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日
白洲梓漫步在由灰色石块垒成的防波堤上,海风将她的头脑吹得一片空白。
已是傍晚时分,天光渐渐黯淡下去。
不过转眼时间,原本湛蓝的天空就快要落入秋夜的帷幕。
她紧紧地握着胸口的通讯器,用力到指节发酸,仿佛有种刺痛感在她手上灼烧,却仍旧不肯松开。
她只是害怕,害怕稍一不留神,冻僵的手掌里就会悄无声息地再溜走什么。
哪怕是已经习惯了失去的她,也已经承受不起........
陌生的学校,陌生的夜景,海浪拍打在崖石上碎成雪沫,那沙沙的声响在她耳边回荡着,恍若隔世。
她睁大了茫然的眼,试图找到一丝熟悉的色彩。
可是早已模糊的视线里,她只能看到远处摇曳的灯火,还有那些看不清面孔的学生。
只能看见一片空白。
栏杆上的寒气仿佛有生命般,顺着她掌心的纹路,钻进她的体内,为她早已在空虚中灼烧的内心多添了一丝混乱无序。
太多的回忆,太多的感觉纠结在心头,相互对冲之下反而没有那么难受。
如同万川归海,所有欲望、理想与痴念走到了尽头的结果,就只有一片空虚。
一种灼烧着的空虚。
如果随波逐流也是一种幸福,或许她会找一处清幽的地方,让时间慢慢平复她悲哀的心绪。
可是无法抑制的思念,却一天天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参天大树,挣脱她心底的一切藩篱和枷锁。
海岸边上的灯塔射出晃眼的灯光。
她茫然盯着静谧的海岸,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有什么东西死死地压在胸口,泛起一阵哽咽般的疼痛。
已不知走了多久。
她站在豪华奢靡的游轮旁,望着眼前人来人往,灯火通明的港口。
光影斑驳的灯光在她脸上匆匆掠过。
她独自一人穿梭在入夜的奥德赛海洋高中,码头边涌动的人潮推挤着她前进。
身边有各种商铺打出闪耀的灯光招牌,繁华街头的光芒亮得如同白昼。
身边有各校学生结伴嬉戏,牵手同行,哭着笑着闹着。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拥挤的人潮,一张张她不熟悉的面孔,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自己不过是万千学生中毫不起眼的一个,怀揣着半吊子的觉悟,错过了唯一的他,却还要死死拽着不放手。
似乎是人潮拥挤的街道充满生气,她的双眼也朦胧着一层水雾,折射出柔美的波光。
打开momotalk,翻到先生那一栏,在备注上加了二十几颗漆黑的爱心。
既然压抑不住,那就不要压抑好了。
“先生,有非常重要的事找你,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在临近学校那条街等我,我处理完工作后马上过来。”
Momotalk上的对话截止到这一句,再往下翻也没有后续。
身后渐行渐远的霓虹招牌逐渐变成模糊的光晕。
转角处有一座长椅,她停住脚步。整日压抑着的忐忑和紧张终于溢了出来。
铁制长椅的靠背透着浸入血液的寒冷,她仰面倒上去,望着被城市灯光消磨的星空,静静地出了一口气。
天色已暗,她也不想再挪动身体。
往昔不堪忆,未来不可追,至于现在,唯有等待。
她的耳朵在冷风中被吹得发红,呼出的一缕缕白色雾气模糊了她的眼眶。
不知等了多久,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是她的先生。
先生穿着灰色的西装,系着深色的领带,从灯火辉煌之处走来,光影在他脸上留下了时间般典雅的刻痕。
皮鞋与地板之间交碰的声音落在她的心间。
她的视线贪婪地渴求着他的形象。
更多,更多。
明明在心底发过誓,只要能救回先生,哪怕先生一辈子对她恨之入骨都无所谓,
但她无法移开视线。
他如同往常一样提着满公文包的资料,握着手机匆匆走来。
他的步伐比往常更慢,腰后那个代替部分脊椎的电信号处理器,似乎只让他的症状缓解了一小部分。
他的眼神中有着本人都未曾察觉的,浓重到无法化开的疲惫。
可他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温柔,怎么听都听不腻。
“实在对不起,这么晚了还要先生帮忙接待srt的新成员........”
电话那头的女孩抱歉地说道。
“没事,我有时间。”
先生一步步走向街边住所的楼梯。
“她们的文件已经准备完毕了,方便的话,可以来我的宿舍拿吗?楼下的门没关哦。”
“嗯,学院侧街的宿舍吗?没关系,我已经到了........”
