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日
幽深的海岸线泛着银光,清朗的夜空没有一丝阴云,只有连续几日呼咆的冷风,拂过寂寥的山崖。
一座孤独的木制小屋静静守在山崖下,它是从前看守灯塔的学生们,为了方便在海峡内的水湾里钓鱼而搭建的。
这里的环境不是很好——但也只是相对而言。
奥德赛海洋学院本就是以商业和高端旅游起家的学院,在个人享受上自然做得到尽善尽美。
小木屋里的环境,当然跟游轮上的豪华客间没法比,但也已经通水通电,床铺和食物都不缺。
更何况,如今这里的住客,早已经过阿里乌斯学院的严苛训练,无论在多恶劣的环境下都能安然入睡。
“......先生”
白洲梓裹紧了被子,身体颤抖了一下,条件反射性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她的双手没有被绑缚,双脚也没有被禁锢,除了戴在手腕上的信号手环之外,先生力排众议,竟为她争取到了充分的行动自由。
又是来自先生的信任。
她不知道已经多少次被先生信任过了。
然而就是这份平淡却撕心裂肺的事实,成了白洲梓心头最重的枷锁, 把她的双脚束缚在这间小木屋里,无法再迈出一步。
那天在甲板上,面对格赫娜学生们充满愤怒的视线,白洲梓早已做好了殒命当场的准备。
她为什么要跟着先生上船呢?
她不知道。
或许,只是想待在先生身边,即使死也无所谓。她的心早就已经失去了方向。
然后她看到,先生又一次挡在她身前。
白洲梓绝望了,是真真正正的绝望了。
要怎样才能让这个蠢男人,放弃保护学生的职责啊?
不可能。
他就不会放弃,也不懂得放弃。即使面对自己这样罪孽深重的孩子,他的行动仍旧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哈......哈哈哈.......”
绝望到了极点,夸张而歇斯底里的笑声已经全部消失不见,白洲梓喉咙深处滚动而出的,只有几声干瘪沙哑的笑声。
“到头来.....我这个人......就连以死谢罪都做不到吗.......”
沙哑的笑声逐渐变得尖锐,她揪着自己的头发,心脏因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碎成一片又一片。
虽然依照常理来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但她的笨蛋先生,不会又在为她担心,为她谋划出路,为早已铸成大错的她,重新寻回一个容身之所吧?
不要。
真的不要。
千万不要。
先生。
光是想到这个事实,就让她的五脏六腑都仿佛要被翻腾的内疚感而弄吐出来。
她在笑,既是笑自己恬不知耻的妄想,也是在笑真能干出这种事的先生。
和生长在阳光之下的日富美不同,白洲梓是黑暗世界的住民,阿里乌斯的严酷环境很早就教会了她——凡事皆有代价。
而且即使付出代价,也不一定能得到好的结果。
为了帮助沦落至此的白洲梓,为了平息格赫娜的不满和愤怒,先生又要付出多少代价?
还有那么多迷茫中的学生,先生在这仅剩的时日里,为了帮助她们,又要.......又会付出什么呢?
她竭力地封闭自己的大脑,不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是日富美早就已经领悟到了。
她哭着请求白洲梓,让先生安息。
白洲梓没有听进去。
直到那张代表着先生剩余生命力的‘大人卡片’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才终于有了一个直观的感受。
那张卡片已经变得苍白,破碎不堪,裂纹遍布,一如先生早已不堪重负的生命。
乐园中的孩子们肆意挥霍着仿佛永无终结的青春,让欢笑和冒险遍布基沃托斯的每个角落,
至于那潜藏在基沃托斯深处的黑暗,以及它本身的结构不合理所酿成的灾难,则由先生全部挡下。
这是大人的职责,也是先生存在的意义。
只是这种无休无止的兜底,终有枯竭的一天。
太多的孩子享受着青春,向先生明里暗里地表达爱意,却没有几个孩子,真正下决心去理解先生身上背负的,沉重到无法想象的重担。
直至大坝溃堤,洪水滔天。
黑暗仍旧是黑暗。
处于白洲梓心底的那个虚无的空洞,并没有因为跟着老师上了船而缓解。
自从她在战后的海崖上,对先生毫无保留地宣泄了自己对他的思念和执念后,原本压抑在心中的情意,已经无法再被她的理性遏制。
那时充盈心底的幸福和满足,此刻却已经化作了冰冷的压舱物,将心底的空洞撕得更大,更无法填平。
曾几何时,在还没有接受圣园未花的提案之前,白洲梓也想过,自己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付出,可以失去。
她一样样地数。
圣三一的位置?
