到底的军官,甚至说出了这样悲壮的句子:
“不就是过上一段时间阿里乌斯学院的苦日子吗?她们过得,我们就过不得?
迟早有一天,我们要把这份匮乏和饥饿化作怒火,全数返还给圣三一的混账们!”
总之,当时的格赫娜洋溢着一片昭和的气氛,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始月月水火木金金之惨无人道的海军训练了,
说不定还能快进到‘好!很有精神!’之类的剧情。
结果没过多久,
她们先是在物资运输船上,美美地享用了一顿高级罐头,
然后等她们吃饱喝足,伤口也在濑奈带领的急救医学部奋力工作下包扎完毕之后,
乘着船,她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奥德赛海洋学校’——
一所全部由高级豪华游轮组成的学校。
格赫娜的学生们,当即就看傻了。
本以为这趟逃难之旅是艰苦奋斗,怎么突然就变成玩乐享受了?
现实与想象之间的落差,也太大了吧。
要是红冬学院的安守实梨工长看到这幅景象,说不定会拿着扩音器大喊‘这都是先生设下的zbzy的糖衣弹!’,号召格赫娜的学生们,不要上了先生的大逼当!
不过,不管怎么样,半个小时后,格赫娜的学生们又享受到了一顿更丰盛美味的夜宵。
还是在豪华游轮的高级自助餐厅里。
毕竟是海洋学校,在海上,海鲜根本就是不要钱,
平日里学生们节衣缩食才能吃到的各种珍贵贝类、海胆、螃蟹套餐,那是一道接着一道地上。
面对这种超重量级的糖衣弹,即使是再对亚子她们颇有微词的反对者,
也只能捂着吃撑的肚皮表示,她们这是想用糖衣弹撑死我们,我们委屈委屈,替你们先承受了吧!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句话真是到哪里都不过时呢。”
优香一边抿着红茶,一边感叹道。
“......也不知道是谁一边说着‘要有节制!’,一边偷偷往盘子里装蟹腿的。可能是某个前研讨会的小胖腿吧。”
“亚子.......!”优香顿时气红了脸,掏出短冲“你这人真的是啊.......!”
民风淳朴的基沃托斯少女们,开始掏枪对射。
不过两个人都是文职,并不算专精战斗的类型,这种程度的对射也只是玩闹罢了。
两个女孩对视了一眼,脑海里幻想了一下先生回来后,看到她们打闹,不知道是该劝架还是该旁观,然后又被海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样子,
她们眼里同时闪过一片黯然,又同时轻轻地笑了起来。
晨间新闻里,断断续续地播报着战争的收尾工作,基沃托斯仍旧被战争阴云笼罩着,危险重重,前途坎坷。
但这些在此时此刻,都不能影响女孩们的好心情。
还用问为什么吗?
只要等到先生回来,头疼的就该是先生的敌人们了。
晨光轻柔地洒在铺着纯白木质栅格的甲板庭院上。
海浪前赴后继地拍碎在船身侧,激起清凉透明的水雾,在阳光中纷纷扬扬地落下。
仅看这幅美景,就足以让人感到惬意,仿佛战争的阴影早已经远去了。
不过,尽管在先生的支援之下,格赫娜的学生们得到了丰沛的物资保障,
但隔着一面玻璃墙的舰岛上,每个学生都拿着武器,努力训练,暗中互相较劲。
圣三一挑起的战火打醒了她们,现如今任何人也不敢妄言‘对话’‘和谈’,
那早已不是一个选项,而是和伊甸条约一起被撕碎的,遥远到无法回忆的曾经。
清脆的风铃声在风中飘过。
早濑优香正盯着无垠的海面出神,身后的玻璃门蓦然被推开,
一股混杂着少女清香和略带汗水与海风的微咸空气飘落在耳边,令她的耳朵微微动了动。
她的睫毛扇动着,刚好看到有人喝着运动饮料,走过自己身边。
是阿拜多斯的砂狼白子。
白子和优香对视几秒,用仿佛无机质的表情看着她,接着小声问道:
“在这里......过得还习惯吗?海上总是有些颠簸,跟千年不一样吧。”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优香恍神了一秒钟,然后条件反射般露出微笑:
“我没事,不用担心。”
白子细细地打量,见优香笑容嫣然,但眼神中却是一片空虚的冰冷,嘴唇被寒冷的海风吹得有些发白,蓝色的双瞳也有些黯淡。
她的衣领口忘记系上扣带,甚至还能嗅到淡淡的药片气息。
战争已经过去,优香一直呆在指挥中心,没受过什么外伤,
但这幅心伤在身的虚弱模样,让白子的眼神也低垂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白子曾经有些微妙地嫉妒过优香。
嫉妒她能够经常出入夏莱的办公室,嫉妒她能够经常待在先生身边。
这种嫉妒的心情,跟看到空崎日奈是不一样的——
空崎日奈在各方面都太过强大,而且性格也好得挑不出毛病,不会轻易让别人感受到冒犯。
看到先生和空崎日奈走在一起,白子虽然有点嫉妒,但更多的还是仰慕,以及略微的自叹不如。
但是优香每次跟先生相处时,那种别扭又傲娇的性格和说话方式,看得白子总是一边想着‘要不然还是让我上吧’一边给枪默默上膛。
然后被多管闲事的芹香拖着后领拉走。
“先生,你更喜欢能帮上忙的学生吗?”
