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日
今天轮到小鸟游星野当值日生。
尽管夏莱的办公室暂时回不去了,但先生把制造物品的炼金工房搬了出来,在奥德赛学院南边靠海的楼里选了间办公室,简单布置下,就成了一个应急的临时机构。
于是夏莱的值日生制度,还是被保留下来了。
本着自愿参加的原则,当天值日的学生需要帮先生处理文件、一同工作,直到太阳落山之前都必须与先生一起行动。
鉴于先生平日工作繁重,为他值日是一份相当艰苦的任务。
但值日生的名额,在学生中间却极为抢手。
阿拜多斯的孩子们虽然平时关系亲如一家,但为了决定‘今天谁去夏莱值日’,仍旧免不了掏枪互射,打得头破血流。
“嘛,能够独占先生一天的机会,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啊。”
小鸟游星野嘿嘿地笑着,眼神中似乎有些落寞,
“但是,那些孩子因为大叔我昏迷了很久,就把值日的机会直接让给我.........这样的照顾还是少一点吧。”
星野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哗啦啦”
一阵清风拂过行道旁开得艳丽的花树,缤纷叶片伴着粉白的花瓣如细雨般飘落。
星野伸出小手,接住一片粉嫩花瓣,轻轻握在手心。
花瓣上露珠的微凉丝丝沁入掌中,随即被少女的体温融成温热,那份清凉的异样感只维持了不到一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明基沃托斯的局势正在飞速变化,自己却还是这么悠闲,真的好吗?
小鸟游星野的嘴唇颤动了一下,随即晃着脑袋,将这份纠结甩了出去。
她和日富美不一样,那些宏大的话题,她没有什么兴趣去思考。
以她的能力,守住阿拜多斯这个小小的家,就已经要拼尽全力了。
——更何况,很多时候,其实是自己在给那些孩子们添麻烦。
想到从黑暗中苏醒时,她们泣不成声地拥抱住自己的模样,星野的脸颊上就浮现出一片羞赧的粉红。
“这就够了。”
少女颇为感慨地叹道:
“她们都比我更坚强,比我更懂得什么是羁绊,什么是爱。”
“跟不上脚步的人,反而是大叔我啊。”
“砰,砰”
星野用小拳头轻轻在办公室的门板上敲了两下,然后转动把手,推门而入。
夏莱办公室永不上锁,跟星野的回忆里一模一样。
毫无距离感的习惯,又一次彰显出对学生们无条件的信任。
可星野的眼角却含着淡淡的失落。
过长的刘海遮住了她金蓝双色的瞳孔,让人感到一种异常孤独的感觉。
如果可以选择,她希望先生能够做出一些‘防范’,不要无条件地信任其他学生。
(只要无条件地信任我就好了)
奇怪的念头像闪电一般划过心底,她的侧脸有些发烫。
但星野很快平复下情绪,悄然无声地走到了先生的办公桌后。
柔和的双臂,从身后环过先生的脖颈,星野懒洋洋地把她的脸蛋贴在先生的后脑勺上:
“呜嘿~先生,想大叔了没?”
