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日
“叮咚”
“本班次环岛铁路3号线终点站即将抵达,请各位乘客有序下车........”
乘务长甜美的声音在车厢里回荡着,总会让乘坐的学生们心头为之一振。
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这些声音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对于感性力量极强的人,在失去了某些重要的事物后,这个世界就不完整了,就变得不再有任何魅力。
阿慈谷日富美背靠着座椅,目光冷漠地望着窗外变得黯淡的风景。
在圣三一的日子,已经遥远得她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待在有先生的格赫娜,是一件多么令人惬意的事情。因为她可以远离勾心斗角,远离那些她平日不愿去看,却又不得不去看的阴暗。
毫不夸张地说,这里寄托了她一部分的理想。
但另一方面,日子又是这么的难熬。
因为在这里,她每时每刻都在体验失去的感觉,她生命中最亲近的人已经被残酷的命运判了死刑,而她最珍视的朋友也迷失在了痛苦的道路上。
那些曾活跃在补课部的美好幻影,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还存在于这里。
每一次闭上双眼,都让日富美几乎能重温到那种直达内心的痛苦。
“先生,对不起呢.......虽然夸下海口说要让你远离这一切,但我.......还没有这个能力啊。”
日富美将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收好,放进包里。
她的身上已经看不到圣三一的标志,换了一身白色的运动衫,穿着紧身裤和跑步鞋,没时间打扮化妆,一头金色长发披在身后,这身造型竟意外地有几分成熟韵味。
唯一不协调的,是她背着的那个已经有些破旧的佩洛洛背包。
车门打开,咸涩的海风裹挟着湿气吹进来。
日富美下了车,沿着车站后方的公路一路小跑,在穿过密集成群的科研机构后,她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标地:
一幢看似不起眼的工厂。
她的先生正背着手,满面笑意地迎接她的到来。
日富美强压下心头的那一丝酸楚,以灿烂的笑容回应:
“先生!我真的好想你啊!”
如此直白的话语,倒是弄得先生有些不好意思:
“前几天不是刚上过课吗?也不至于这么想老师吧.......”
“对啊,但是我觉得,要是先生每天都能陪着我们就好了呢。”
日富美凑上前,抓住先生的手,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冰冷:
“最好让先生哪里都不能去,就不会继续受伤下去了。”
先生见她神色认真,不似作假,心里一个咯噔。
不会吧?平时那么天真善良,可爱的日富美,怎么转眼之间竟有些病娇的气息了?
忽然想起自己跟白洲梓分别之前,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先生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若是白洲梓走上了歧路,那日富美真就要连最后一个朋友都失去了,她又该怎么办?
只能依赖自己,可只有五十天生命的自己,还值得她们付出信赖和感情吗?
想想都心疼啊。
先生觉得自己心里有些难受。让少女们依赖自己,绝不是他想看到的。
可时代的洪潮将白洲梓与日富美的友谊斩得粉碎,即使他有心修复,也必须等圣三一与格赫娜迎来真正和解之后了。
想起补课部欢聚时候的样子,想起日富美也曾意气风发的样子,先生叹了口气。
他的心逐渐冷了下来,眼神也深邃了许多,松开了日富美的小手,沉声道:
“我总要离开的。即使是孩子,也没有权利永远待在襁褓之中。”
日富美盯着他,眼神忽然变得有些玩味:
“跟优香和白子同学她们,你不敢说这种话,但是在我面前就敢说啊,先生?”
“总有一天我也要对她们说的。”
先生郑重地点着头,然后摇了摇头,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啊哈哈~”
日富美轻快地笑着,“老师能够信任我,我很开心。但是,别以为我就没有‘想要’的东西哦,先~生~”
“不过呢,现在还请先生带路吧。毕竟我可是来谈工作的呢,耽误了正事就不好啦。”
先生心情复杂地看着日富美的笑容。
半晌,他无奈地摊开双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欢迎来到海军战略研究所(SNRI),日富美指挥官。”
那一夜七夕之期,日富美拿出了此生所有的美好,希望以此换得先生放下他的责任。
她失败了。
日富美告诉自己不要失望,因为她和先生,在那时还没有真正地互相理解彼此的处境。
就算是日富美,也无法照亮先生心中藏着的阴暗角落。
朝夕相处间,不懂放弃的日富美,偷偷地瞟着先生。
她看着他飞扬的神彩,冷峻的表情,以及总是一副运筹帷幄的,令人安心的姿态。
她只感到自己离着他的心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日富美从未像现在一样,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如此痛苦的挫败感。
他的责任太重,她的肩膀太薄,无论是分担,还是感同身受,她通通都做不到。
“呜......”