白子也曾想过这样质问先生。
当然,这个问句的心思实在暴露得太明显了,而且会给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白子很明智地没有问出口。
更何况,在前些日子的共同作战和相处中,白子已经知道,早濑优香是个相当好的,相当值得信赖的孩子,就是别扭了点。
如今两人心中,共同泛起的那份思念和痛楚,更是让白子为自己之前那份不成熟的嫉妒而惭愧。
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还有因为眼下的战事而萌生的紧迫感,交织在少女的心头,说五味杂陈都是轻的了。
白子知道,在那个下着暴雨的校舍内,先生为什么会推开她。
不是因为先生不重视她,
恰恰是因为太过珍视,珍视学生胜过世上一切的宝物,胜过生命,所以才不愿让白子过激的情绪酿成一辈子的遗憾。
那个男人总是对学生太过温和,对自己太过刚硬锋利,锋利到白子觉得他甚至比她手中冰冷的枪口更像一把无情的武器。
所以砂狼白子才渴望着再见到他一面。
白子并不期待他能给两人间的这份感情,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
只需要再度确认,两人再次身处于同一片空间中,她的视线能捕捉到他的身影,就已经足够了......
只不过,
此刻在心中对先生怀抱着复杂感情的,可不只有砂狼白子一个女孩。
“嗒嗒嗒”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跑动声,运动鞋在甲板的木质栅格上叩出青春气息满满的足音,一位少女喘着气,从下层跑了上来。
那对灵活的黑色猫耳一动一动,少女眨着鲜红色的眼睛,看着早早等待在此的砂狼白子,
“啊,茜香同学。”
黑见茜香的脸顿时变得有些微红,
“只,只是想要到甲板上吹吹海风罢了!才不是特意在这里等着先生呢!”
实在是太过教科书般的反应,让白子也忍不住别过脸去。
“其实不用强调‘特意’也可以的。”
“你管我啦!”
少女们的吵嚷声中,甲板上又迎来了新成员。
阿慈谷日富美捧着一本战术手册,戴着一副圆框眼镜,顺着楼梯走了上来。
白子眼角的余光瞟到了她,心中不禁微微一紧。
日富美的变化,确实太大了。
曾经并不追求卓越,以平凡普通作为自我标榜,热衷于享受青春时光的她,
经过与昔日同伴的对峙、叛逃圣三一、加入格赫娜连日作战等一系列事件的洗礼,再加上这段时间以来废寝忘食的疯狂努力,
现在的日富美,身上的气质已经越来越像一名合格的决策者了。
“唔.......”
白子低下了头,喉咙深处发出了苦闷的低吟。
她何尝不知道,日富美这般忘我的努力,也只是为了先生。
只是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在卷,让砂狼白子心中的焦躁感也逐渐加剧。
相比起这些孩子们明确的定位,她似乎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目标。
如此迷茫的自己,真的能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和她们并肩作战吗?
“哐!!!”
正当白子兀自顾影自怜时,一声清脆的响声打断了她的思考。
“啊痛痛痛痛.......”
专注于书本的日富美,一头撞上了拐角处的电灯杆,。
看到其他孩子们都把目光转了过来,日富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
“诶嘿嘿......不要这样盯着我看啦。”
白子安心地叹了口气。
好吧,日富美似乎变了,又似乎没有变。
很快,甲板上的女孩子,开始越聚越多。
前格赫娜风纪委的伊织、亚子和千夏,
阿拜多斯的野宫和茜音,
还有打着呵欠,穿着没过手的长袖的伊吕波小姐,
虽然每个人都没有说自己上甲板是来干什么,
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热闹的程度,都快赶上曾经的夏莱了呢。”
白子心里默默地想着。
不像那些自欺欺人的大人,
白子不会掩饰自己的嫉妒心,也不会刻意忘却内心中那些不成熟的想法,
只是,
看到来自各校的同学们一边交谈一边等待先生,那种似曾相识的温暖感觉,令白子身上的寒意,也被驱散了一些。
“果然,”
“比起嫉妒的心情,”
“我还是更喜欢被学生们包围的先生多一点。”
在谁也没有察觉到的地方,白子的脸上划过一道可爱的笑容。
与此同时,
在海天交际的蓝色深处,一道浅白的水痕正破开海浪,向着他们所处的游轮驶来。
在天边升起的最后一丝云烟里,小巡逻艇正在缓缓驶近,已经快要靠到游轮的船侧。
砂狼白子看着蔚蓝的海面,神情痴痴,眼睛已经不知不觉间酸涩起来。
不知道站了多久,不知道等待了多久。
她忽然害怕起来。
害怕再次见到船上的先生。
害怕见到先生和她回忆中不同的,形容枯槁的模样,
害怕先生在这短短的两天之内,再丢失掉身上什么重要的部件。
又或者,船上根本没有先生,那份先生传来的讯息,只是一场命运刻意制造出来的,残酷的一场空欢喜。
她的小手紧紧握着拳头,手背上全是汗,捏着食指的大拇指情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
砂狼白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患得患失。
在和先生相处的短短一年之内,她已经渐渐习惯了,让先生负责计算所有的进退得失,所有的开支收入,而她只需要跟着先生的脚步走就好。
当然,她本来对这种计算既不是特别热衷,也不是特别擅长。
由她想出来的点子,恐怕也不是什么能够收支有度良方。
她真正害怕的,是她已经习惯性地认为,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和星野前辈不同,砂狼白子没有真正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悲伤,没有失去过至关重要的事物,