是先生为她争取来的。
如果不是先生完美解决了阿里乌斯校区的问题,以她这种出身的孩子,以及考虑到她在战争中扮演的角色,最终恐怕连阿里乌斯都回不去。
补课部的朋友们?
那不是她可以支配的。她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圣三一会关怀她们,至于自己.......即使没有参加圣园未花的计划,也早已无路可退。
还有房间里的一大堆玩偶,有跟朋友在一起买的,但更多的居然是和先生。
现在回想起来,在她还未明确自己的心意之前,居然已经对先生抱持着那种妄念了........
然后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先生的身影,还有那对好看的浅灰色眼睛。
白洲梓一愣,苦笑。
(正确来说,他只是提供帮助的老师,不是只属于你的东西啊,梓)
她在心里这样说服自己。
可她却感到无以名状的痛苦和郁闷。
曾经关于严苛训练和苦难生活的回忆可以消失,
沾满双手的罪孽和错误,她多希望能够消失。
剩下的还能握在手中的东西,只有她这具身体,和她的枪。
正如她来到圣三一时那样,背着枪,眼里只有任务,没有渴望。
但先生的出现,让她改变了。
他总是用一双浅灰色的眼睛望着她,眼里有期许,有同情,有疑惑,也有笑意。
他总是对她不谙世事的军事狂行为强烈吐槽,她就爱看他生气的模样很快气消。
她掌握着数百种生存技巧,但是没有一种告诉她,要如何应对温暖。
有时,先生会在她背后默默凝视着她,眼神中充满怜爱。
她知道,她能感受到这种来自背后的视线,但她从未说破。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离不开这种被人怜爱的感觉了。
作为兵器的白洲梓,即使没有人心疼,也能冷静高效地完成任务。穿凿战阵,渗透破坏,没有一样她不拿手,没有任何伤势能够阻挡她前进。
但是,作为人的白洲梓,不能这样活下去。
她需要温暖,需要互相关照,需要认可,更需要一个人在她迷失得看不清自己的时候,用确切的语调告诉她,她没有做错。
“作为人活着......真的好难啊......”
白洲梓笑着,压抑着哭腔,手指压在脸颊上,因为握枪而生出茧的指腹摩挲着皮肤,干硬而生疼。
直到那淡粉紫色的眼瞳中滴落而下的泪水流了满脸,可那疼痛更加深重,更加深入心灵。
“先生,你到底在哪........”
四周只剩下一片黑暗。
她用力地去看,用力地去听,却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
用尽全力地去呼唤最信赖最思念的人,可是没有回应。
于是她失去了继续醒着的力气,昏昏沉沉跌入梦乡。
梦里,是枪林弹雨的战场,对于白洲梓而言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愤怒的敌人朝她射击,枪火交织成一张绵密的网。
她凭借着身形小巧敏捷,闪过那些弹丸。
但她忽略了身后的死角。
“砰!”
从身后的破风声,她能判断出来,那弹丸是当日她和纱织设局猎杀星野时,使用的破坏神秘弹。
她已经做好了弹体入肉的准备,但睁开眼后却发现自己毫发无伤。
不过,有一种熟悉但她很厌恶的冰冷液体,喷溅到她的脸上。
她向后看去,然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先生。
曾经发誓过要为她们挡风遮雨的先生。
如同他的誓言那般,他挡下了袭向白洲梓的凶弹。
替她挡下弹丸的他,踉跄着倒了下来,咬着牙,脸上却在笑。
浑身上下都是血。
她的瞳孔陡然放大。
他的学生们围到了她的身边,冷冷地看着她,咧着嘴说道,是你害死了他。
她丢下了枪,不住地摇着头,摆着手,不是,才不是我........
可是连她自己也不信。
(成长在战火中的孩子,终究会把一切和平的希望毁了吧)
(只要失去控制就会随意动武的兵器,做出什么残酷的事也不奇怪吧)
——不。
我不是这样的!
她的双眼现出了疯狂的神色,那把枪又回到了她的手中,她举起枪托就要把围着她的人头盖骨敲碎。
“别这样,梓.......”