日富美没有告诉过他的先生,其实她已经在被窝里哭过很多次了。
她告诉自己,要尊重先生的意愿,放任他就此离开。
可说得容易,做起来难。
她对先生那份绝望的眷恋,丝毫不在白洲梓之下。
但她又是一个充满斗志的孩子,她的心绝不会轻易向绝望屈服。
每当日富美陷入绝望的时候,心底那股斗志的火焰又会重燃起来。
绝望愈深,她的不屈意志就烧得愈发厉害。
希望和绝望,两种互相矛盾、犹如冰炭不同炉的感情在她心中撕扯着、拉锯着,让少女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只是,当先生察觉到她的异样,以那副她熟悉的温暖眼神,担忧地望过来时,
日富美只对先生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没事的,先生~快点带路吧。”
先生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走上前来,拉住日富美的手,沉声对她说:
“日富美.......如果你遇到了什么心理问题,请一定,一定,一定要和我说,好吗?”
日富美怔了一下,手心处传来的冰凉,让她差一点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但她脸上立刻换了淡淡的笑容,轻轻点头,对先生眨着双眼:
“好的,先生。我们约好了。”
“到时候如果我的心也迷失了,就让先生来拯救我吧。”
先生刚一走进他们搭建好的厂房,迎面就飞过来一把又大又重的扳手。
“锵!”
他急忙侧身躲过。
那玩意儿势大力沉,直接卡在了墙上,不停地晃动着。
可见其力道之强,若是直接砸在先生脸上,半张脸都得报废。
险死还生的先生只是耸了耸肩,对着日富美笑道:
“典型的格赫娜作风,即使做研究都要打起来。还好我不允许她们带随身武器进厂房,不然的话.......”
日富美捂着额头叹了一声。
她已经能想到先生没说出口的话:若是给她们带武器进来,不出一天这块地都要被夷平了。
就在日富美苦笑着试图拔下卡在墙上的扳手时,工厂里的学生们也发现了先生的存在。
先生立刻就被一群怒气冲天的学生围住了。
“先生,你总算来了!请你立刻让这群家伙停止对我的开发图纸指手画脚!”
砂狼白子上来就拽着先生的胳膊,对他诉苦道:
“她们严重干扰了我的开发工作!先生,说教的时间到了,请好好对这些家伙进行说教!”
“开发工作?”
先生白了她一眼,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让白子不情不愿地松开他的胳膊,不解地问道:
“新式两栖动力甲的开发工作,不是已经调整完了吗?喏,就是那个叫做‘魔蟹’的方案,大伙不都没有异议么?”
包围着他的学生们面面相觑,纷纷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一位格赫娜技术员怯生生地说:
“那,那是几个小时之前的议题了,先生......”
看这架势,先生便摇了摇头。
才一天没过,她们讨论的东西就已经太多,多到自己根本跟不上。
还有,这些女孩子对新式武器装备的热情,简直高到离谱。
日富美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颇为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她的眼睛像是在说:‘管着这么一大群熊孩子,真不容易。’
正待先生还想说点什么时,人群中忽然钻出来一个他意料不到的身影。
准确地说,是一个平日里绝对不喜欢和人起争执的,红色毛团。
“砂狼白子,即使阿拜多斯是格赫娜的同伴,我也不允许你在先生面前颠倒黑白。”
枣伊吕波手上拿着一本厚厚的记录本,盯着砂狼白子的脸,语气尖刻:
“明明是你的方案错漏百出,根本就是胡搞。我们这些技师出于好心才提点你一下,还要被你在老师面前告状?啊~啊,何等气量狭小、只会找老师哭鼻子的小狼狼啊。”
说罢,伊吕波的嘴角上浮,对着砂狼白子不屑的笑着。
“你,说,什,么?”