先生垂着头朝前走。
无边的疲惫,让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
白洲梓,就坐在他身后的不远处。
先生的声音像是钢刀一样刺过来。
她睁大了双眼看着前方,木然的身躯从长椅上晃悠悠地站起,迈着僵硬的步子跟上他的脚步。
白洲梓的心灵在尖叫着,哀求着他停下来,不要再往前走了。
可是先生像是累得失去了知觉,没有停下脚步。
她看见他走进了公寓的楼下。
她看见他推开虚掩着的门。
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寄托了她全部的爱意和执念的背影,被门后冒出的,早已等候多时的,和她有七八分相似的银发少女,捏着袖口领进了家。
先生被月雪宫子牵着袖口,缓缓地走上宿舍的阶梯。
他实在太累了,毫无止尽的工作夺走了他的判断力。
头脑昏昏沉沉,偏还要勉强自己,更加忙碌,更加不能停下脚步。
为了稳住格赫娜的现状,不让初来乍到的她们与本地学生之间脆弱的信任立刻入土,他甚至连睡眠都省去了,只有在乘着电车的间隙,简单地合一合眼。
等到他好不容易缓解现状,能换口气时,
手机里面那一长串密密麻麻的的未读信息已经快要撑破信箱了。
他叹了口气,耐着性子一一回复。
只要学生们发来事务上的问题,他都会用专业知识进行简短而高效的指导。
至于一部分学生提出‘单独相处’的邀约,他只能忍痛拒绝。
毕竟分身乏术。
他的时间并不多,刺痛的心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夺走他的生命力。
正是因为对所剩不多的时间了解得刻骨铭心,先生才不能像往日那样对学生们来者不拒,尽管他知道情感的陪伴非常重要,但如今只能舍弃一部分了。
不过,在众多的未读信息中,只有白洲梓和月雪宫子是不一样的。
她们都说,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向先生当面汇报,事关公务,必须让先生来一趟才行。
两人都是相当认真的孩子,并且具备高超的战术素养。
先生坚信,以她们的水准,断然不会搞什么因公废私之事。
她们说是公务,那一定就是公务。
也许是因为疲劳的重压实在太过难熬,先生不加思索地,同时答应了她们两个人的邀约。
并且好巧不巧地,约在了同一个地方。
即使自信可以运筹帷幄的先生,在长时间的劳作之下,也没了往常的从容不迫。
因此,在他被月雪宫子领上台阶的时候,
他没有注意到,身旁戴着兔耳头饰的少女,脸上那丝可爱的红晕。
也没有留意到,墙边拐角处有道一闪而逝的银发身影。
刺骨的寒风顺着被打开的大门穿堂而过。
相比起大街上的热闹,宿舍里则是空气都仿佛静滞的冷清。
古旧的气味顺着翻腾的灰尘扬起来,那种倦怠的气息落在先生身上,竟有种出乎意料的温柔惫懒,让他麻木的神经也舒缓了些。
“真是....呼.......真是抱歉!先生,我还没来得及打扫这里.......”
月雪宫子轻轻嗅了嗅,闻到那古旧的气味,顿时满脸通红地摆着手,语无伦次地向先生道歉。
先生温和地笑着摇了摇头,让她不用在意。
“你的宿舍在几楼?”
见到宫子手足无措的样子,先生感到十分新鲜,但还是体贴地问道。
“第.....第三层就行了!没多少路的!”
宫子连忙回答,拽着先生袖口的手指也用上了力,笑容明媚至极。
这笑容,让躲在拐角处的白洲梓瞬间愣住。
眼前这个穿着战术背心的女孩,正不经意地把小脑袋靠在先生的臂膀上。
这是已经失去陪在先生身边资格的自己,即便是看到也会不由自主地咽口水的动作。
她带着兔耳形状的可爱头饰,几缕不听话的银发从脸颊边翘起,望着先生的眼神轻松愉快,没有阴霾,甚至还无意识地哼着不成曲调的歌。
明明是平凡至极的日常,明明这种还算得体的亲昵,放在以前,根本不会让白洲梓动摇一分。
可她却突然觉得,这种幸福,已经是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宛如童话般的故事了。
月雪宫子的宿舍,出乎意料地简朴。
身为战斗的专家,她没有把自己的宿舍搞得像个军火库。
相反,武器装备都整齐地锁在橱柜里,不拉开隔板是看不见的。
整个房间清澈透亮,一丝不苟,只保留必要的家具,光是从外面看上去就十分干净、清爽。
墙角的圆形茶几上,随意地摆放着几本军武杂志,窗边的阳台静置着一盆绿植。
还有一只看上去很可爱的白色兔子玩偶,算是这间房里仅有的,能感受到和宫子年龄相符的青春气息的地方。
“怎.....怎么样?”
月雪宫子有些局促地拨弄着脸颊旁的发梢,眼神偷偷瞄着先生,却不敢与先生对视。
她的脸蛋有些微红,身子却绷得很直。
作为兔子小队的队长,她以公务为借口,擅自把先生邀请到了她的私人住所。
这本应该是充斥着少女复杂心绪的酸甜情节。
但当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先生还有‘指挥官’这一层身份的时候,身体就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回想起被前辈们和长官查内务的严苛过往,让她后背不由得一激灵。
对上级和指导者的尊敬,几乎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习惯。
而‘整理内务’这一项展示士兵心智品性的动作,可以说是纪律性的基本,绝不能疏忽。
(我到底在搞什么啊!!)
宫子表面上站的笔直,大气不敢喘,心里却早已经一片凌乱。
糟糕糟糕糟糕!那些杂志为什么没收好!还有窗台上的灰尘应该至少擦三遍才对,今天的例行清理都忘记了!
(完了)
(要被先生认为是不专业的轻浮女孩了)
过度思考的宫子,头上似乎冒出了白烟。
先生背着手,看着宫子脸上风云变幻,直至两只眼睛都开始转圈圈,感受着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紧张情绪,温柔地笑着摇头。
宫子这个女孩,无疑是优秀的。
可问题是,她优秀得过了头。
她对于‘正义的姿态’抱有无条件的信任和敬重,甚至称之为信仰也不为过。
身为兔子小队的队长和模范,她肩上的压力、期待都不是一般的大。
她当然可以为了srt学院的未来,向着先生这样的‘权威’发起武力抗议,但那只是迫不得已发起的行动。
先生一眼就能看出来,对‘正义’的执着相当强烈的月雪宫子,实际上很渴望来自‘权威’的认可和鼓励。
她自诩秩序的守护者,对权威的天生亲近也是意料之中。
只是先生不愿成为她眼中的‘权威’。
他从始至终,都坚信着、坚持着一个理念:
他想做学生们的朋友,与她们一同探寻理想的道路,而非高高在上地,对她们发号施令。
于是先生柔声开口:
“宫子。”
“啊,是!”