先生微微点头,老实地‘嗯’了一声,继续在办公桌上奋笔疾书。
“.......真无趣啊,明明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在身边,还是只会工作。”
星野轻声抱怨了一句,但很懂事地松开了手。
‘嘿’
然后一屁股跳上了桌,坐在仍有一方空白的桌角处,静静观察着先生的工作。
那些繁重的文书案牍,她也能勉强看懂一些。
经过多日的学习,她早已不复往日的天真,决心扛起阿拜多斯复兴重任的星野,至少在面对先生的文牍时,不会像看天书般一知半解。
她看着先生批复过的文件,拿起来仔细端详,却是越看越心惊——
奥德赛学院和格赫娜的融合已经接近尾声,两校区在学生们的共同努力下,已经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而先生现在做的,就是要将这份临时的联合,转变为值得信赖的同盟。
恢复供水、分发药品、修葺校舍、提供电力........他依次将这些工作全部安排妥当,查漏补缺。
对奥德赛学院在自治状态下做得不好的地方,他逐个修复。
这些最基础的工作,最根本的服务,在以商业利益为重的奥德赛学院,却偏偏没能得到应有的重视。
靠近码头的繁华地带,尚且有供水不足的问题。
至于稍远一些的学生宿舍,更是能省则省。
有钱的学生可以自己拉水管,购置发电机,其他人就只能自求多福。
那些打扮成兔女郎的学生,只能用游轮上打工挣来的薪水,勉强支付高昂的水电费用。
许多学生入不敷出,更有些孩子以为水管里只能流出土黄色的自来水。
幸好格赫娜有一支强到离谱的工程队,足以解决这些问题。
经受过战火的洗礼,她们也成熟了不少,不会动不动就用雷管毁楼拆屋。
先生仅仅安排她们去铺设了一条通往宿舍区的新水管,顺带清理了一下排污渠之后,
反对格赫娜的声音,立刻就小了不少。
更当先生联系格赫娜的前风纪委,让她们与救急医学部合作,组织药品供应网络、搭建流动手术室后,
原本一盘散沙的奥德赛学院,俨然已经认定格赫娜为她们的保护者。
前风纪委所到之处,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奥德赛的学生们就差在镜头前承认格赫娜是她们自己的队伍了——
这些润物细无声的变化,小鸟游星野统统看在眼里。
从先生批复的一张张邀请合作的文牍,和收到的各式各样的感谢邮件中,就能感受到先生带来的变化。
先生的手段,小鸟游星野很熟悉。
他在阿拜多斯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
正如他对宫子所说的那样,先生不会用说教的手段,‘强迫’奥德赛学院的学生们,改变她们利益至上的商人思维。
因为事实胜过一切雄辩。
实实在在的生活变化,更是胜过一切死板的说教。
至于学生们能从这份实践课程中,得出什么‘结论’,完全取决于她们自己。
“啪”
小鸟游星野放下手中的文件纸,看向仍在埋头疾书的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温柔的痛楚。
先生对奥德赛学院的学生们,并没有区别对待。
坦然承受一切质疑,然后用实际行动,去扭转学生们对他的看法。
(先生,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好,所有人也对你一样好)
(可是,先生,到最后,谁能成为你真正的依靠,你真正的归宿呢?)
星野的笑容逐渐裂开,鼻子上荡漾着酸楚,晶莹剔透的泪珠,在美丽的异色瞳中打转。
(先生,你总是拼尽全力地帮助所有人,你当所有孩子都是你亲爱的学生。)
(难道.......难道所有孩子在你心里,都是一样的地位吗?)
(你的心里,就没有一块特别的地方,留给某个人吗?)
(除了现在的......日奈委员长的位置,所有人都只是你的学生吗?)
(即使是我........也包括在内吗?)
星野看着为了保护学生而四处奔走、熬夜工作到精疲力竭的先生,默默地想着。
不知不觉的,泪水打湿了她胸口的校服。
她经历过重要之人的逝去,自己也在死亡的边缘走了一遭。
她不再能保持从容,不再能压抑心中对老师的感情。
甚至不再能忍受.......把老师让给白子她们。
战火中,令人窒息的恐惧和绝望笼罩住她。
从战火中脱身后,她的心中对生命的渴望,反而强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就像深潜海底的游鱼,第一次感受到了头顶洒下的光晕。
她的心脏正在高鸣着,催促着她快去抓住眼前的阳光。
快去爱,快去痛,快去拥抱,快去告白。
生命的精髓在于一个快字,因为失去早已在路上等着。
是,和平不过是两次战争的间隙,理想不过是丑陋现实在幻境中的倒影。
但·那·又·如·何?