砂狼白子的语气冰冷得可怕。
“这就急啦?等我给老师指出你设计中的可笑之处时,你会更急。”
伊吕波神态从容,但身上散发的气场完全不输给砂狼白子。
一时之间,在场的孩子们似乎幻视出两人背后的气场,犹如冷酷的狼神以及咆哮的猛虎,正以震颤山林之势进行着视线交锋,擦出激烈的火星。
两个女孩之间激荡的气势,正如同龙争虎斗一般,惹得其他技工们瑟瑟发抖。
然后每个人挨了先生一记爆栗。
“我说过多少次了?交流要平和,要互相尊重,可以不认同对方的观点,但也别太过自我了。”
白子和伊吕波顿时委屈地捂住了脑袋,龙争虎斗的气场也变成了可爱的小狗小猫。
“白子同学,”
先生平静地看了砂狼白子一眼,
“从你先开始说,开发过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白子抬起头瞥了一眼,见伊吕波已经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她放心似的拿出了资料图纸,呈现到先生眼前,继续说道:
“我认为,未来我们与圣三一的战斗,是以海战为主。我们应当充分发挥奥德赛学院的海战优势,扬长避短,以小股部队不停袭扰对方的海上补给线,以及靠近海岸线的设施。”
“俗称抢劫。”
伊吕波冷不丁地插了一句,“真是哪儿都忘不了你们的老本行。”
“伊吕波战车长。”
先生平和地掐了掐伊吕波脖子后面的软肉,
“请让白子同学把话说完。”
伊吕波的身体顿时一激灵,霎时间软了下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个弱点,是先生在一次和伊吕波摸鱼时误打误撞试出来的。
(连弱点都很像猫咪呢,伊吕波。)
先生不着边际地想着。
不知为何,砂狼白子的表情非常不高兴。
但她还是坚持着继续说了下去:
“面对海战的新形势,仅靠对现有的动力甲图纸进行微调、提升性能,是行不通的,要改就必须进行大改。”
“因此,这就是我的方案:”
“为了克服水下潜航的高压,我在动力甲背部设置了四台X字型大功率涡轮推进器,以及遮蔽能量武器的反光束披风。”
“这些装备能够支持一场快速遭遇战,一旦接敌绝不逗留,在敌人反应之前就夺取资源,快速撤退。这种战术风格,就如同旧世代电影中的‘海盗’一般。”
“于是,我将这件新式动力甲命名为‘海盗X1’。先生,你意下如何呢?”
先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倾听着。
学生们对新武器的设计,本身就包含了她们对未来战场的一部分认识,甚至可以说——反映出她们在面对灾难和战争时,希望采取的态度。
她们设计的武器,即是她们想要与灾难对抗的姿态。
因此,轻率地进行肯定,或者否定,都是不符合教师身份的行为。
先生固然拥有着身份和权力去评判她们,但是现在,交给她们自行解决,显然是更好的处理方式。
先生轻轻抚着砂狼白子的后背,对她投过来的、渴求赞同的殷切眼神,没有做出回答。
白子有些疑惑地歪起了脑袋。
正当此时,身旁响起了一声冷哂。
“唉......”
伊吕波露出了一副嫌麻烦的表情,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我就先不批判你那把四个涡轮机连成十字型的抽象设计了.......砂狼白子,你还是没有意识到,你的设计从最基本的战术理念上,就出了问题。”
砂狼白子握紧了先生的胳膊,满怀敌意地瞪了伊吕波一眼。
伊吕波却扬起下巴,那对和先生相仿的淡灰色眼睛,毫不退让地与白子对视。
“以圣三一那种连游轮都追不上的远洋能力,你就算开发出海战特化机,又有什么用武之地?
即使是刚刚论证过的‘魔蟹’,也只是两栖登陆作战用的游击型机体。面对现实吧,我们根本不需要海战机。你这张图纸纯属浪费资源,还增加我们的工作量。”
“........唔,未来总会用上的。”
砂狼白子不服输地嘟嚷了一句。
“这我倒是没法绝对地否认。”
伊吕波叹了口气,
“毕竟,谁也没法预测未来,我不否认,在未来某个时间点,或许会有需要水战机的时候。
可是,我负责任地跟你说,白子同学,以我的判断,你这图纸以后派上用场的概率,相当小。”
见伊吕波难得在自己面前放下身段,语气还那么诚恳,砂狼白子的嘴唇微微撅了起来。
她不想承认,自己竟然有些动摇。
但是,面对长时间在一线奔波,深谙说话艺术的中层管理人——伊吕波小姐,不管她怎么反驳,都显得有些无理取闹。
白子可以在先生面前,稍稍任性一点。可她绝不想在别的女孩子面前,对先生展示出自己的任性。
——那样就彻底输了。
“所,以,说,”
伊吕波忽然蹦到先生面前,巧笑倩兮,
“总是抓着白子同学的设计进行批判,未免也有些不公平啊。不如,我也拿出我自己的设计方案出来,供大家批判一下?”