“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的,只在今天,你不用把我当成长官,也不用去顾虑任何繁文缛节,我对你的评价不会有丝毫降低。”
“可是先生,这么照顾我,我会.......!”
“我知道你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宫子。”
先生用力地按住了宫子的肩膀,看着她略显慌张的眼神,轻声说道:
“所以我信任你,充分地相信你,在日常生活中也能贯彻良好的纪律性。”
“你的日常生活,不需要我来认可,你只需做到无愧于自己的内心即可。”
“这是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对宫子的请求。”
说完,先生对着宫子展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先生,大眼睛不停地眨着。
“.....!!”
她忽然转过头去,右手轻轻捂住了嘴,不让先生看到她此刻的表情。
头上戴着兔子头饰的可爱少女,脚步有些狼狈地走到了阳台,背对着先生,上身轻轻缩着,从后面依稀可以看到脖颈上的一抹粉色。
“又怎么了?”
先生有些奇怪,走上前去,与宫子面对面。
可宫子就像一只可爱的小兔子一样,再一次转过身去,不想让先生看到此刻她早已红得发烫的脸蛋。
“.......先生,欺负人。”
在重复转了许多圈后,宫子终于把捂着脸的手掌放下了点,眼睛透过指尖,从下而上地偷偷看着先生。
她的心绪总算平复下来,不再紧张。
取而代之的,是心底升腾起的一种奇妙感觉,一种只要呆在先生身边,就能体会到的惬意、舒心。
宫子沉浸在这种奇妙的感觉中,望向先生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光芒。
全新的奇妙感觉,占据了她的心绪,挤走了她一部分的注意力。
因此,她没有留意到,自己宿舍的门框,已经被一只纤细小巧的手,生生地捏碎了一块。
淡粉紫色的眼瞳,注视着遥不可及的前方。
她隔着一道空气做的墙壁,润湿的眼眸宛如升腾雾气的磨砂玻璃,隔着这层玻璃,白洲梓望着房内的人。
月雪宫子恬淡的笑容,美得像是玻璃橱窗里展示的昂贵礼物。
这层无法打碎的玻璃把白洲梓隔离起来,让宫子脸上的笑容,像是展览厅里昂贵而幸福的布偶,
而白洲梓自己,只是无数驻足于前而买不起这份昂贵礼物的游客之一。
她忽然感到,许多宝贵的事物,例如幸福,例如相处的时间,每时每刻都从她的指缝里溜走。
坐在阳台边上享受阳光的月雪宫子,藏在阴影中咀嚼黑暗的白洲梓。
她曾经绝望地笃定自己做了即便‘不正确’,但一定是最能帮到先生的选择。
而如今,那个和自己有着七八分相似的女孩,正如同战场上第一次相见时那样,横冲直撞,毫不顾忌自己感受地闯进她的视野。
月雪宫子再一次在自己的面前,笑起来的样子和记忆中的自己别无二致,
而如今的自己,却只剩下一颗迷茫空虚的心,即使先生肯去挽留,她也给不出.......或者说,不敢给出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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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正在奋笔疾书。
那是关于兔子小队的文件,虽然在这里电子文档已经具有充分效力,但考虑到奥德赛海洋学院和格赫娜的复杂关系,也必须做好纸面上的文书工作。
兔子小队其他三名学生的即将增援过来,对于格赫娜来说自然是值得欣喜的事,毕竟她们曾与月雪宫子并肩作战过,宫子的高超战术素养得到了她们一致的认可。
但是对奥德赛海洋学院来说,她们的考虑显然更多。
“唔......”
他皱着眉头,抿着嘴唇,手上的笔也突然停了下来。
月雪宫子见他身体不适,急忙快步向他走去,轻轻扶住了他的腰。
“谢谢。”
“请不要顾虑,至少在这里尽情使唤我吧,先生.......”
月雪宫子知道,过去的那场战争,改变了太多事。
它不只从学生们身边夺走了青春、校园和对未来的希冀,也夺走了先生的健康。
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许多人都带着难以愈合的伤口。
宫子还不知道先生的献祭,她只当那是先生在战争中留下的旧伤,但那也足以让她对信赖的先生,投以相依为命的善意了。
“啪”
好在这次的工作量不大,先生很快就把宫子递给她的文件处理完毕。
“啊,先生,那些放着我来归置吧。”
“很好,麻烦你了。”
先生看着月雪宫子拿起文件,在把文件锁进柜子里后,她又急急忙忙地拿起抹布清理窗台,娇小的背影显得十分忙碌。
看样子是要把那些先生都无暇顾及的小角落,都重新清理一遍。
“你真的很努力啊,宫子。”
“那是当然,作为精英和楷模,在日常生活中也是不能松懈的。倒不如说日常的习惯是最能检验一个人怠惰与否的地方。”
“以永不松懈的标准要求自己,这就是我理想的生活。”
先生笑了笑,并不作答。
他靠在椅背上,仰起酸痛的脖子,双眼呆滞地望着天花板,轻轻解开西装的扣子,将上身西装褪去,露出白衬衣下已显得有些单薄的胸膛。
先生用两根手指压着鼻梁,勉强压制住满身的倦意,却压不住眉间的脉管在指腹下一茬一茬的跳动。
即使闭上眼睛,也只会想到越来越忙的工作,和越来越恶化的身体,仅有的一点闲暇和休憩都成了奢望。
借着眼帘的荫蔽带来的清凉,他试图像往常一样,通过回忆过去来理清思绪。
可他只收获了一片残酷的割伤。
往昔如针般刺痛,令人不堪回首。
他曾从历史中汲取力量,然而混沌的思绪阻碍着理性,他已不能再像往常那般运筹帷幄,因为对他来说,只是维持意识就已经竭尽了全力。
恍惚间,他仿佛瞥见了未来的一幕景象。
在一处广阔得如同宇宙虚空般的战场上,圣园未花,与空崎日奈相对而立。
这两位分别代表着圣三一与格赫娜的精神象征,就像一对无法相容的双极,彼此之间必有一战。
那是一个宿命般宏大的战场,两人所背负的东西,都已经远远超出了她们年纪可以承受的极限,她们的交锋是命中注定,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
——即使是先生也不行。
是的,他已经瞥见了未来的景象,这跟他剿灭黑市和佣兵团时使用的‘战场完全掌控’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可他严重恶化的身体和精神,已经让他无法推理出导致这份未来景象的种种原因。
就像一个早已知道答案,却写不出解题过程的考生一样。他对此束手无策。
那么......把这个想法和学生们说一下,怎么样?