不要因为害怕失去就拒绝拥有。那蠢爆了。
先生让她感到美好,感到温暖,是她不想失去的珍宝。
她承认了,她想把他捧在手心,埋在胸膛里,想让他永远留在她的身边,想让他们密不可分紧密纠缠融为一体。
所以,她喜欢他。
当小鸟游星野意识到这个深藏内心的想法后,她用脚尖轻轻碰着先生的膝盖。
先生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到星野笑意晏晏,
“先生,”
小鸟游星野轻声说道:
“有时候,大叔我觉得,先生对我太好了。”
“但大叔我呢,承受不起这种好。因为,我更习惯失去。”
“你知道吗,先生?我看着你的眼睛,却已经在设想,我要怎么去习惯,以后看不到你的眼睛。”
“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大叔我就学到了一课........我必须学会习惯失去,而不是......习惯得到。”
她的笑意渐渐变得悲戚,笼罩着落寞的影子。
下一刻,她只听到耳边传来一阵风声,
天旋地转,
先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紧紧地把她拥入怀中。
仿佛........仿佛他愿意把她放在心尖上,放在无人可以代替的位置上一样。
先生喉腔低沉,震得星野的额头有些发痒:
“我也是.......跟你一样的,星野。”
“我......太习惯失去了,已经忘记,如何去拥有了。”
很多时候,人们说谎,是因为真正在乎一个人。
若是不关心,若是不在乎,又何必费尽心思编织出一个温柔的谎言,以隔绝冰冷尖锐的真相。
可是,当温柔的谎言被重复了太多次,已经成了一种行为习惯之后,那份温柔也只会让人感到很冷。
那是一种疏离的冷,像是宇宙虚空般的冷。
被先生拥入怀中的星野,双手不由自主地环上先生的肩膀,嘴角带着颓废笑意。
若是其他孩子,一份拥抱,就能让她们满足,
一句倾诉衷肠的话语,就能打消她们的一切疑虑,让她们误以为自己的心和老师更贴近了。
但星野,做不到。
她做不到,像那些不了解先生真面目的孩子们一样,轻松吞下先生给的糖。
身上传来先生胸腔内微微的余温,如橘红的夕阳般令人留恋,散发着让学生们沉溺其中的味道。
(........感觉,很冷。)
星野眉头紧皱,嘴角的弧度忽喜忽悲,小手轻轻扬起,
像是要爱怜地抚摸着先生的脸,又像是要狠狠地给他一巴掌。
有人说,太过相似的人之间,会憎恶彼此。
星野悲哀地发现,她有多爱老师,她就有多恨老师。
她和先生的性格太过相似,都燃烧着那种可以为亲人付出一切的牺牲精神。
但先生做得比她更好,
比她更不在乎自己,比她更彻底地牺牲,比她半吊子装成熟的口吻更能掩饰心底层层叠叠的伤口,
.......比她更不像一个拥有喜怒哀乐的人。
星野的谎言,是故作成熟装出来的轻松,这种掩饰就连阿拜多斯的孩子们,都能轻易戳破。
先生的谎言,则是算无遗策的从容,是永不放弃的钢铁意志,加上夏莱先生的名望与公职,铸就出一份万人景仰的华丽外壳。
最漂亮体面的外壳,也是最坚固绝望的牢狱,闭锁着先生的真心。
她成熟得太早。
她比其他孩子更早地认识到什么是喜欢,以及......什么是失去。
先生是个大骗子,她是小骗子。
星野在心底嘻嘻笑着。
小骗子虽然做不到大骗子那毫无纰漏的骗术,但骗子们之间的心路历程总是相似的。
所以她知道,
在先生最为漂亮体面的外壳之下,是一颗比她的心还要无可救药、还要千疮百孔的心。
当小鸟游星野感知到这一点后,过去的她,选择了逃避。
她已经经不起失去了。
她还年轻,只有十七岁。她已不再年轻,因为心灵已经快成为一片荒原。
星野很庆幸,阿拜多斯的孩子们找到了先生。
他养得起她们,能够尽力满足她们的需要,能让她们的青春远离债务,在美好中度过。
先生会喜欢她吗?或者先生只是把她当成阿拜多斯的半个监护人?
过去的她不会在意这些,她只会用悠闲从容的态度打发先生,不让先生触碰到她内心深处的任何一片柔软。
要是真的爱上这家伙,她会彻底疯掉的。
但现在,星野已经无所谓了。
她将先生的身子抱得更紧,紧紧地用肉乎乎的脸颊贴上他的侧脸,像是要弥补过去的份一样,随心所欲地撒娇。
她笑得很开心。
“牺牲自己满足他人,这不是你的强项吗?”