你比‘她’更好。
你比过去的那个你,更好。
他伸出手,稳稳托住她颤抖的肩膀和溢满恐惧的心,让她不再向着深渊坠落。
她松开手,感受着熟悉到让她眯起眼睛的温暖,
然后扭头就用双手抱着先生的胳膊,略带哭腔地说道:
“对不起,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啊......”
话音未落,她已经从梦境中深深坠下。
脑内像是凝结着苍白的海雾,凝冻的霜雪覆盖着思绪层层叠叠一片。
后背的冷汗早已把床铺浸润,只待轻风吹过,悄然带走身体里仅剩的温暖。
白洲梓仰躺在床上,失去了焦距的瞳孔朦胧地映照着木制天花板。
阳光穿不透厚厚的窗帘,即使是正午,房间里也昏暗得如同傍晚。
无论在梦境,还是现实,她都找不到那份眷恋至深的温暖。
干燥的唇喉渴望获得水源,浑身上下的骨头因为长久的卧床,就像是散架了一样酸痛,可她竟从这些身体上的折磨里,感受到了一丝若隐若现的快慰。
——如果她忍下了这些痛苦,那么,是不是可以让先生的身体好受一点儿?
她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一种可笑的妄念,一份不切实际的自我安慰。
这是和那些整天爱幻想的女孩子们待久了以后,染上的后遗症。
但她已经不想再保持理性了。
理性能弥合先生的病痛吗?能填满她心口的那份虚无吗?能让战争的脚步停下来吗?能把她之前犯下的罪孽一笔勾销吗?
既然不能,那还是闭嘴吧。
白洲梓用力抿着唇,茫然的目光在黑暗的室内游荡。
欠先生的,她苦思再三,依旧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偿还。
思来想去,白洲梓唯一擅长的事,或许就只有战斗。
那么,以手中的枪护他一世平安,好吗?
“哈哈......”
躺在床上的少女长叹一声,然后疲惫地笑了起来。
她们不正是因为在战场上输走了先生,输走了一切,才绝望地想要用不可理喻的方式,为先生追寻那一丝生还的希望吗?
到头来,就是这一丝说自私也好,说疯狂也罢的妄念,驱使着她向黑暗的深渊不停坠落,即使朋友的规劝,也无法让她回头。
朋友......
话又说回来,她现在还有朋友吗?
她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面对苦劝自己的日富美,她留给她的只有执拗和坚决。
事已至此,她内心中竟然有些庆幸。
日富美想必已经对她不抱任何希望了,在船上对峙的时候,她看到日富美不发一语。
“这很好。”
她喃喃自语着,
“日富美,不要受我这种不详的罪人连累,就很好了.......”
“想得美。”
木屋的房门被突然推开,熟悉的声音裹挟着冰冷的海风,吹进白洲梓耳朵里。
那熟悉的声音让白洲梓一阵愕然,下意识地直起身来。
阿慈谷日富美,就站在打开的房门口。
眼睛红肿,脸色像死尸一样苍白。
“日富美......!?”
白洲梓死命地咬着下嘴唇。
曾经被她放弃的友情,竟又冒出渐渐地头来。
一下一下,扎得她心底刺痛。
事情永远不遂她的愿。
越是想要逃避什么,越是想要放弃什么,最终都只会像回旋镖一样绕了一圈再飞回来,狠狠地砸在她的脑袋上。
那天自己对日富美撂下的狠话,发出的威胁,都变成了横亘在她自己心头的一根根刺,让她以各种合理又任性的理由,疏远自己曾经的朋友。
而日富美浑然不在意,轻松地跨越了她心头的荆棘藩篱。
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日富美遇到了事情,还是会自然而然地找白洲梓谈心。
白洲梓从没有想过友人还能回头。
但日富美这份下意识的信任,这颗轻易跨越过去的心,还是把白洲梓的心扎得鲜血淋漓。
她还是那么随心所欲,却敞亮得让白洲梓只剩下了羞愧。
想到这里,白洲梓发声都变得艰难起来,
忍着干哑的嗓子吞了一口唾沫,终于开口说道:
“日富美......我.....已经.......你不该来看我的......”
“够了。”
日富美伸出一只手,打断了她含混不清的说话。
“不管你有什么顾虑,你先听我说完。”
白洲梓向着友人的脸上看去,发现日富美的脸色苍白而疲惫,眼神中也透露出一股不健康的惨色。
白洲梓惊呆了。
对友人知根知底的她,从日富美的表情上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
她不是来安慰自己的,
更不是来说教,或者‘拯救’自己的——
日富美是来向她,向她这个罪人寻求安慰的。
可是,为什么?