说罢,她还对着先生眨了眨眼睛。
白子顿时脸上鼓得跟个小包子似的。
先生简直哭笑不得。
面对熟谙社交礼仪、好话坏话都说得头头是道的伊吕波,白子这个银行大盗还真是有苦说不出。
只能说,上文化课的时候白子没处理好,寄得很彻底。
这下他也可以理解那把飞过来的扳手了。这俩人就像天敌一般,决不能放在一个空间里。
先生甚至都能想象得出,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白子和伊吕波估计就直接上演猫(虎丸)狗(白狼)大战了
伊吕波哼着小曲,迈着轻快的步子,去取她的图纸去了。
场面倏然间平静了下来,先生终于可以松口气。
他不知道伊吕波对白子那种莫名其妙的敌意,到底是从何而来。
不过他想,等到看了伊吕波的图纸之后,他或许可以找到一丝答案。
平心而论,白子的设计不能说一无是处。
事实上,它很好地反映了白子一贯秉持的作战理念:以出其不意的角度和方式,给予对手无法预测的痛击。
正如伊吕波所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战斗,什么设计能够派上用场。
即使是先生也不行。
纸上得来终觉浅,先生亦不是全知全能,他只是列举出战场所有可能的发展方向,并最大限度地做好每一个方向的准备而已。
“.....我知道先生想说什么。”
砂狼白子似乎读出了先生心中所想,抬起眼,对着先生和日富美摇了摇头,
“可是我仍旧坚持我的看法。先生,你会支持我的吧?”
先生尴尬地笑了笑,日富美则‘啊哈哈’地笑了一声,视线飘向了远处。
砂狼白子的耳朵立刻耷拉了下来,整个人都陷入了一股沮丧的气氛当中。
就像头顶上有块积雨云,正在不断地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打湿了她的脑袋。
有时候先生会想,动物系的女孩子,她们的心情真的超好懂。
日富美皱着眉头思考了一阵,才勉强开口:
“白子同学,我觉得大家有不同意见很正常啦......
伊吕波同学也是,我相信她应该不是对白子同学抱有敌意的,只要在正常的交流范围之内,也不是特别需要老师进行裁决吧?”
“总之,我觉得.......还是不要太麻烦老师比较好。白子同学,你认为呢?”
白子抿了抿嘴。
她眯起眼睛盯着日富美无所适从的脸,沉默了半晌,吐出一句:
“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当和事佬。”
“哈!?”
日富美的头上顿时暴出了青筋。
白子却不依不饶,继续追击道:
“我从很久以前就看你很不爽了,日富美——
总是装出一副理中客的中肯姿态,连自己的意见都不想老老实实说出来.......某种程度上,你比万魔殿那个红色毛球还恶劣啊。”
她无视了日富美越来越差的脸色,嘴上仍没停下:
“我很好奇啊日富美,你到底是天生这样没主见,还是只在老师面前,装出这副乖孩子的样子,让他更青睐于你?”
日富美的眼神,顿时变得比冬日的坚冰还要寒冷。
她用那双毫无感情的淡金色瞳仁,居高临下地看着砂狼白子,冷声说道:
“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才去充当和事佬的啊!?”
“先生都已经只剩五十天了,至少让他省心一点不好吗!?白子同学?”
说到后面,日富美的语气中,甚至都带上了一丝恳求。
只要一想起悬于先生头顶的寿限,她的胃里就像滑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搅得五脏六腑疼得无法呼吸。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这份该死的时限。
有一瞬间,日富美觉得自己能为了消除掉这份时限,付出任何代价——就像圣三一那帮疯子一样。
然而砂狼白子毫不退让,嘴角勾出一缕冷然的弧线,嗤笑着:
“难道不是为了你自己吗?别太自以为是了。”
“我知道得很清楚啊,日富美。
你就喜欢以温吞的性格和交涉方式,掩盖学生们之间的问题,营造出一种虚假的和平幻象,让学生们不要再给老师添麻烦,让老师无知无觉,毫无痛楚地离开........”
白子那湛蓝色的眼睛里,毫不掩饰讥嘲的笑意,
“你是觉得你的这些小想法,小把戏,先生会不明白吗?会看不透吗?遇到那些需要帮忙的学生,先生会因为你而停下脚步,不去帮助她们吗?”
“日富美,你真是个自以为是到了极致的蠢货。”
日富美捏紧了拳头,肩膀微微颤抖:“别说了.......”