于是她跟基沃托斯大多数学生们一样,虽然拿着武器,心灵却不像铸造武器的金属那般坚硬。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一只温软的小手缓缓包裹住了她的拳头,
身边响起个轻柔的声音:
“别想太多,傻瓜。”
回头望去,只看到黑见芹香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边,眼中满是担忧地望着她。
对了,我还有同伴。
砂狼白子心头一暖。
“是有点傻。”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手掌伸开,轻轻握住了黑见芹香的手:
“先生做任何事,一定有他的理由,可我总是忍不住去怀疑他,怀疑周围的一切.......也许,我只是害怕而已。”
“没关系的,”
芹香抿着嘴唇,轻声说道:
“那种感觉,大家都是一样的。”
“嗯。”
砂狼白子目光落到海面上,眼神中重新充盈着温柔。
有一件事情,砂狼白子一直藏在心底。
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在风雨交加的基沃托斯,先生和她狼狈地躲进课室里,拧干浑身湿透的衣物。
当先生先一步去洗澡的时候,白子没有乖乖在课室里等着他。
而是透过浴室墙上的孔洞,透过升腾的水蒸气,悄悄地观察着先生。
在水汽氤氲的浴室中,先生腹部一道棕色的枪伤,仍旧历历在目。
白子当然明白那道枪伤是怎么来的。
那道枪伤,来自阿里乌斯学院的锭前纱织,一个试图破坏伊甸条约,挑起基沃托斯战火的恐怖家伙。
犯下那种罪行的孩子,先生仍旧把她视为自己的学生,并且拼上他的生命,换回了整个阿里乌斯学院的第二次救赎。
那时候,
砂狼白子真的很想,很想,
很想冲进浴室去,用手指轻柔地抚摸着他的伤口,问他现在还疼不疼。
无论学生犯下了怎样的错,他都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学生。
并且,无私无偿地为每一个学生提供任何帮助。
这就是先生的性格。
“真是无药可救的大人啊。”
她在心里感叹。
只要想起那个人,就不由得让她鼻子发酸。
“咚,咚,咚”
船舷下方,传来了三记清脆的敲打声。
曾经在夏莱当过值日生的孩子们,听到这熟悉的敲打节奏,立刻就沸腾了:
“先生,是先生啊!”
“不用你来告诉我!”
“快放绳梯!——算了,先生身体不好,别让他爬梯子,等他抓住梯子就直接把他拉上来!”
甲板上顿时热闹得如同菜市场一般。
这熟悉的敲打节奏,简直比所有的甜言蜜语,所有的宽慰话都管用。
她们实在是再清楚不过,先生每次进入课堂时,都要像这样缓慢而轻柔地敲三下门,只要听到这种声音,就代表着他来了!
白子看到,身旁的早濑优香嗯了一声,眸中泪光隐现。
(我脸上的表情,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吧)
白子心里想着。
很快,长长的绳梯被放下了船舷。
砂狼白子‘呵’地笑了一声,心中酸甜苦辣的回忆齐齐涌了上来。
先生说过的话,先生对着她露出的温柔而无奈的笑容,又在眼前浮现出来,久久不能散去。
她只是众多苦等着先生的孩子们的其中之一。
先生的怀抱里,还有她的位置吗?
还是说,先生这一次还是会像以前那样,轻轻把白子的身体推开呢?
无论哪种想法,她都无法忍受——
因为,她真的已经忍耐了太久。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绳梯的踏板刮着甲板的边沿,
在两名学生的奋力拖拽下,放下去的绳梯被缓缓收回。
一级一级,有规律的响声让气氛的紧张加剧。
(......来了!)
她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她终于看到了先生那张温和的笑脸。
“——!!”
白子的薄唇一瞬间收紧,
一种混合着喜悦,爱意和心痛的感情,以极快的速度淹没了她的心。
先生的容颜仍旧未变,还是一如既往地,既让她感到亲近和亲切,又暗中撩拨她的心弦,
只是他的鬓角,已经开始显露出了枯黄的颜色,头顶上也似乎出现了零星的白色碎发。
此刻,用语言已经无法形容白子的心中感受。
喜悦仍旧是喜悦,
只是,不知何时,这份喜悦已经染上了一层化不开的哀伤,以及对紧迫时间的焦躁感。
“先.....生”
站在激动的学生们中间,白子缓缓开口,
她已经不知道,如此细微的声音,先生是否能够听见。
只要先生能在剩余的时间里,匀给她哪怕一丁点的,值得纪念的回忆,
她都能凭借这份微不足道的温暖活下去。
“啪嗒”
学生们的身体力量是惊人的。
负载着一个成年人身躯重量的绳梯,她们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轻松将其完全拖拽上来。
“扑通”
在孩子们喧哗的吵闹声中,先生的身体扑倒在了甲板上。
然而,吵闹声很快就变成了一股诡异的寂静。
这股寂静,就像一面无形无色的障壁,随着空气和视线蔓延开去。
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白子心急如焚,也顾不得什么礼貌了,用双手使劲地拨开前面挡路的人,一路侧着肩膀,来到了先生面前。
然后,她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先生半跪在地上,脸色有些苍白,口中还在缓缓地喘着气,
但问题不在他身上。
在他身后。
一名有着银色长发的女孩子,身穿被烧得有些焦黑的圣三一制服,头顶月桂叶编织而成的淡金色光环,
此刻,她正轻柔无声地双手环着先生的腰身,淡粉紫色的眼瞳里闪烁着泪光,面上仍旧是没有表情,但那份化不开的眷恋已经表露无疑。
砂狼白子顿时感到嗓子一阵阵发干。
“白洲梓.......”