星野在先生耳边喃喃自语。
如果先生要走,小鸟游星野还是会笑着送他,祝福他一路顺风。
然后.......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或许生命不会再有意义了吧。
她生命中重要的东西,真的被一个不剩地全部夺走了啊。
但在那之前,充分享受和先生在一起的时光,这个选项还是存在的。
于是她轻声笑着,对先生的耳朵吹了口气,低声说道:
“先生~陪大叔我去水族馆吧。听说奥德赛学院这里的水族馆,是全基沃托斯最高级的哦。”
“工作什么的,暂时放在一边也没事。阿拜多斯的大家,都很想让你放松一下呢。”
“所以说,先生就乖乖听大叔我的话,好啦,把笔放下来!”
啪嗒。
先生在文件上签下最后一行字,待墨迹干涸,他放下笔,沉稳地点点头,对星野露出她再熟悉不过的微笑:
“都听你的。”
先生和星野走上街头。
虽然格赫娜与曾经的阿拜多斯相比,已经算是人口十分稠密的大学区,但奥德赛学院的商店街显然是另一个级别。
摩肩接踵,行人如潮水,人流似海浪,被跃动的节奏涌动着推向前方。
街道如此拥挤热闹,却是因为奥德赛学院所属的海岛上,发展极不均衡。
多达数百家豪华酒店和商铺,为了追求集群效应,一窝蜂地堆叠在岛屿东南部的海岸边,导致人口过于密集,交通状况更是惨不忍睹。
据优香小姐的估算,有三分之一的学生和市民,只能挤在由简易板材搭成的临时住房内,
她们平日的用水基本靠收集雨水,生病了也只能自己扛着。
更糟的是,由于奥德赛学院只是一个松散的商业联合体,缺乏完整的城市规划,
小小一座岛屿上,居然挤着五个市政厅和三大商业圈,管理水平混乱到了极致。
属于是玩乐高的四岁小朋友看了都要气得砸积木的城建水平了。
当然,要改变这种现状,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即使格赫娜从不缺爆破鬼才,但破坏容易建设难,在这样一座复杂的城市重新开始建筑规划,谁都没有底气。
时间有限,先生能做的其实不多。
他只是帮助当地的学生们恢复供水,以及提供了数量有限的廉价药品而已。
但这就足以让他在奥德赛学院大受欢迎了。
“先生!!!”
人潮攘熙的街边,打扮成兔女郎的游轮打工生,露出明媚的笑容,朝着先生热情地挥着手。
先生骤然感觉到,身旁抱着自己胳膊的星野,脸色忽然阴沉了几分。
以前的星野虽然也会在街上搂他的手臂,但只要看到有人路过,脸皮薄的星野就会立刻松开手。
但现在.......先生只感到自己的右臂被星野的臂弯压得更紧,简直就像铁钳拧麻花一样。
星野眼神冰冷,看着那群戴着兔耳的游轮打工生一路挤过人群,喘着气走到先生面前,
她们面对着先生,脸上却一阵微红,好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支吾了半晌,她们不敢与先生温柔的眼神对视,忽然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我们想说的是,我们都最感谢先生了!不知道有空能不能来我们宿舍坐一坐.......”
少女们鼓起勇气吐露出的话语,越说越小声。
因为,那位搂着先生右臂的粉发异色瞳小个子,正用一种恐怖的眼神瞪着她们。
完全是要把她们砍断、切开、剁碎的眼神。
“打扰老师了实在是非常抱歉!!”
这群打扮成兔女郎的工读生哪见过如此恐怖的阵仗,抛下一句道歉后,便立刻慌不择路地四散而逃。
有些孩子的兔耳饰品落在地上都来不及捡。
望着她们融入人海的背影,星野脸上的阴影终于稍微消散了一些。
“真是受人欢迎啊,先生。”
“对不起,星野........”
“先生根本没什么需要向大叔我道歉的地方吧?毕竟你对所有学生都一视同仁啊,大叔我又有什么资格抱怨?”