然而,砂狼白子像是野兽般咧开了嘴,一字一句地说道:
“说到底啊,日富美,你这个可悲的家伙.......”
“你真的不明白七夕那天晚上,先生为什么要拒绝你吗?”
“还是说你已经明白了,只是你仍想用这种方式,向先生撒娇下去?”
咔嚓!!
日富美再无可忍,以迅雷之势拔枪,对准了砂狼白子的面门。
但砂狼白子比她更快,她随身携带的轻武器,已经抢先一步,顶在了日富美的太阳穴上。
两名少女的手,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她们从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了,压在先生头顶的大限,把她们的精神逼迫到了何种程度。
........她们都已经快到极限了。
“.........我的意见呢?”
先生摊开双手,小声地问了一句。
“先生你闭嘴!”
少女们异口同声地吼道。
先生知趣地闭上了嘴。
正当两名少女之间的气氛已经剑拔弩张到了极致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小跑声。
是伊吕波。
那颗红色毛球在先生视线里上下跃动着,正当其时,在先生眼里简直像一根救命的稻草。
“你总算回来了,伊吕波同学,不......伊吕波大人。再这样下去她们就要原地拆家了。”
“........到底怎么回事?”
她捧着一大捆图纸跑了过来,看着两名少女拔枪对峙,宛如黑帮警匪片的拍摄现场,呆然地眨了眨眼睛。
良久之后,伊吕波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那个,我是不是来的时机有点不对呀.......”
说完她转身就想溜走,却被先生微笑着死死拽住衣领,
“别想跑哦,伊吕波同学,你拱的火,怎能让我一人承受呢?”
故事的发展,总是出乎人的意料。
往昔的伙伴,或许为了一些蝇头小利,转眼之间就会拔刀相向。
而一旦有了共同的敌人,昔日的仇敌也会放下对准彼此的武器,背靠着背,以互相信任的姿态共同迎敌。
世事就是如此奇妙。
当砂狼白子以她一贯的坦诚姿态与不留情面的说辞,揭穿了日富美戴在脸上的温吞面具之后,她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白子同学,也许我该亲手教育你一下,有些话,是不应该在先生面前说的。”
日富美用熟练的动作,将弹匣压了进去,冷眼看着白子。
“比方说你口口声声为了大家,心里盘算的却全都是为了自己?”
“你.......!!”
先生见日富美的脸色差到极点,立刻扑了上去,死死拽着她的腰,不让她暴走。
游走在这些充满感性力量和激情的女孩子之间,还需要时刻应付她们天马行空的想象与瞬息万变的个人好恶,先生只感到自己的胃都在绞痛。
——更何况还有格赫娜的一众学生们在围观。
格赫娜的学生们,一向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平生唯好雪上加霜火中送碳的。
“咔嚓”“咔嚓”
她们纷纷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手机,一时间快门响动声不绝于耳,闪光灯亮得跟电影大奖现场走红毯似的。
众人并没有掩饰她们赤裸裸的八卦情怀,誓死也要围观这场四角关系的狗血戏码。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不能怪她们。
有关先生的八卦新闻,一直以来都是基沃托斯最受关注、最热门的话题。
围绕着先生的那些女孩们的故事,实在是太轰动太劲爆,结局甚至演变成一场席卷圣三一与格赫娜两大校的大战。
虽然两校之间的战事,涉及到多方利益之间的博弈,势力之间的此消彼长,并不是一两个人就能轻易撬动的,
但至少在格赫娜的学生们眼中,战事和八卦绝对脱不了干系。
如今就在她们眼前上演现场大戏,怎样的反应都值得期待。
更何况格赫娜这群来事精,哪怕你叫她们用生命去吃瓜,她们也会笑嘻嘻地抱起瓜就是一顿狂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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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骚动仍在持续。
伊吕波本想趁着先生无暇顾及她的时候偷偷溜走,但她发现根本就没这个必要。
当她朝着人群向后退了一步时,几名学生就从后面挤上来,形成一道松散的屏障。
然后先生的面容,就在她的视野里变得模糊不清。
看热闹的学生们纷纷扰扰,无数双目光汇聚成了聚光灯,照在舞台中央扭成一团的三人身上。