她沙哑着嗓子喃喃自语。
眼前这个搂着先生的银发女孩,就是白洲梓。
那个参与围猎她们阿拜多斯学院最重要的星野前辈的,无情无悯,无血无泪的战争机器。
“.....为什么!?”
眼前的情景实在是太过荒唐,太过超出她的理解范围,
以至于砂狼白子甚至还没想起来,自己应该恨她,
应该憎恨这个为了自己的前途夺走了星野前辈的卑劣之人,
不过,
在砂狼白子反应过来之前,
“咔嚓!”
无数把闪烁着寒光的武器,已经对准了银发少女的眉心。
格赫娜的孩子们,全都不发一语。
她们眼神中的仇恨怒焰,已经不需要用语言去解释。她们也不会对圣三一的人浪费口舌。
先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眼神复杂,
在白子绝望的目光中,他微微地闭了闭眼睛,
然后不出她所料地,先生再一次挡在了黑洞洞的枪口前,将白洲梓护在了身后。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砂狼白子的身躯仿佛结上了冰,触及到的只有一片彻骨的寒冷。
她依稀记得,当初先生也是像现在这样,挡在阿拜多斯的众人前,被格赫娜的学生们用枪指着脑袋。
只不过,当时的格赫娜学生们只是听令行事,还没有和圣三一结下深可见骨的仇恨。
先生的脸上依旧挂着从容的微笑,双手张开,用沉稳的目光看着面前一排黑洞洞的枪口。
但,躲在他的庇护之下的那个女孩,已经称不上是什么正义了:
她是挑起战火的魔女的共谋者,亲自围猎小鸟游星野,铸下了无法挽回的大错。
即使如今小鸟游星野的灵魂已经归还,这份罪孽也无法轻易地洗去......!
“先.....先生......”
然而,
在砂狼白子悲哀的目光注视下,
先生站在了白洲梓那一边,
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笼罩在白洲梓身上的死亡阴影。
先生的身形,实在是令她太过熟悉,太过温暖,
那份身影就是曾经无数次地为她们——为阿拜多斯的孩子们遮风挡雨,阻绝来自世界的恶意,为她们营造出一方温馨的学院日常的,只是回忆起来就能让她们心潮澎湃的依恋。
正是因为如此依恋那份身影,
当那份身影挡在她们的对立面上时,心中爆发出来的痛苦和不甘,就像是冰棱一样刺伤了砂狼白子,
“.....呜”
她下意识地发出了小声的哀叫。
(先生永远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巨大的割裂感,把她的心从两边撕扯,揉碎。
砂狼白子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欣慰,还是应该拿枪对准先生的脑袋。
要是放弃任何一个学生,那就不是先生了。
在近一年多的相处中,砂狼白子与先生经历过了一系列的冒险,也亲眼见证了先生的决心。
从无穷无尽的公文案牍,到枪林弹雨的无主地带,潜伏在阿里乌斯圣堂中的无边黑夜,直至基沃托斯濒临崩解时,那份独自走向不可挽回的毁灭的意志......
仿佛任何事物都无法阻止他,阻止先生。
那是一份无法被打破的信条。
他并不衷情于名利,甘愿隐藏自己的声名于黑暗之中,与那些身处险境的学生们共同呼吸,无声地守护,
就连面对最危险的学生时,他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态度。
胸前挂着简朴的夏莱工牌,就是他的荣誉。
如此简单的徽记,却要能够担负最沉重的压力的肩膀才配得上。
牺牲.......基沃托斯已经让他付出了一切,甚至更多。
责任是他仅剩的自我,其他部分似乎都已经被磨损得看不见行迹。
他不会退缩。
或者说,他做不到退缩。
可是,砂狼白子就做得到让步吗?
且不谈白洲梓是敌方阵营的重要战力,仅仅是她对无冤无仇的星野学姐下手,砂狼白子就没办法说服自己放过她。
“为什么......”
砂狼白子呢喃之间,喉咙微微闪动,
那指甲已经刺破了她的皮肤,虽然不深,却已经见了血。
当她站在了先生的对立面,她才终于明白了那种感受——
那种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夹在学生势力的夹缝间,一次次被撕裂,被消耗,被仇恨,被更加撕裂的感受。
“为什么我现在才注意到呢......”
那些争端,那些冲突,要想把它们调解,就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只是先生平日里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实在是太过万能,
就像是水龙头拧开,便能获得水一样理所当然。
以至于学生们一面享受着这种仿佛永无止尽的青春,一面忽视了那些纷争所需要的代价。
但现在,当先生拖着残破的躯体,挡在砂狼白子面前时,
她终于能够以最直观的形式,看到这个男人掩藏在西装之下的累累伤痕。
她一直思念着,渴盼着的那道光芒,让她迷恋深陷,却又遥不可及。
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站在他的身边。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的手打开枪套,抚摸着冰冷的枪身,眼神中充满了虚幻的爱恋,
“和先生的重逢,应该是温暖的,柔和的,体贴而快乐的.......”