冷硬的词句,完全不像平日慵懒的星野会说出来的话。
倒像是一只浑身长满硬刺的小刺猬,无论谁想去摸她,都会被扎上一手的血洞。
先生用尚还自由的左手,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眼前的星野,居然莫名和对策委员会老照片中一年级的星野有些相似。
街上的热烈气氛还在延续,商店街挂着色彩斑斓的灯牌,有穿着玩偶服的学生,在甜品店前给路人分发免费试吃的糖果。
糖纸亮闪闪的,有一种炫目的设计。
星野盯着装有糖果的盘子一会儿,感到有些恍神。
说起来很可笑,她在过去的一年里,反反复复地做过这样一个奇怪的梦:
在热闹的街上,在商场里,公园中,那些面生的人群里,有一个人忽然转过头来。
他可能穿着玩偶服,便利店的工装,街边小摊的厨师服......
总之,藏在任何随处可见的服装里。
但那个人转过头来,却是她最想见到的人。
以前是梦前辈,现在是先生。
星野忽然拉着先生,快步走到那家甜品店前。
她飞速地将盘子里免费试吃的糖果包装撕开,塞进嘴里。
甜蜜的味道,和酸楚的思念,一起滑进她的脑中。
塑料糖纸被她捏在手里,攒成了一颗皱巴巴的小球。
免费试吃的糖果,每个路过的人都有份。
没有人会珍惜免费的东西,即使盘子空了之后,人们也会很快忘记。
只留下丝丝缕缕的甜味。
(或许,他只是想要被人忘记)
当这个念头闪过星野的脑海,甜蜜的糖块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大颗大颗的泪珠,自那美丽的异色瞳中流了出来。
“咳,咳........”
“星野?你没事吧,星野!”
先生慌张地喊叫着,不停地用手拍着她的背。
然而星野哭得更厉害了。
四周传来音乐的节奏和喧闹的人声。
喧嚣的声响,像煮锅上冒出的气泡,吸收了星野的啜泣声。
先生半跪下身,让星野的小脑瓜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用宽厚的大手,轻轻拍着星野的背部。
轻柔的动作,舒缓的节奏,正是他过去经常用来安抚星野入眠的手法。
感受着背后传来若即若离的温暖,隔着一层衬衫,反而让那拍打着星野后背的手掌温度,变得更加亲切,更加无法割舍,更加.......令她心碎。
星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
星野以为自己早就流干了眼泪。
以前她只当这个男人是上天赐给她们的宝物,给她带来阳光,为她遮挡雨水。
她对他悄然无声地依赖上了,仅此而已。
不知不觉地,泪水已经打湿了先生肩上的布料。
她已经十七岁,不再是懵懂的小女孩。
她会看着办公室的晾衣间里先生宽大的衣服发愣,然后脸红。
不自觉地,想着被昏迷的他无意识地压在身下的桥段——
因为她知道,清醒的先生,不会对她们出手。
不自觉地,抚摸着先生的衣服,放在鼻子下嗅着属于他的味道。
她以为自己是在利用他,利用这个好用的男人。
用言不由衷的慵懒声线掩盖自己心中的伤痕,用轻松惬意的语调漫不经心地请求他的帮助,
然后把他轻轻推给那些喜欢他的孩子们。
她以为这样就能避免那一味名为先生的毒。
殊不知,毒刺早就扎进了游鱼的身体。
就像刺胞水母的触须,捕获了无辜的游鱼,然后在它的身体里注入能够麻痹神经的毒素,让游鱼在漫无知觉的梦境中,沉入死亡的深渊。
星野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地下坠,下坠。
但她忽然笑得很开心。
她的恋心在十七岁这一年终于爆发,开在绝望干枯的地表上一朵幼嫩的花,且注定无法结出任何果实,因为寄托恋心的对象,是早已生存无望的先生。
既然一切都已注定,既然温暖的篝火终会化成灰,
那她就可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投身于这座温暖的篝火之中了。
星野紧紧握着先生的手,一手遮住午后三时明媚得过分的阳光,笑容满面地向前走。
在乘坐环岛专线抵达港口的海洋世界之前,他们还有一段步行的路程。
星野不想叫计程车。
尽管太阳光的过分热情,让她忍不住低声嘟嚷着“好热啊~”,