她忽然生出一股落寞的感觉。
无论在哪儿,先生都会是目光的焦点。
而伊吕波,不过是众多关心着他的女孩子的其中一人。
有一件事,她从来没有对先生说过——
枣伊吕波,实际上是个相当贪心的女孩子。
和砂狼白子,日富美她们一样贪心........不,甚至更贪心。
她的‘不争’,她的淡然,都只是她从容不迫的伪装。
而在她内心深处,她知道,如果不能当先生的唯一,那她宁愿一辈子和先生就这样暧昧地不远不近,若即若离,以朋友相遇,以朋友告终。
“真是有精神啊。”
望着互相怒视的砂狼白子和日富美,伊吕波低声叹着,准备挤着人潮向后退去。
摩肩接踵的人影折射着虚幻的光,那份在她回忆中无比熟悉的温暖眼神,此刻已距她更加遥远。
当伊吕波透过变幻的人影间隙,勉强瞥见先生如今的面容时,她仿佛被雷击中。
伊吕波的第一反应就是,他老了。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人身上的压力一旦超过某个界限,衰老就像无法停歇的鼓点一样催促着你,生命之弦被拉紧,轻快柔和的音符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嘶哑急促的噪声,在脸上划出一道道有形的褶皱纹理。
先生,原来也会老。
人们对公众人物总有种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以为他们会永远如年轻时那般光芒四射、常胜长青。
特别是对于值得信赖的长辈,总希望他们能张开双臂撑起一片天,坚实可靠,熠熠发光。
直到有一天雏鸟们已可以应对风雨,他们才会被遗忘,才会被允许陡然老去。
但先生真的老了。
年轻力壮的身躯已经瘦得只剩个架子,还在勉力维持。细细的纹路像是年轮,不由分说地蔓延在眼眶。
还有银白色的碎发,不时在他乌黑的发色中埋伏着。
伊吕波突然发现,自己的嘴唇,早已抿成了紫色。
她眼中的老师,疲倦,受挫,却仍然坚定不移。
而她呢?
不知不觉间,她竟仍把他看成最后的保障,即使和以前一样耍些小狡猾也无所谓,因为那位她喜欢的——喜欢到经常去戏弄的先生,永远会帮她摆平一切,也永远会包容地接纳她。
思绪至此,伊吕波就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绳子给捆住了一样,绞得疼痛。
她的目光再无犹豫,
怀中的发令枪,被她紧紧握在手中,对天举起。
“砰!”
信号弹的火热光芒与尖锐的响声,让全场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都别吵了,你们两个。”
手握仍旧冒烟的发令枪,伊吕波看着停下动作的白子和日富美,对她们挤出一个难堪的笑容,
“承认吧,承认我们的自私,这样还有进步的可能。不然,我们真的要在这个地方胡闹下去吗?”
伊吕波轻呼一口气,吹散了枪口的一缕烟尘。
那两人眼中伊吕波的倒影,是不是如她所想像的那样,傲慢,自大,心绪不宁?
果真如此,就好了。
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
对于所有喜欢着先生的学生来说,她们内心中的感受,都是一样的。
她看见白子眼底的血丝,也看到日富美早已习惯紧皱的眉头。
像是失去了长官的士兵们,没有作战目标,抓不住信念和意志,手里和心头都空落落的。
仿佛向着无底深渊坠落,不在意重力加速度,也不在意是否会摔得粉身碎骨,只有耳旁呼啸而过的风,和浸透全身的失重感。
是相同的痛苦,把她们联系在了一起。
此情此景让伊吕波不禁哑然失笑。
如果人类的互相理解,都只能靠分享相同的痛苦来实现,那未免也太.......黑色幽默了一点。
“不过,管他呢。”
伊吕波笑了,笑得很释然。
既然大家都是同样没出息,自己又何必藏着掖着?
有话直说,问题才能得到解决。天天扮谜语人,下场都不会好。
“白子同学。”她先开口。
白子头上的狼耳立刻竖了起来。
白子比伊吕波要高一些,但当两个人眼神接触的时候,白子已不复冷漠,而是担忧和一抹隐隐的绝望。
“总之,先来看看我的设计图纸吧。”
身材娇小的战车长,将右臂抱着的图纸倒在了工作台上,平整地铺开。
先生无意间瞥了一眼,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好........好夸张的设计。”
连先生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若要论离谱程度,伊吕波拿出的这张图纸上画的玩意儿,是白子的十倍有余。
呈现在三人眼前的图纸,上面画的东西已经不能算是一件动力甲了。
一上来,就是三座超大型导弹荚仓——因其容量过于巨大,而不得不在动力甲上附加小型机械臂,来将这些体积已经接近于‘货柜’的东西投掷出去.......