砂狼白子的小动作,仅仅是这场混乱局面中,一份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眼见先生张开双臂,神情平淡地将白洲梓护在身后,护着这名来自圣三一的死敌,
碍于先生的名声,暂时还没有孩子擅自上前一步,将枪口顶在白洲梓的脑门上,
但是,对着这副毫无进展的局势,有人早就已经看不下去了。
“咚,咚,咚!”
前风纪委的银镜伊织,迈着足以能让脚下的木板路踏碎的沉重步伐,整个人宛如一颗快要炸裂的爆弹,怒不可遏地走到了先生面前。
她看着先生,
看着他衰败的灰色瞳孔,
看着他一如既往云淡风轻,仿佛运筹帷幄一般的眼神,
不知为何,这副眼神以往还能激起伊织的信任,但现在,她只感受到了深深的欺骗,以及怒意.......
“啪”
少女揪着他的西装领口,单手把先生提了起来,眼神冷峻之极,
“咳,咳.......”
或许是由于呼吸困难,先生艰难地咳嗽了两声。
这幅画面非但没有让伊织同情,反而让她的愤怒加剧了:
“还真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面前啊,先生。”
伊织的眼神,还有她的嗓音,比起先生初见她时更加冰冷,似乎染上了一层浓浓的阴影。
先生的嘴角有些颤抖,
虽然他也曾想象过,如果学生们一夜之间忘记了他,他所做的一切都付诸东流,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但是,这种情况实际发生之后,他忽然觉得,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如潮水般涌起过去的记忆,令他忍不住想笑,
但看着格赫娜学生们眼中,那些由于被夺去校园而产生的悲伤、怒火和仇恨,他却再也无法在脸上强装出一丝一毫的客套笑意。
然而,最令他感到五内俱焚的,还是银镜伊织盯着自己的目光。
伊织握着他领口的手有些颤抖,脸上是一副难以言喻的痛苦神色,眼中的泪光仿佛一柄利剑,刺穿先生的心脏。
她曾经是格赫娜的特攻队长,如今,她依旧在扮演着‘特攻队长’这个角色。
伊织很清楚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她更清楚格赫娜的孩子们,是什么样的人。
先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孩子——哪怕是那些破坏伊甸条约的孩子们也一样。
要先生放弃白洲梓,伊织清楚,她不可能做得到,哪怕她把弹丸打进先生的眉间。
但是,格赫娜的学生们呢?
她们经历了三日三夜的战火,还未治愈痛苦和哀伤,又要面临告别校园、前途未卜的窘境,她们内心中的苦闷和阴郁,又能向谁发泄?
局势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
所以,伊织必须主动站出来,充当这个‘特攻队长’,率先向先生发起最凶狠的问询和责难。
因为如果她不做,让其他情绪失控的孩子去挑头的话,局势将会滑向不可预测的深渊。
先生微微眯着眼睛,眉间有些沉痛,
轻轻地伸出手,抚上了伊织的袖子,低声说道:
“这段时间....还有以后,都辛苦你了,伊织。”
伊织觉得自己的之间开始变得冰冷麻木,难言的辛酸从脊柱一直爬到头顶,
她的胸口像是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呼吸间肺叶都在隐隐作痛,
“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就听不懂。”
少女低下头喃喃自语,
随后,她的双眼怒目圆睁,猛然转头,怒视着站在先生身后,像是一具木偶般毫无表情的白洲梓: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带着这个混蛋上船!!”
无数对冷如寒冰的视线,如同上涨的潮水,将白洲梓娇小的身形逐渐淹没。
白洲梓的身子在海风中晃动了一下,但她没有说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先不谈她为什么去猎杀阿拜多斯的星野同学......”
伊织严厉的视线狠狠地瞪着先生,努力克制住本就时分狂躁的心情,
“她这个阿里乌斯学院出身的家伙,本身就是极度危险的人间兵器!
不管我们对她的身体施加任何限制,都无法保证她不会逃脱,然后在船上搞破坏,甚至发出信号,带着圣三一的大军来围剿我们......这点,你承认吗,先生?”
先生点了点头:
“我承认。”
伊织的眼睛盯着他,忽然嘲讽般地笑了两声,继续说道:
“更何况,你也不会同意我们伤害她的,对吧先生?”
先生摇着头,苦笑了一声:
“很遗憾,正是如此。”
“那么,”
伊织的脸上露出了一贯的,冰冷的厌恶神情:
“给她一艘小艇,让她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或者,把她扔在海上自生自灭,你选一个吧,先生。”
这一番冰冷的言论,让先生震惊了一下。
从遭受战火重创的格赫娜的角度来说,伊织给出的选项,似乎用‘善良’来形容都不为过,
但是,茫茫大海,让白洲梓一个人漂流在上面?即使以基沃托斯孩子们的体格,生存率也要打个问号。
至于回到圣三一.......
小梓显然是单独脱队,然后被先生救下的。这么长时间不与圣三一联系,说不定对方已经起了疑心。
最糟糕的情况下,白洲梓可能会被再次列为叛徒——
而这一次,不会有先生再去拯救她了。
世界之大,哪里才能是白洲梓的家?