是什么事情,能让一向乐观坚强的日富美,心绪纷乱至此?
答案,似乎很简单。
答案,白洲梓当即就能脱口而出。
可她没有。
她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早已忘却许久,潜藏心底的痛苦,此刻开始像野火般燃烧,烧得她心中的天地通红一片。
“先生的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了。”
日富美咧开嘴笑着,牙齿咬得紧紧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听到友人的话语,白洲梓只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变冷。
“你说,什么......?”
白洲梓张着嘴,像是金鱼一样无意识地吞吐着空气,直起身子,眼神呆滞。
这张从来都是从容不迫,平静冷淡的脸,再一次染上了悲伤的色彩。
白洲梓一直以为,不怀念,不提及,那么所有影响她的情感就根本不存在。
而现下,那些被她压抑着的情感集中找上门来,一个接一个冒出尖锐无比的刺,刺穿她拙劣的伪装。
“在你们.......在圣三一开战的前几天,先生的身体检查就已经很不对劲了。”
日富美自顾自地说着。
“他一直没跟我们说他脊椎的异样,是因为他要强撑着身体,为我们在战火中保驾护航。”
“可是芹奈,偷偷地把先生的体检报告拿给了我。”
“其实他的脊椎神经已经快要失去知觉了,只是他怕我们担心,硬撑着也要打完那场战争之后再休息.......”
“我真的.....真的.......当我知道他随时可能在战场上瘫痪的时候........我真的好怕,真的好怕啊.......”
“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们说,为什么要硬撑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日富美的啜泣,最后化作了崩溃的尖叫。
白洲梓的指尖开始变冷。
寒气就像一条蜿蜒的小蛇,缓缓沿着她的血管溯回心脏,经过肢体带起苍白冰凉一片。
她想要握拳,想要掐紧指头,但仿佛连肌肉都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钻心蚀骨的浩大虚空在她的心里恣意扩散,终究让她连手指都移不动一寸。
像是从石墙中挣扎着爬出的灵魂,墙根上荆棘遍布,墙下是陡峭的海崖,只要跳下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天空中染满血色的日子过去了,但回忆还存在于她们的脑海中。
“呜啊啊......”
日富美扑到她的怀里痛哭出声。
温热的泪滴漫在她的胸口处,升腾起带有苦涩咸味的雾气,钻进她的鼻腔,漫过她的脑仁。
白洲梓垂下眼帘,一时间无语凝噎。
真正的温暖,是不求名,不求利,不为彰显自身价值,像空气和露水一般温润无声地滋润着她们的生命。
如同这份温暖的存在本身,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而虚空的刻骨铭心,恰恰在于这份天经地义的温暖被打破,被夺走,于是天地都变得空落落一片,无法回首往昔,更无法期待未来。
那加诸于先生身上的庞大期许,终究在漫长的时光中化作了妄念,吞噬着他的生命,让他不能,也不会偏离他给自己设下的职责和誓言。
于是一切都变得命中注定。
结局已经被挥毫写就,铺开,血淋淋地展开在她们面前,无论对着它怒吼还是痛哭,都不会让上面的字迹变化一丝一毫。
白洲梓木然地抚着日富美的后背,双目空洞无神,口中低声地说着:
“原来,对希望太过执着的人,是得不到幸福的啊。”
她说这话时的思绪空明澄澈,如同一句偈语。
日富美的身躯在她怀里颤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白洲梓曾试过将先生的名字忘却,他赠给她的那些温暖的鼓励,都成为了不能回忆的禁忌。
她试图让他的名字蒙上尘,消失于日复一日的繁杂任务中。
只是这份尝试,连纱织都看出来不智之极。
当他的名字重新泛起于她的脑海中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些与他度过的点点滴滴,竟是她全部的曾经。
夕阳西下,照进木屋里一阵暖和的橘红光。
两名经历过多次分离和重聚的少女,默然坐于床前。
时代的风浪虽然能把友情拆散,又让她们重新相聚,但她们之间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时代,而在于她们自己。
“当我......发现先生的时候,他倒在地上,双手支撑着上半身,艰难地往前爬........”
日富美忽然开口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叙述着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只是她的嘴角反而因为痛彻心扉的苦,咧开了一个尖锐的微笑。
“他看到我,眼里露出了恳求......”