“.....不,绝对不行!!”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时,先生被吓了一跳。
他怎么可以允许自己变成软弱的神棍!?
以理性为准绳,他可以丈量全世界,但若是堕入虚幻的迷信,若是相信所谓的幻觉,他只会把信任着他的孩子们送向深渊!
先生狠狠地拍了拍脑袋,然后把手放在胸口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吐出。
但是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表情却僵住了。
一双白皙的兔耳头饰在他眼前跃起,银发的少女眨着紫色的眼睛,正用好奇而担忧的眼神望着他。
是月雪宫子。
他刚才的失态,已经完完全全被月雪宫子看光了。
“先生,你做噩梦了吗?”
“呃.....应该不算吧?”
“你刚才的表情,有点可怕。既然不是噩梦,那难道是战术书上说过的......叫做PTSD的症状?”
先生捂着脑袋哭笑不得:
“应该......也不是PTSD,大概吧.......我也弄不清楚。”
他眯起眼,感受着太阳穴突突直跳,又一阵酸胀让他难以忍受。
那些细小的情绪,那些被他压抑住的恐惧和忧虑,如同沼泽地中的气泡,一点一点从深邃的底部泛起,越涨越大,咕嘟咕嘟地冒出泥潭。
而他则像沉入沼泽的一根木桩,被泥泞淹没,渐渐下沉入冰冷的底部。
突然,一只柔荑轻抚上先生的额头,将他从泥淖中拉回来。
“谢谢你。”
先生抬起脸,回应了月雪宫子一个笑容。
“先生.......就算是工作再多也好,你也需要休息。”
月雪宫子由衷地劝说着。
她看向先生的目光里,曾经充满着崇拜,还有一丝对上级的小心翼翼,以及连她自己可能都尚未察觉的恋心。
只是,当先生的失态展露无疑,当她看到他强大侧影下的脆弱一面时,内心的感觉又开始悄然地发生新的变化。
一丝怜惜和心痛的光芒,在月雪宫子的眼角闪过。
“以后我来帮你安排日程吧。我保证,会让你回到正确的作息时间上来。”
先生看到了她的眼神,张了张嘴,但终究没能说出些什么。
虽然很想告诉宫子,他的作息一团糟,问题不在日程排期,而在无休止的工作量,
但是他连反驳的情绪都没有了。
他只能点点头,算是回应。
先生的表情仍旧没有波动,但额头间刚被宫子触摸过的地方,一丝丝残存的温暖舒缓着他的精神,让他不自觉地在心底生出一股眷恋。
“床,可以借用一下吗?我稍微躺会儿。”
先生指了指墙边的床铺,接着面无表情地绕过茶几,坐到了床垫上。
“啊.....哦!好的,你随意......”
月雪宫子随口应道。
然后她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脸颊变得通红。
(先,先生他居然睡在我的床上.....上面还有我的味道啊!!)
少女因为尴尬而四处乱飘的视线,不小心扫过先生微微低头的样子,本就纷乱的思绪立刻又蹦得没边。
“话说,先生的睫毛,好长啊.......”
宫子内心悄悄地感叹着,居然一时半会收不回视线。
先生本来低着头,没准备理会。
可面前的少女居然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虽然她平时也一脸淡然地望着他,可眼下她这一副莫名其妙的热情,实在是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轻轻咳嗽一声,回望过去。
本来正胡思乱想的月雪宫子,正对上那双浅灰色的眸子,立刻惊醒过来,接着呆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礼,顿时脸上无比尴尬。
在这难堪的气氛之下,还是先生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最近工作上有什么困难的地方吗?”
宫子一愣。
面前的男人明明还是和之前一样波澜不惊的表情,可那一瞬间,她却感觉自己被他看穿了内心。
“啊.....这......没什么需要你担心的........”
宫子越说越小声。
先生一脸平静地凝望着她。
“好吧,真是瞒不过先生呢。”宫子老实地低下了头。
“让我猜猜,是格赫娜那群惹事精又弄出大新闻了?”
“不是的!”
宫子连连摆手,急忙解释:
“她们刚经历过一场大战,没有以前那么爱惹事了,应该说沉稳还是说忧郁呢........总之已经收敛很多了。虽然偶尔还会发生冲突,不过在亚子行政官的努力下,基本上都能解决。”
先生不自觉地直起身,不着痕迹地收回投放在宫子身上的视线。
他轻轻握住了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手,面对仅有一面之隔的宫子,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是奥德赛海洋学院那边的问题?”