想到这里,先生的牙齿都快被咬碎,精神也仿佛在两个极端对立的势力间被撕扯成碎片,
但他不能崩溃,
他仍旧强行支撑着自己的意志不能倒下。
伊织居高临下地瞪着先生,
瞪着半跪在甲板上,大口地喘着气,冷汗直流的先生。
先生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冷冽的海风吹得他的上身衣襟猎猎作响,
他的脸上,仍旧保持着那副她们很熟悉的笑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令人安心的笑容。
但银镜伊织只感到更加愤怒。
这不过是他的另一副面具。
平日里长居于夏莱的办公室内,有求必应,温柔体贴的先生,是眼前这个男人的面具。
定制的西装,暗红色的领带,让衣领完全遮住了他身上的伤疤,每日每夜,在市政厅里和管理者们谈话,在极尽奢华的宴会上和开发商们洽谈......
为了守护基沃托斯来之不易的平衡,更为了那些他在意的孩子们,能够过上远离匮乏的正常生活,
他的面具,足以令任何人感到舒适,令任何人都想要与他攀谈,想从他的口中得到自己期盼的答案,并且确信他会将事态调整至更加理想的状态。
伊织讨厌这副虚伪的面具——甚至说是憎恨也不为过。
诚然,戴上这副面具的先生,在事业场上算是呼风唤雨,有求必应。
但他唯一不能让他人看透的,恰恰是他掩藏在面具之下的真心。
那些孩子们,自以为受到了信任,其实是愈发变得陌生,她们痛呼为何先生总在她们距离过近时推开她们,却不知道她们跟先生靠得越近,心就离得越远。
身为精密射手,伊织的眼力可不差。
她看到先生掩藏在背后的那只手,指关节处已经显露着触目惊心的红痕,那是他在强忍痛苦的证明。
还有先生那副摇摇欲坠,仿佛要崩解的面具。
伊织笑了,笑得很惨烈。
她必须做自己该做的事。
尽管,那会让她痛苦万分。
“咔嚓”
伊织将古典式样的枪指向了先生的脑门,
她的语气轻柔,却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先生,就算你要让我们放过白洲梓,”
“那你,有没有为我们的委员长考虑过?”
似乎是觉得这样的质问还不足够,伊织向前迈了一步,用她那双绯红色的眼瞳直直地盯着先生的脸,仿佛一柄利剑:
“你有没有哪怕一瞬间,在脑子里面想过空崎日奈的事情?”
倏然间,
伊织依稀听到了一声冰层碎裂的轻响,
就像寒冷的冰锥刺入他的身体,先生那副完美的面具开始撕裂,融化,消失,
他的笑容依旧,
只是那份笑容之下潜藏着的,足以令海潮倒转,令他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痛楚和负罪感,他已经再也无法掩饰了。
先生低下了头。
身体,手腕,眼睛,所有的地方都在轻微地颤抖。
他算到了一切,唯独没有算到空崎日奈的决心。
为了完成先生交给她的任务,这位身材娇小的委员长,瞒着她的先生,偷偷将能够吸收精神力和人格、甚至记忆来换取力量的恐怖系统,装载在自己的动力甲上。
因为,空崎日奈相信先生。
相信先生的安排,能够为她们开辟美好的未来,能够创造出一个让所有人欢笑着生活的世界。
于是她义无反顾,向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禁忌力量,伸出了手。
凡是力量,皆有代价。
在亚子提供的报告书里,如今的空崎日奈,已经出现了一种名为‘幼儿退行’的精神症状。
曾经威风八面的格赫娜风纪委员长,已经在精神上退化为了一个连吃饭喝水上厕所都需要人照顾的幼儿。
除了还记得简单的语句,空崎日奈似乎连过去的回忆本身,都已经沉入了思维的深海之中。
最好的情况下,她的那部分记忆只是被潜藏了起来,只要她因过度消耗而陷入沉睡的严肃人格重新苏醒,她就能够恢复正常。
而最坏的情况.........她可能一辈子都恢复不过来。
这是先生的又一份罪孽,也是他无法逃避的心伤。
一切的源头,是先生定下的作战目标。
因他而起,因他而终。
“回答不上来吗,先生?”
伊织的语气,和她的眼神一样,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还是说,你甚至连看现在的委员长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先生的头埋得更低,双膝跪地,
变成了一种恭敬的,甚至可以说是卑微的姿态。
心在颤抖,眼神也因身心的折磨而变得浑浊不清,
他对着伊织和身后的格赫娜学生们,露出了一个近似于讨好般的、谄媚的笑容,
然而伊织无动于衷。
先生这副不堪入目的侧颜,落在了身旁的白洲梓眼中。
看着她的先生变成这样,白洲梓心中,本已稍稍缓解的裂痕,又再度开始崩溃。
“扑通”
她学着先生的样子,笨拙地,缓缓地向前弯下了膝盖,
“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请不要.....不要再逼迫先生了.........”
下一秒,
“啪!”