但面对先生投过来的关切目光,她却故意转过脸去,不让他看到她脸颊上晶莹的汗滴。
燥热的天气,让时间变得很慢。
但她宁愿让时间就这么永远慢下去。
粉发少女牵着先生的手,像是度假一样,绕着圈子在附近的景点参观。
他们到商场里买了一对新太阳镜,和几顶看上去就很花哨的草帽,又品尝了据说不容错过的本地美食——
实际上只是用土豆和奶油炖煮的蛤蜊浓汤,装在球形面包里而已。跟柴关大将的手艺自然是没法比。
不过星野吃得很开心,还故意用勺子盛着乳白色的汤汁,洒了几滴在白皙的锁骨和胸口上。
搞得先生罕见地满脸为难。
“在别的学生眼里,老师肯定又在和女学生约会吧。”
星野得意地笑着,“这下学生之间的传言要更激烈咯。”
先生只能扶着额头,无奈地摇摇头。
星野的笑容纯真可爱,阳光明媚,没有一丝阴霾。
她刻意不去看先生面前空荡荡的餐盘,不去留意先生额头上的褶皱,以及他早显单薄的胸膛。
与其他孩子相比,星野更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
只要她有意阻断自己的思想,悲伤就很难困扰到她。
吃完饭,他们继续向着位于海边半山腰上的电车站进发。
他们路过伊织打理的咖啡厅,看到霞泽美游同学在伊织的特训下,已经能稍稍克服社恐,穿上围裙,慌慌张张地接待客人。
虽然美游的声音仍旧细如蚊蚋,还有她缺乏存在感的被动技能,特别容易被客人忽视,
但终究是个好的开始。
他们路过阿拜多斯如今驻扎的街区。
经过先生的训练和教育,对策委员会已经有了些城市建设的经验。
由十六夜野乃美负责掌管财务,奥空绫音进行投资规划,这个狭窄的街区很快重新焕发了活力。
不仅商业运作良好,细心的绫音还指使建筑机器人,移植了不少绿植过来,
连沟渠边上都种了紫红的绣球,盛装在花篮里。
每当海风吹过,细嫩的花瓣便迎风飘落,洒在水面上,像一弯弯随水飘浮的小舟。
他们驻足于河堤上,看着缤纷花雨落入溪流的美景。
星野眯着眼睛笑着,用慵懒的语气感叹道:
“那些孩子真厉害呀。看来大叔我现在就可以退休了呢~”
先生忍俊不禁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说得好像你不是十七岁,而是七十岁了一样........后辈们都如此努力,身为前辈的你倒是放松得很呢。”
“这个嘛,摸鱼乃是人之常情,先生你也试试,不要那么逼迫自己,如何?”
听到星野以平淡的口吻投过来的劝解,先生仍旧笑着,缓缓地侧过脸去。
他没有回话。
但千言万语,已经包含在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之中了
没能得到肯定的答复,星野既不恼怒,也不懊悔,
她的脸上仍旧盈满笑意,伸出小手牵着先生的手向前走。
即使在人潮之中,那对金蓝双色的瞳孔也是独此一家。
他们登上环岛专线,尽情领略一路上秀丽的风光。
“叮咚”一声,电车到站,终点却是一处军港。
“先生,知道为什么奥德赛学院的海洋世界要开在军港里吗?”
星野向先生投去略带戏弄语气的疑问,眼中调皮的颜色一闪而过。
“因为奥德赛学院和平太久,军港也早就成为观光设施的一部分了。”
先生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着说:
“下次记得考点地理民俗之外的专业知识,比如你感兴趣的海洋生物学之类的——那样才有机会考倒我。”
“真是毫无破绽啊,先生。大叔我佩服得没话说了。”
星野垂下了睫毛,把头顶的草帽往下扯了扯。
先生仍旧全能,表现得滴水不漏。
和他谈话的时候,星野发现他仍然是那么可靠。
可当他头顶上挂了个时间限制,星野只觉得自己像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
灰姑娘被仙女教母的魔法加身,盛装起舞,在舞池里纵情欢愉,忘记凡间的一切困顿和烦扰。
但午夜十二点终究要来。
“但最近军港口也重新启用了,许多学生驻扎在里面,说不定我们还能碰到熟人呢。”
先生选择换个话题。
“说的是呢,”星野回复到,“而且她们都在给各自的装备进行修整,虽然暂时不能去外面玩,但我看她们倒是对装备更感兴趣一些。”
“难道你不对装备更感兴趣么?”先生笑着问道。
“先生你说呢?”