“他恳求我,就这样悄悄地背起他,送到炼金工艺室,不要让别的学生知道,他实在没法让她们再担心和恐慌了.......”
“我背着他,一路避开学生们,然后把他放到炼金工艺室的手术台上,
先生要在那里,对自己进行应急手术,替自己装上某个‘装置’.......”
“说是能够替代一部分脊椎的......临时外接信号源?
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那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力堵上他的嘴,不让他因为极端的疼痛而吐出来.......”
“到处都是血,流在手术台上,先生的眼睛都要瞪出来,双手都快要扯破固定手腕的皮带。”
“我什么都做不了,小梓。”
“我什么都,做不了。”
日富美重复地说着,那些能令她灵魂灼伤的画面。
尽管吐露出来,会再次灼伤她的喉管,她的心,
但如果把这些画面一直憋在心里,她可能就真的变得不再是自己了。
哪怕她和白洲梓之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经历了那么多时代的惊涛骇浪,
到头来,她还是只能对这个自己信任的朋友,倾诉这些画面。
除了抱着她的后脑勺外,白洲梓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她用手盖住疲惫的眉眼,发酸的鼻子一抽一吸,断断续续的气流从唇边吐了出来。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们已将那份稍纵即逝的温暖,当成理所当然?
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们沉湎于无止尽的青春物语,而不再关注基沃托斯的真实样貌,也不再关注自己真正的成长?
散射出的尖锐问题,一遍遍捅穿自我感动的屏障。
在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一点一滴的击溃了她们苦心经营的心理安慰。
静寂的时光中,唯有日富美轻柔而苦涩的笑声,回荡在寂寥的木屋中。
“小梓,你还记得纱织她们袭击伊甸条约会场的那天吗?”
白洲梓睁大了眼睛。
记得。
她当然记得了。
面对裹挟着恨意和杀念袭来的纱织,和仿佛无穷无尽的‘尤斯蒂娅娜圣徒会’大军,
日富美屹立于废墟之上,以最闪耀的姿态,向着不合理的暴戾和仇恨发起反抗,振臂高呼出震撼人心的青春宣言。
那是日富美这名平凡少女积累许久的闪光,直令天空也为之放晴,让仇恨在她面前黯然褪色。
只是事到如今,这名自称平凡,心灵却坚韧到无法想象的少女,也终于迎来了她的动摇时刻。
白洲梓恍若未觉,心灵像是被从肉体中分割开一样,漫无意识地注视着日富美。
“那天说的话,我仍然坚信着哦。”
日富美嫣然一笑。
“努力过后终有回报,泪水之后就是欢笑,要为大家创造一个更加幸福的世界.........这份信念,我是不会对它说谎的。”
“只是啊,”
日富美笑着,笑容中有种尖锐的刺痛,
“只是现在,我明白了,这个世界并不是一开始就如同许诺的那样完美。”
“良好的秩序,需要能量去维持,稳定的环境,更需要付出代价才能调解矛盾。”
“想要让这个世界变的理想,就要支付某种‘代价’,就要烧掉某种‘燃料’.......”
“还不明白吗,小梓?”
她笑得痛彻心扉,
“为了那个梦想,先生把他自己当成‘燃料’,烧掉了啊。”
白洲梓被日富美脸上的笑容刺痛得惊醒过来,
她连连摇晃着日富美的肩膀,大声喊着:
“那不是你的错啊,日富美!!”
“我知道。”
日富美摇了摇头,
“我知道是先生自愿的。”
“所以,他要离开,我们又能有什么怨言呢,小梓?”
白洲梓满肚子的话被噎在了喉咙里。
生与死的瞬间,她已经体验过不少回了。
只是,面对那个人的离去,她内心中仍旧只有不舍。
夕阳的映照下,日富美用手指拭去眼角的泪花。
然后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不觉得,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吗?”
“你是指.......?”
日富美的声音,平淡得令她耳朵发麻:
“我们必须去了解基沃托斯的运作模式,运行规律,即使暂时无能为力也无所谓,即使暂时想不出改变的方法,也无所谓.......”
“但最重要的是,不能停止思考。”
日富美看了她昔日的友人一眼,
她的话,像是在讲给白洲梓听,又像是在讲给自己听:
“如果停止思考,那我们只是在浪费他的生命,浪费他的努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