伊织一脚踹在白洲梓的胸骨上,将她踹得仰面倒地,
格赫娜的突击队长,脸上已经因怒气蒙上了一层病态的红潮,
“别再”
“恶心我了”
“知道吗”
“你这”
“扭曲至极的”
“混账”
她提起白洲梓的衣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直直地瞪着那双淡粉紫色,毫无生气的眼睛,低声地吼出来。
“别说得好像你在替这个男人着想一样,你以为就凭你,能担起这场战争的任何责任吗!?你们圣三一的混账但凡为这个男人真正考虑过一丁点,他都不用跪在我们面前扮狗替你们道歉!”
她越说越激动,不得不握紧了枪上冰冷的铁扣,让自己冷静下来,
“还有,我们格赫娜学院和他的账,还没算完呢。”
“这笔账,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
先生猛地咬紧了牙。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身体上的伤痛,只是,现如今,他已经没有资格,更没有立场去阻止对白洲梓的质问和伤害。
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摧残是如此的强烈,也让他在心底的悔与痛,炽热的像要沸腾一般。
但他必须强迫自己冷静,去观察眼前的种种。
只是,当他脸上的面具碎裂之后,他心中翻腾的感情,也已经无法在其他学生们眼前隐藏。
而她们,也即将做出自己的行动。
“咔嚓”
一把冰冷的枪口,抵住了伊织的后脑勺。
“哦?”
伊织皱起了眉头。
她的背后应该只有格赫娜的学生,因此,她在刚才那一瞬间,放松了警惕。
是圣三一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内应吗?
“已经够了吧,伊织同学。”
砂狼白子用冷淡得仿佛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如此说道。
真是未曾设想的劝架人,伊织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你......阿拜多斯.....为什么?”
格赫娜的特攻队长愣了一愣,然后冷着脸说道:
“看你这架势,我还以为你忘了圣三一对你们干过的好事——更何况,还是那边那个白洲梓先动的手。”
“我当然没有忘。”
砂狼白子神色没有变化,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偏执,
“白洲梓的事,以后再说。”
“现在,我请求你,暂时放过先生。”
伊织的脸色变得有些讥讽:
“这算是请求的态度吗?那我要是不放过会怎样?”
砂狼白子没有说话,只是把枪口往前顶了顶。
甲板上的局势,方才还只是剑拔弩张而已,如今却已经是离彻底点燃只差一步了。
“咔嚓”
此起彼伏的上膛声,仿佛一支令人牙酸的节奏乐。
格赫娜的纠察部成员们,和阿拜多斯的孩子们,已经在极度紧绷的神经压迫下,将枪口纷纷对准了彼此。
上一刻还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但下一刻已经做不得了。
尽管对于基沃托斯的少女们来说,扣下扳机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而普遍,
但先生轻轻**着有些疼痛的左腕,平静温润的目光望着眼前的一切,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孩子们的人生,还有他的人生,早就在波澜曲折的逃生之路上,天翻地覆。
三日三夜的激战留下的伤痕治好了,学生们心中的疮痍却无法愈合。
仇恨和恐惧,成为了暴力的温床。
如果他不加以制止,在格赫娜和圣三一的孩子们心中滋生出越来越多的嫌隙,遭受重创、颜面扫地的格赫娜将会愈发不择手段地争取力量,
在空崎日奈尚未恢复神智的当下,局势只会朝着他不想看到的方向迅速滑落。
“你到底想要什么?”
回看至先生面前,银镜伊织被白子用枪顶着后脑勺,却表现得充满余裕,甚至还有心情轻轻笑几声。
就像看着一个不开窍的差生一样,看着眼中溢满执念的白子。
“我说了,让先生走。”
白子扣着扳机的手没有丝毫动摇,只是语气变得沉重的有点可怕。
只可惜,她的对手可不是靠威胁就能被吓到的。
事实上,银镜伊织最不在意的,就是有人用凶恶的态度威胁她。
作为格赫娜的特攻队长,不知道经受过多少次混混们的恶语相向,但最终那些家伙们总是倒在她的皮靴之下,成为她众多战绩中又一个不起眼的注脚。
“好,那我现在就告诉你,绝不可能!”