星野得意地笑了笑,拍着自己的泳装后兜,
那里正放着一柄改良过的‘荷鲁斯之眼’,加装了新款电磁弹头的挂载,看上去比过去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毕竟基沃托斯的文化基调就是‘枪,可爱,青春’嘛,枪永远是第一位的。”
“这倒也是。”
两人对视一笑。
他们两人的心理年龄均已远超这个年纪应有的水准,默契更胜热恋中的情侣,
但相处的时间如此罕有,还没到厌倦就要与彼此分离。
他们无言地珍视着每一次相聚的时光。
每当他们对彼此的了解更加深入一点,他们就会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一步,回到正常的师生边界上去。
先生还不知道星野的心意。
星野亦不想打破平衡,更不想为自己心爱的先生徒增烦恼。
她和其他的孩子们不一样,她太懂事,太早地接触到基沃托斯的黑暗面,因此她知道,先生肩上背负的是怎样的重担。
她能和先生感同身受,至少是在一定程度上的。
她已打定主意,即使自己的爱欲之花要凋谢,也必须凋谢到先生看不到的地方去。
她不想给先生添麻烦,正如同先生不想给她们添麻烦一样。
“星野,这真的好奇怪。”
先生垂下了眉毛,那副神色含着一种古典的忧郁,
“感觉就像真正的情侣一样。”
听到这句话,星野几乎跳了起来。
骤然被先生撞破自己心中的秘密,她又惊又喜地抬起头,望向先生的脸。
却见到先生仍旧直视前方,目光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只是嘴角微微向上扬起。
似乎正在得意于自己开的玩笑。
所以他不是认真的,只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说的话。
星野扁着嘴摇了摇头。
灰姑娘即使穿上了水晶鞋,但遇上一位不解风情的王子,也只能是明珠暗投,媚眼做给瞎子看。
(可大叔我也只有这一位王子啦,还能怎么办呢.......将就着过吧。)
想到这里,星野握着先生的手不禁用上了力,捏得先生的侧脸表情一阵僵硬。
二人行至军港的入口处。
与游轮上的兔女郎学生不同,这里的服务生都是奥德赛学院的守备部队兼职的,本业是军人,自然不会对先生太过热情。
她们给先生和星野送来了氧气面罩、浴巾和通信器,都是专业的潜水用品。
“水族馆位于港口下方海底洞窟的空泡区域,需要做潜航器泅水一段路,才能抵达。”
服务生看着先生单薄的胸膛,皱了皱眉,
“您的身体还能支持住吗?我们会安排潜水教练......”
“不用啦!”
星野忽然一把拽住先生的胳膊,笑容满面地对服务生说:
“一切都交给大叔我好了,有我在,先生绝对不会出事的。”
服务生担忧地瞥了先生一眼,看到他眼神中的安稳和坚定,便点了点头,让开道路。
星野抱着先生的胳膊,走进了更衣室。
他们都没怎么见外,无数次的并肩作战,已经让他们对彼此身体状况,和伤口的位置,都了如指掌。
“诶嘿!”
星野除掉了衣服,下面是她早已穿好的白色二件式泳装。
先生虽然也备好了泳裤,但褪去西装皮带时的金属碰响,还是让星野遐想连篇了一会儿。
“防水包准备好了没?”星野忽然问道。
“带着呢。”
“好。”
两人分别穿上马甲式的黑背心,扣上坚固的背带。
“还是我来帮老师扣上吧。”
“啊!等等.......”