月雪宫子沮丧地低下了头:
“她们对格赫娜的到来,已经产生了不满情绪。
我这几天,已经抓到了三个想要把运输船航路信息卖给圣三一的学生了。”
先生盯着月雪宫子懊恼的神情,淡淡地笑了:
“只可惜她们完全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圣三一已经大残,别说组织远洋攻势,连自保都成问题,所以短时间内我们不会有事。你无需为此过度担忧啊,宫子同学。”
“可是为什么?”
月雪宫子愣愣地看着先生的灰眼睛,用迷茫的声音问道:
“她们难道不知道,圣三一敢悍然入侵格赫娜,下一个就会把她们的学园也踏平吗?一个如此具有侵略性的校区,她们凭什么敢认定圣三一不会对她们下手?”
“而且,不管怎么说,先生你不是也拥有奥德赛海洋学院51%的股份吗?她们既然注重商业规则,就应该按照规则,尊重你的领导,可为什么.......”
她连珠炮般的一串疑问,让先生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立刻按着她的肩膀,制止住她。
宫子不依不饶地还想继续追问,先生的神色却突然变得认真起来。
很少看见这么严肃的先生。宫子沉默了。
良久之后,先生叹了口气:
“宫子同学,我记得,你说过你的理想是‘正义’,对吧?”
宫子点了点头。
“而你实现‘正义’的方式,则是通过维持秩序,打击不法者,让srt的学生成为其他学生眼中的模范力量.......
一个受人爱戴和信服的榜样,秩序的化身,美好的权威......我这样分析,你能接受吗,宫子同学?”
宫子一怔,抿着嘴唇,但最终还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她虽然不喜欢‘权威’这个词,但是以理性分析,如果她有朝一日真的成为了自己理想中的形象,她便不可避免地会成为新的权威。
即使偶尔有些嘴硬,但是在这方面,宫子相当坦诚。
先生咧开嘴唇笑了:
“你喜欢权威吗,宫子?”
宫子闷声闷气地答道:
“如果是先生这样的,就没问题啦......”
“哈哈哈哈”
先生忍俊不禁地抹了抹眼泪,那笑声弄得宫子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当然,他不是故意要让宫子难堪。
“抱歉抱歉,回到刚才的话题。”
先生正色道:
“srt学院是联邦学生会的直属机构,理论上,你们应当服从她们做出的决议。
但是,面对联邦学生会的废校决定,宫子你可是一刻都没有犹豫,就立刻站在权威的对立面,搞起武装抗议了啊。”
“那是有充分的原因的.......”
“奥德赛海洋学院的学生,也会认为出卖我们的信息是有充分原因的。”
“那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得到的信息不一样,站的高度不一样,利益相关不一样,你凭什么替她们决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那你倒是说啊!她们这么做,把圣三一招来到底有什么好处!”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宫子气得满脸通红,死死地盯着先生,先生的眼神也从未有过的认真,不肯退让。
“在她们看来,好处非常多。”
先生轻轻地将手放在宫子攥着的拳头上,柔声答道:
“奥德赛海洋学院是以商业立校的学院。对于商业来说,没有任何事物,比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更加宝贵的了。”
“这就是商人的思维模式,无论跟着谁、捍卫什么价值观,都无所谓,只要能远离战火,能赚到钱,她们就会跟着谁走。”
“所以,在她们眼中,格赫娜只不过是把战火带到她们校园的祸害而已。至于圣三一会不会对她们下手,她们恐怕相信,只要自己滑跪得够快,就不会遭什么罪吧。”
“........”
听到这么一番回答,月雪宫子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作答。
她早该知道,在基沃托斯贯彻正义,不是那么容易的任务。
只是在她看来,只要自己训练足够刻苦,表现足够专业,就能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赢得其他人的信任。
但是先生所讲的东西,显然比她的想象要更复杂,也更纠结。
那是正直的她不愿去,也没有兴趣去探究的领域。
沉默许久之后,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那这种商人思维也太软弱了,实在是不像话。”
先生温柔地看着她:
“可是在基沃托斯,商品流通是必然的需求,商人的存在绝对是有必要的。”
“更何况,要不是奥德赛海洋学院的这种商人思维,我也买不到她们51%的股份啊。”
月雪宫子不解的抬起头:“啊?这是......什么意思?”
先生摸了摸她的脑袋:
“在基沃托斯的学院里,学生会长通常都具有很大的权力。
即使以巧取豪夺的商业模式买走了校园内的大部分产业,也是无法得到学院的运行权的。
阿拜多斯就是最好的例子。她们最初的产业基本只剩下了旧校舍,但数秘术仍旧需要靠武力来使她们屈服。”
“但是,奥德赛海洋学院不一样。”
“它是多艘船舶和港口联合起来的学校,本身只是一个松散的利益共同体,既没有学生会长,也没有名义上的统领者。”
“她们的商人思维,让我只要能给她们足够的利益,她们就可以跟我走。”
先生呵呵地笑了一笑,分不出那是讥讽还是庆幸:
“如果没有这所特殊的学院,如果没有她们认钱不认人的商人思维,我根本没办法为格赫娜和阿拜多斯的孩子们置办出一条后路——即使有,多半也只能寄人篱下。
一个近万人的大校区,转移到其他风俗各异的学校去,只会让冲突更加剧烈,更加难以抑制,更无法应对圣三一和它背后的威胁。”
“宫子同学,若是让你评判,奥德赛海洋学院的这种商人思维,对我们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了?”