伊织的声音冷得像钢铁:
“除非他给我们的委员长一个交代。”
给空崎日奈一个交代。
实在是太过合情合理的诉求,让先生都忍不住苦笑出声。
他这次是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空崎日奈不仅是格赫娜军官组织的头领,而且对于目前的格赫娜学生们来说,也有着超乎寻常的精神意义。
单机突入圣三一战阵,亲手击毁那台毁灭巨兽,已经为她的勇武带来了无上的赞誉。
毫不夸张地说,有相当大比例的格赫娜学生们,就是依靠着对空崎日奈的信念,支撑着奋战至今的。
而在那一场惨烈的战役中,圣三一不仅出动了两台动力甲、由圣园未花和狐坂若藻这两名顶级战力,对空崎日奈进行卑鄙的二打一,还逼得委员长不得不开启禁忌的系统,以自身的记忆和灵魂为代价,换取强大的力量。
最后只能落得一个幼儿退行的下场。
精神寄托,是绝不能被随意侮辱,更不能被践踏的。
如今,面对这一群满腔悲愤和怒火的孩子们,先生已经失去了妄言和平的资格。
因为仇恨,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化解的东西。
先生抬眼望去,
砂狼白子一手持枪,眼睛却死死盯着自己,眼神中有一种近乎于绝望的依恋,那是一种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的伤痛。
不远处,日富美轻轻地低着头,闭上了眼睛。
她的选择是正确的,身为圣三一出身的学生,此时贸然发声,也只会让局势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日富美的心里实在是积压着太多的问题,太多的话,想问小梓和先生,但她问不出口。
阿拜多斯的孩子们身陷重围,
格赫娜的学生们也用一种忐忑的眼神盯着自己,
还有伊织,
先生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他这次恐怕是真的把伊织的心伤透了。
已经不再平静的海风吹过她的头发,将那银白色的长发吹得飘袂飞扬,但熟悉的海风中,已然没有了熟悉的味道。
这一次,再也没有花招,诡计,以及巧舌如簧的狡辩。
他必须下定决心,做出抉择。
“我会给格赫娜一个交代。”
“哦?那是什么?”伊织的质问依旧毫不容情。
先生神情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们,目光平静而坚定,把虚弱的身体靠在船沿上,掐着指节的手指仍然在微微颤抖:
“彻底击溃圣三一,治好空崎日奈,夺还格赫娜校园。”
“这是我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承诺。我向你们发誓,这三个条件,我都有能力做到。”
先生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仿佛只要一阵风就能把他饱经折磨的身体吹跑。
尽管如此,他仍旧在笑着,笑着。
语气沉稳,神色自然,就像是把一切战况都掌握在手心里的,可靠的大人。
格赫娜的纠察部成员们,脸色都微微有些松动。
先生的状况,已经到了无法隐瞒的程度,即使是不常与先生接触过的学生,也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的生命状况不算好。
他给出的条件,或许在格赫娜学生们的意料之内,但对他自己,绝对算得上是强人所难。
看着这位拖着残破身躯的男人,即使是再苛刻的学生,也无法要求他,为她们做得更多了.......
伊织则脸上有些阴沉,然后叹息一声说:
“再这样紧逼下去,就有辱格赫娜的名声了........不过,先生,这三个条件,你确定你还有能力做得到吗?”
先生看到伊织眼中,那潜藏在无情的面具之下,一闪而逝的泪光,心中一暖。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金色的卡片。
见到这张金色卡片,学生们都微微有些惊讶,
“......大人的卡片?”
伊织喃喃道。
先生微微一笑,抬起眼睛,浅灰色的瞳在日光下清澈如水,
“是的,我还剩下一点创造奇迹的能力.......通过这张‘大人的卡片’,我就有能力把这三个条件,变成现实。”
他随即低下了头去,眼神中有些黯淡,
“只是,现在我还不能把空崎日奈的精神恢复回来。”
伊织有些怔愣地问道:
“为什么.......”
但当她看到那张金色卡片上的裂痕时,她怔住了,狠狠地抿着嘴唇,强迫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
那张金色的,代表着‘奇迹’的卡片,已经显现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卡片本身的颜色,也已经变得淡了,变成了一种更接近于苍白的淡金色。
风变大了一些,云层被挤着飘向远方,露出了头顶一片干净的,蔚蓝色的苍穹。
先生迎着风的眼眸空洞无神,让她心中的痛楚再次蔓延。
‘大人的卡片’是由先生的生命力推动的,能够创造奇迹的道具。
但现如今,先生的生命力还剩下多少?
这早已是一个不需要讨论,她们也不敢去面对的问题。
先生许下了一个比一个难的条件,即使透支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也无法在一瞬之间解决所有问题。
所以他必须省着用。
把他的命省着用。
精确计算,步步推演,力求把他剩余时间和生命的每一点每一滴都压榨到极限,不给自己留下一丝转圜的余地。
因此,‘大人的卡片’对他来说,已经只能当成紧急状况下最后的保底。
尽人事,听天命,剩下的部分,再由生命力去补足。
“你.......”
伊织无力地抬起手指,指了指先生,想要说些什么,
但她的喉咙就像是被某种苦涩的东西堵住了一样,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至于白洲梓,”
先生回头望去,
望向一头银发,用淡粉紫色的瞳孔盯着自己的少女,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温柔,但嘴里吐出来的话语,却是公事公办的冷硬语气:
“她是我们这场战争的第一个战俘。”
伊织默然不语。
阿拜多斯的孩子们也默然不语。
白子不知不觉间已经放下了枪,眼中全是那张布满裂痕的淡色卡片。
先生继续说道:
“善待战俘,是战争获胜的关键。这一点,想必不用我去重复,作战手册上也早已经讲明了其中的道理。”
“如果虐待战俘,敌人只会更加同仇敌忾,制造出哀兵必胜的气势。”
“相反,只要我们善待战俘,不仅能在基沃托斯市民心中赢得更多的印象分,还能利用战俘大做文章,瓦解敌方的军心,是一种明智的战术。”
“只要我们坚持这种行事方式,相信很快,胜利的天平就会向着我们倾斜。”
他用真诚的目光望着伊织,
一字不提他有多关心白洲梓的安危,只从纯粹的利益角度,站在格赫娜的位置上讨论问题。
“这是我的建议,我的提案,你能接受吗,伊织同学?”
伊织深吸了一口气。
她能感受到,周围格赫娜纠察部的成员们,她们的脸色已经不再那么严肃,也开始为先生的态度而动容。
沉默一段时间,吞下一口唾沫后,
银镜伊织露出一个微笑,
没有高傲,没有厌恶,只是一个单纯的,温和的微笑,
“这个提案,我们勉强可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