而在导弹荚仓的下方,则是双发三联装等离子炮以及一门拥有二十米长引流管的等离子巨炮。
这些骇人听闻的武器以近乎于违章建筑的方式堆叠在导弹荚仓的下方,如此脆弱的平衡给这份设计平添了一丝诡异的美感。
至于动力甲头部的40mm突击火神炮,以及两侧机械臂附着的光束巨剑........即使只是副武器,也拥有难以想象的尺寸。
这种如同怪物一般......不,就是‘怪物’这个单词的具象化体现的机体,稍有点军武常识的人,看一眼都要做噩梦.........
“很荒谬吧?”
伊吕波嗤笑着,自说自话。
“白子同学,也许你会问我,明明我设计出来的东西比你的要离谱十倍,为什么我还有脸嘲笑你的想法.......之类的?”
白子没有答话。
桌旁只剩下伊吕波自嘲般的笑声。
先生伸出手来,轻轻扶住了伊吕波的肩膀。
他惊讶地发现,手心中传来的感触,竟是伊吕波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
结合图纸上的设计,先生顿时明白了——
这张宛如火力覆盖致胜论的极致的图纸,并不是伊吕波的理想。
而是她的噩梦。
一个名为‘毁灭巨兽’的噩梦。
图纸上的设计,这种堆叠军火库的模式,和毁灭巨兽的设计如出一辙。
在那场令她失去虎丸的惨烈至极的战斗中,面对无休无止的敌人、压倒性的火力攻势,伊吕波固然奋战到了最后,但她的心,也被这场恐怖的战斗彻底改变了。
战火纷飞,仇恨覆盖着原野,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在那种绝境之下,即使是沉稳的伊吕波,也无法不被沾染上战争的疯狂。
先生的掌心中,伊吕波娇小的肩膀,颤抖得更加剧烈。
先生的眉心立刻笼罩着浓重的阴霾。
出现在伊吕波身上的异常现象,很可能不只是单纯的后怕,而是........一种名为PTSD的症状。
伊吕波虽然是战车长,但她没有经历过如此大规模的惨烈战争,当她义无反顾地冲入战场之后,战争的疯狂在她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
他正待开口,一只温柔的手掌却拿住了他的手,将它从伊吕波肩上挪开。
先生低头看去,
伊吕波尽管是在强作镇定,但仍然对先生露出了一个微笑。
“正如先生所说,是我挑起的事端,我有义务把它做一个了结。”
她径直地走向砂狼白子。
白子瞪大了眼睛。
还未等白子反应过来,
就看到伊吕波低下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白子同学,我不是个合格的技师。”
“我只是在利用你,指责你的想法和构思,来释放我心中的压力,排解我心中的恐惧而已。”
她抬起头来,看了看白子,又看了看自己沾着机油的、颤抖的手,
“以权势压人,甚至利用上与我关系好的技师们,对你进行嘲笑.........我都不知道,我变成了过去的我最讨厌的那种烂人。”
伊吕波笑得很凄凉,
“不管你接不接受我的道歉,我都必须要辞去这边的工作了。”
工厂里静的出奇。
那些之前还在起哄的技师们,顿时没了声音。
白子踌躇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她看到伊吕波凄然的笑意,她就感到有块东西堵在心口,不得不去强迫自己说出点什么......!
“伊吕波同学,其实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伊吕波顿住了。
砂狼白子的眼神真诚,具有强烈的穿透力,虽然她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但伊吕波却感到她能看透自己的内心。
“虽然有时可能有些苛刻,但伊吕波同学,一直给我提供了很多帮助。”
“只是我,想要尽快拿出成果给老师看,才会做一些不切实际的设计的。”
“伊吕波同学,很强,能帮上老师的忙。但我不行.......至少现在,还不行。所以我开始急躁了,而急躁是大敌,老师跟我说过很多遍。”
伊吕波怔住了。
白子继续道:
“我不觉得伊吕波同学在刻意为难我。而且,我其实很享受和伊吕波同学争论这些事。”
伊吕波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你说,你很享受?”
白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如果不享受的话,是不会每次都争论这么久的。”
伊吕波愣了一下,尴尬微笑:
“真是.......这样不就只有我是坏人了吗?阿拜多斯出来的孩子难道都是天使吗?”