对于先生抛出的难以回答的问题,月雪宫子没有立刻回答。
她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先生的面容,似乎想要用目光把他脸上从容不迫的伪装烧穿。
但她失败了。
先生的灰眼睛里闪动着柔和的光芒,以包容的姿态化解了她所有的威胁。
那副理性的外壳并不冰冷,却在无形之中拒人于千里之外。
孩子们往往对成年人抱有一种混合着憧憬和厌恶的复杂感情。
这种感情并不成熟,但十分鲜明。
尤其是当一个懂事的孩子,发现成年人正用成熟的态度包容她时,她固然会感激这份包容,可孩子们寻根刨底、追寻真相的天性,也会对成年人隐匿自己内心的行为感到不甘。
月雪宫子,想要和先生真心换真心。
但她从先生那里学到的越多,就越感到先生的真心遥不可及。
想要探寻到他的真心,恐怕得像希腊神话中的奥德修斯那样,历尽艰难险阻,过五关斩六将,踏过漫长到无法想象的旅程才行。
不过,月雪宫子从来就不会轻易认输。
先生的真心,处于遥不可及的远方,但这份事实反倒让宫子斗志昂扬。
她坚定地看着先生,不放过那张仍旧俊朗的脸上任何一丝细节。
结果她看到了他眼中客套的温和。
她对于这种眼神并不陌生。
在她并不熟悉的社交场上,在她不感兴趣的办公室里,这些拥有客套眼神的人,仅以一纸文件,就能决定srt学园的命运。
她不喜欢这样的人。先生是个例外。
银发的少女沉吟了几秒钟,靠在墙壁上,看向先生的目光清澈而正直:
“我承认,奥德赛海洋学院的商人思维,的确为我们提供了一些便利。”
“但是先生,你认为她们这种‘一切为了利益’的想法就没问题吗?她们就是你眼中理想的学生的一部分吗?”
月雪宫子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先生却并不在意,他只是认真地与宫子对视,用目光确认彼此的本质。
世上有那么一些自诩正义的人,实际上是冥顽不灵的可怜虫。他们追求的根本不是正义,只是被自我偏执给吞噬了而已。
真正秉持正义的人,恰恰是那些懂得妥协和牺牲一点原则,以换取正义实现的人。
先生明白,宫子不是那样的偏执狂。否则她也不会抱着超出常人的热诚,与先生探讨这些大道理了。
“那是她们的文化,她们的选择。在不妨碍到我们切身利益的前提下,我会尽量尊重学生们的自主意见。”
宫子没有回答,她已经猜到了先生的答案。
每当听到这种四平八稳的套话,她就会想到srt学园的命运被一群办公室文员肆意划定,她的正义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的时候。
那是一群把他人的人生和理想当成玩笑的家伙。
她看着先生那双温和的表面下潜藏着深渊阴影的眼睛,不闪不避地迎上去:
“别糊弄我了。那个以雷霆手段剿灭基沃托斯所有黑市和佣兵的先生,可不会说这种客套话。”
少女的目光如剑,似乎想要看透先生隐藏的真心,
“率领圣三一与格赫娜亲手开启了一个新时代之后,你却要抽身而去了?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啊!”
先生耸了耸肩,用手盖住额头上的皱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后,朝宫子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无法言喻的寂静,成为了这方狭小空间的主宰。
在月雪宫子执着的眼中,她看到先生的胸膛像台老旧的鼓风机般微微起伏,听着他平静而充满韵律的呼吸声,少女的心头忽然一痛。
她微微皱起了眉,不知道这种令她感到鼻酸的心痛到底是从何而来,
但她分明从先生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几近于释然的悲哀——
像是一个即将被押上断头台的死刑犯,面对早已注定的命运,面对台下无数双眼睛,还要逼迫自己竭力保持一份充满风度的微笑。
“我确实有点急躁,但这是迫不得已。”
他犹豫了半刻,最终坦然地叹了口气,笑道:
“宫子,我时日无多了。”
身为先生,他有义务向月雪宫子说明他的身体状况。
尽管他在之前的大战中,为了稳住月雪宫子的信心而不选择向她透露这一事实,但现如今已经没有这必要了。
更何况,隐瞒事实也是一种欺骗。
月雪宫子并不笨,作为精英中的精英,她自然能从先生紊乱的作息和虚弱的身形中,品出一些不对劲的味道。
当然,听到先生亲口承认,是另一回事。
“咔嚓”
一记微不足道的破碎声,在月雪宫子的心头响起。
那种感觉既不疼痛,也不苦涩,像是庞大冰川下一道不足尺的裂痕,于整体而言太过渺小。
只是她不知道,这道裂痕日后会膨胀到什么地步。
“原来是这样........”
宫子强作镇静地分析着,可是她不停敲动的食指已经暴露了她内心的动摇,
“这样很多事情就能说得通了,为什么你急着发动联合作战,为什么你需要srt学园的战斗力,为什么你对我抱有那么多期待和耐心.......”