日富美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至少比圣三一那帮极品好多了......嘛,我也是圣三一的人,所以.....啊哈哈,不好意思锐评老同学那么多啦.....”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
只在嘲讽圣三一这方面,这间东拼西凑的研究所,难得地保持了全员一致。
50日 夜
早濑优香的手指,在键盘上轻快地跃动着。
直至坐在她对面的先生讲完了最后一个字,连绵不绝的敲击声才总算告一段落。
“不错的活动报告呢。”
优香挑了挑眉毛,端详着自己打出来的文字,
“没想到研究所居然会出现一段有趣的插曲,改天我也去那儿逛逛好了。”
先生抬起头:“你也对武器设计感兴趣?”
“一般般吧。”
优香淡淡地笑了一声,“我还是对日富美她们的人际关系更感兴趣。”
先生抱着手臂,用赞赏的眼光望着优香:
“所以你其实想学领导能力.......一直以来都只钻研数字的优香小姐,终于也对人心感兴趣了吗?”
优香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脸上的笑容有些狡黠:
“即使是我,也想涉猎一些别的领域啊。‘今后是全能型人才的天下’,这不是先生你自己说的么?”
“是吗?”
先生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话说你们怎么一个个都把我说过的话倒背如流啊.......你们不会真在收集什么语录之类的玩意儿吧!?”
优香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嗯......谁知道呢?”
先生回头看着优香,随后站起来,走到办公室的阳台——
没错,奥德赛学院的办公室个个都有阳台,不仅方便透气,还能种些绿色植物,赏心悦目的很。
先生在去阳台的途中拿了一杯咖啡,路过优香的办公桌便递了过去,优香倒也不推脱,接过杯子之后就轻轻地抿了一口。
无需道谢,因为二人之间的默契,已经超越了言语。
夜风顺着阳台吹拂进来,让先生感到少有的舒适。
优香也保持着安静,但她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以右手撑着下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先生看。
先生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于是他决定换个话题:
“你觉得,如果学生之间出现了争端,是和稀泥比较好呢,还是由你进行公正的判决比较好呢?”
优香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迟疑了一下:
“先生是在考验我吗?
嗯.......和稀泥的话,日富美倒是喜欢,毕竟她最喜欢大家和和气气的嘛。
不过她不清楚白子和伊吕波的隐情,就贸然搅进去和稀泥,最后被白子一顿训,也只能说是她应得的。”
“所以老师想说.......在充分了解背景过后,由我进行公正的判决比较好?”
“那样双方都会觉得你在偏袒对方啦。”
先生连连摆手,笑着对优香说道:
“有时候,所谓‘公正’的判决,往往是两头不讨好的判决。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道理,这又能怪谁?你不能奢求每个人都保持理性。
既没有暴力机关的强力,又没有法条作为背书,擅自秉持公正的后果,很可能是结下两个敌人哦~”
优香皱起了眉:
“那......按照先生的说法,应该怎么做?”
先生用食指点了一下优香的脑袋:
“当然是让她们自行解决最好了!白子和伊吕波她们,不是已经给你示范过了么?”
优香眨了眨眼睛:“等等,这不是二选一的题目?”
先生背过手,笑了一声:“可爱的优香小姐,人际关系可不像galgame一样有固定选项,即兴发挥才是王道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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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离开了。
他没有选择在办公室里休息,尽管办公室确实有一张床。
他总是这么来去匆匆,似乎总是有干不完的工作,办不完的事。
幸好,房间里还残存着一些他的味道,他的余温。
优香仍旧笑着,盯着自己刚打好的活动报告发着呆。
“让学生们自己解决.......自己解决........”
她喃喃地念着先生临走时说过的话,宛如梦呓一般。
“那,确实是最理想的状况。”
“可是,先生,你有没有想过呢?”
“正是因为有你在,正是因为在你的面前,伊吕波和白子她们,才能放下自身的骄傲,坦率地向对方道歉,坦率地向对方表达自己的看法哦。”
“如果没有你的话,这些基沃托斯出身的孩子们,恐怕只会用弹药,来回应彼此的争端吧?”
优香的脸上,盛放出奇异的光彩。
她轻轻地拉开办公桌的抽屉。
抽屉深处,赫然躺着一颗光环破坏雷。
这东西是研讨会的收藏,在第二次阿里乌斯事件的时候,优香她们也参与了战斗,并缴获了一部分阿里乌斯学园的战利品。
她纤细的手指抚上这致命的事物,眼神中盈满了清澈的爱恋和执迷。
“还有50天.......呵呵........只需要再撑过50天就好........我就可以去和先生一起度蜜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