先生迎着她的目光,温和地、一字一顿地说:
“对我失望了吗,宫子?到头来我也只不过是另一个利用你们的大人。”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月雪宫子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
她怎么会不知道,刀刃只会为挥舞着它的人而锋利。
Srt学园这把刀,终究是要被谁攥在手里的。
尽管她喜欢先生的温柔和坦诚,但是说到底,他们之间也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若是先生日后真的不在了,她也必须习惯在这个互相利用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月雪宫子想要说些什么,但却被先生放在她有些龟裂的嘴唇上的手指阻止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宫子,请先听我说。”
他拍了拍宫子有些凌乱的脑袋,
“我这个人,其实对活着也没有那么大的执念。”
“当天空被染红,基沃托斯全境陷入彻底崩坏的危机的时候,我没怎么想过后果,就上了。”
“但这话我只说给你听,驱动我献出生命的,并不是什么责任感,也不是什么利他主义的情节。”
先生摊开双手,笑得很灿烂,
“单纯只是因为,我怕死,但也没那么想要活着而已。”
月雪宫子的脸几乎扭成了一朵菊花,声音嘶哑低沉:
“这,是不对的。”
“是啊,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每一个人,也都有权利,过得不是那么‘正确’。”
说完,先生仿佛放下了心口的一块大石头。
他脸上完美的伪装早已消失无踪,那张脸上充斥着属于人类的痛苦、纠结,然而更多的,是终于从责任中解放出来的轻松。
他看着月雪宫子,看着这个把正义当成毕生目标的坚强女孩,柔声说道:
“正因为我来自一个......不那么好的家庭,所以我明白,成年人对孩子们的影响,是会持续一辈子的。”
“所以,我每次都尽量用引导的手段,帮助学生们得出自己的结论。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尊重孩子们的自由意志,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成为像我父母一样的人。”
在月雪宫子震惊的目光中,先生默默地叹了口气:
“我是个胆小鬼,一边期待着你们的成长,一边又怕对你们施加影响。可这是我的习惯,我的执念,是没法轻易改变的。”
“你说我,傻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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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清冷,已是晚上十一点半了。
月雪宫子脱力般地坐在位子上,先生端着一杯热咖啡坐到了她身边。
“谢谢,先生。”
少女接过杯子,“不用担心我......只是你刚才说的话,我还需要消化一会。”
“我知道。”
先生无奈地点点头:
“看到自己信任的长官竟然是这种扭曲的心理状态,确实会有种幻灭的感觉。”
“倒是没有啦.......不如说,感觉跟你的距离又近了一点。”
月雪宫子侧着头,避开了先生的眼睛,环顾着空荡荡的房间,答非所问地说:
“我现在在想,或许先生你说的也有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自己的习惯,那是无法轻易改变的。”
“不管是奥德赛海洋学院的学生也好,还是圣三一也好,甚至是我的队友.......也许我对她们的了解都实在是太少了。”
她脸色苍白地低下了头:“也许我一个人的正义,还是考虑得太不周全了。”
先生微笑着,轻轻地拍着月雪宫子的后背。
他的眼神中,闪动着欣慰的光芒。
“我看过你队友们的资料,嗯..........霞泽美游,一年级,有着严重的社交障碍和存在感缺失,加入srt学院是为了不被人弄丢; 风仓萌绘,一年级,对火器和爆炸物具有狂热般的痴迷,被srt学院大量的高级武器吸引入学..........不得不说,你们各个身怀绝技啊。”
她终于轻松地笑了出来:
“她们确实是一群需要照顾的家伙。但是,这种感觉,我不讨厌。”
“那不就对了吗?”
先生把双手垫在脑后,语气悠然:
“无论是小团体,还是一个学校,本质上都是在找人与人之间的最大公约数。
你们小队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些渴求不尽相同,但恰好srt学园能够满足你们每个人的需求,于是凭借着这缘分,你们相聚于此,结成羁绊,这份羁绊在长时间的共同行动中,又借着惯性演化成了一种约定,形成了一种外人无法轻易闯入的气氛。
这种无法言喻的气氛,就是独属于你们之间的‘社交法则’。”
宫子很有灵性,碧蓝色的眼睛一转,想明白了,便接过话头继续说道:
“先生,你是想说,奥德赛海洋学院的问题,还有圣三一的问题,都是她们的‘社交法则’造成的?”
“比那更复杂一些,但大体上没错。”
先生猛然从床上直起身来,望着窗外的夜色,叹息道:
“历史,经济,文化........太多因素相互干涉,彼此之间又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网,在这张由一个个活人组成的网中,每个人都既是历史的推动者,也被历史推着向前走。”
“想要破开这张网,绝不是我站在台上来几次激昂的演讲就能完事的。”
“我不是你们,不能代替你们思考。每个学生都要思考,每个学生都要行动,这样才有可能做出一点点改变。”
先生望着月雪宫子,温和的目光中有数不尽的柔情和期待。
“所以那次‘联合作战’,也是你试图打破这张网的一次行动咯?”
月雪宫子不无遗憾地感叹道:
“可惜,联合作战虽然成功了,但联合部队却成了泡影........”
先生面色如常:
“我从没想过毕其功于一役。‘联合部队’的失败早在我预料之中。它不会是最终的答案,也不会是历史的终结。”
“更何况,我组织联合作战,可不是为了打破这张网。”
月雪宫子歪着头:“那是为了什么?”
她看到先生从容不迫的表情逐渐隐去,一抹淡淡的忧色聚在他的眉头。
他苦笑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为了白洲梓。”
“没错,只是为了她而已。”
宫子的笑容骤然凝固了。
她微微地撅起了嘴,但是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老师继续说下去。
望着窗外冰凉的夜色,先生的目光尤其怅惘:
“她跟过去的我太像了,心中燃着虚无的火焰,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的指导者是一个糟糕的大人,一切都得靠她自己在苦涩的生活中寻找答案。”
“看到小梓,我就在想,我终归不愿她跟过去的我一样,连个可以回去的地方都没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宿舍内变得安静了许多,像是凝结的冰晶,寂静无声。
先生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胸膛缓缓起伏。
宫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她忽然发现,眼前这个年龄地位明明都和她相差甚远的先生,已经距离她的心越来越近。
她是第一次看见这位先生,卸下一切伪装的样子了——
对所有学生都温和相待,即使遇到刺头也不会嘲讽欺辱,而是把坏心情藏在心底,把温润而大气的一面展现给她们..........
那时候的他,虽然也是一样的相貌,但绝不会像现在这么........好吧,宫子坦白,绝不会像现在这么有魅力。
比起用冷漠包裹自己,在无形中拒人千里的他,现在的先生仍旧不会打破师生的界限,同样是拒绝靠近,可前一种让她想要追逐,后一种却令她着迷。
墙上的电子壁炉烘烤着微凉的空气,给室内增添了一分局促的暖意。
扬声器里配合着模拟出炉火的噼啪声,让方这狭小的空间更显幽静。
也许是巧合,这份安宁静谧的炉火噼啪声,恰好遮住了门外那阵极力压抑、悲切得无法呼吸的啜泣。
“唰”
在这份充满默契的静谧中,宫子用她暖和的掌心,轻轻覆上先生垂在床沿的手背。
先生睁开眼,在壁炉火光映照下的宫子回过头,对着他笑了笑。
“先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才好。”
她的眉眼低垂下来,笑意中蕴藏的不知是钦羡,还是嫉妒。
“为了创造一个学生的归处,就肃清整个基沃托斯........我虽然知道每个人都有感性的一面,但先生你做出这种事?实在是.....实在是........”
“太冲动了?太不符合固有形象了?”先生笑得眯起了眼睛。
“都有点吧。”
宫子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
“不过,我也明白.......做得出这种事情的先生,才能得到学生们毫无保留的信任啊。”
“.......也许吧。”
先生眨了眨眼睛,手指微微蠕动了一下。
恰到好处的温度,透过宫子的掌心在两人身体间传导。
火光摇曳,光影斑驳,一分若即若离的暖意,在他们心中萌芽。
月雪宫子双脚在床沿摇晃,望着窗外迷蒙的星空,嘴唇微微抿紧。
似乎那些漫长而悠远的日子,只存在于急切盼望成长的学院时代。
当她脱离学园的庇护后,时间竟如同白驹过隙,战火和形势迫使她急速成长,有时甚至连回头看一下都是奢望。
来不及回味,来不及感伤,就踉跄着步入下一个阶段。
回望先生,他双手放在胸前,正闭目养神,脆弱和疲劳在他的黑眼圈下显露无疑。
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孤寂,几乎是下意识地,月雪宫子低声问道:
“如果我有一天也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危险,先生也会像救她一样,不顾一切地来救我吗?”
先生的双目依旧紧闭,但嘴角却弯着一条向上的弧线。
“当然会。”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不过,恐怕你得排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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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灯火依旧。
月雪宫子坐在床头,白皙的手掌轻抚上先生的额头,感受着他平静的呼吸拂过她的臂弯。
外表如此温暖,内核却冰冷而永远疏离,是此刻宫子对先生的全部映像。
她不知道自己能在探寻他的道路上走多远,亦不知道她所企盼的‘真心’是否确实存在。
只是得知先生时日无多后,心底横生的一道裂痕,已经开始隐隐有不舒服的感觉。
但有一点她是可以确定的——
她对这个男人更感兴趣了。
宫子有一秒莫名的心虚,像是触电般收回覆在先生额头上的手,甚至主动地转过头去。
(.......我这是干什么?)
她哭笑不得,索性直起身来,拉开宿舍门,准备下楼,用冰凉的夜风吹散脸上发红的热气。
然而,她刚迈出门,就险些和伫立门口、满眼血丝的白洲梓撞了个眼对眼。
“你......”
宫子的眼睛骤然瞪大,但她没有掏出武器,而是按着自己怦怦乱跳的胸口,满脸的复杂和犹豫。
她看见白洲梓像块木头呆立原地,既不发声,也不挪动脚步,仿佛时间在她身上停止了一样。
“你都听到了?”
宫子抱着手臂,冷冷淡淡地吐出这一问。
一滴晶莹的泪珠,划过白洲梓凄然的脸颊。
宫子摇了摇头,侧过身子,给她让出了进屋的道路。
等白洲梓从她身边走过时,宫子冷哼了一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白洲梓瘦弱的肩膀摇晃了一下,但没有回话。
她走向先生沉睡着的床铺,看着先生安静祥和的睡颜,一阵幸福像是丝滑醇香的甜蜜滑进了喉咙,舌根上却泛起忧伤的苦涩。
默然。
白洲梓看着先生的眸光,越发清澈。
如果在以前,她听到先生亲口说出,那般宏大的规划只是为了创造她一个人的归处,她说不定会欣喜,又说不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
少女的喉咙不住地颤抖着,却吐不出一个单词。
她好想告诉先生,她根本不需要什么归处,只要有他在身边就好了,月球也好火星也好,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家。
可面对着沉睡的先生,她开不了口。
她觉得胸口像是被枪弹击中,尖锐的痛楚从心脏最柔软的部位传到头顶。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一片隆隆的回音,身体像是木然的机械,缓缓跪坐在床边,从怀中掏出和圣三一联络用的秘密通讯器,然后用最温柔的动作,将它放在了先生的胸口上。
然后站起身,默默地看着先生,像是要把他的睡颜铭刻在自己心脏上一样。
良久,她终于舍得闭上眼睛,转身向门口走去。
也许是她的脚步太过虚浮,宫子终究有些不忍地开口:
“.......不留下来再看一看他吗?”
“不了。”
白洲梓惨笑一声,
“我没有,那个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