星野趁老师有些愣神的空挡,将黑背心的金属环扣在先生身上。
她带着露指手套的小手,不经意地摸过先生的胸口、大腿、臀部等,惹得先生的表情有些奇怪。
先生刚想提出异议,但星野的手上力气大得惊人,金属扣都扣得很紧,让他几乎说不出一个字。
男人强行压着自己的脖颈,低头看去。
星野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对着他嘻嘻笑着。
“先生~有些玩笑不能随意开的哦。”
“要是大叔我认真的话,就不只是让你喘不过气来这么简单了呢。”
先生艰难地点了点头。
“扳回一城~”
星野紧紧地抱住先生,将两人的黑背心扣在一起,
然后,等先生戴好防水面罩后,她就猛地一跳。
拖着先生一起跳入碧绿清澈的海水中。
海水意外地,没有想象中冷。
军港下方的海水中,来往着数艘无人操作的小型涡轮艇。
这些潜航无人艇,内部储存着充足的氧气,只要接上防水面罩就能提供呼吸。
同时,它们还搭载着通信器和光学传感器,在固定线路上潜航。
它们来往于军港和海洋世界的秘密基地之间,充当着‘公交车’的角色。
奥德赛学院的士兵们,都有过乘坐这种‘公交车’的经历。
位于水下的秘密基地,非战时状态不能轻易暴露。
以这种潜航模式进出,不仅省时省力,而且隐蔽性很好。
“咔嚓”
先生和星野一人一边,将黑背心上的金属环,扣在了一艘无人艇的侧面。
无人艇收到讯号,立刻跟随着光学诱导,启动涡轮机,向着海洋的深处驶去。
天空晴明,海面璀璨地闪动着金色的反光。
有一群潇洒的海鸥惬意地掠过一处不起眼的礁石,斜斜地划出尖锐的声响。
而在礁石下方的岩洞空泡区,则暗藏着玄机。
“噗哈!!!”
星野快速钻出水面,取下氧气面罩,甩了甩粉亮亮的长发,显得活力十足。
先生的状况则不怎么好。
长时间的潜泳,让他的面上染了一层不健康的青色,胃部的异动更是令他在钻出水面,取下面罩的那一刻,就急忙捂住了嘴巴。
幸好有星野陪在身旁。
“嘿!”
星野伸出纤细的胳膊,夹住先生的腰,双腿拨动清澈的海水,向着空泡区的岸边游去。
“呜呃.....!”
涌动的胃酸,令先生忍不住发出一声悲鸣。
“先生,怎么了!?没事吧!”
星野急忙将脸凑近,担心地看着先生的面色。
先生抚着胸口,长长地吐了几口气,平复着激荡的心跳。
等待那阵胃部涌出的异样感逐渐平息之后,他才放心地叹了口气。
“星野,还好有你在。”
“诶嘿~说过的吧?先生再多多依赖我一点也没事哦。”
星野笑得很灿烂。
她的胳膊触碰到先生,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以及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脆弱而虚幻的气质,星野忽然神色一变。
少女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
她从未见过先生如此脆弱,如此无助的样子。
她应当感到悲伤,失落和迷茫才是。
可是为什么,她的内心深处居然涌现出一丝兴奋了!?
(不妙,真的不妙啊.....)
(脆弱的先生,无助的先生,只属于我的先生.......不,大叔我不能再想下去了!)
(可是,再不珍惜和先生相处的时光,就没有机会了啊,呜.......)
星野的神情变幻莫测,一会儿愁眉苦脸,像是有负罪感,一会儿又傻笑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星野?”
耳边骤然传来先生温柔的问话。
星野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猫般,肩膀跳了一下,然后像拨浪鼓般连连摇头:
“不,没事没事!大叔我一点都不累!”
说着,她的双脚更用力地拍打着水面,三两下就扛着先生游 到了岸边。
在进入海洋世界之前,他们决定先借用一下秘密基地的医务室。
先生头上裹着毛巾,坐在医务室的床上,肚子上捂着一个暖水袋。
他刚刚做了个简单的检查,结果显示,他的体温,脉搏和血压都没有大碍。
给他做检查的,正是最近才调往秘密基地的月雪宫子。
“给先生做身体检查吗?我明白了。”
月雪宫子启动设备,看着先生,点了点头。
随着兔子小队的进驻,奥德赛学院的治安已经大幅改善,宫子也就不必每天亲力亲为地抓治安,
但她跟伊织一样闲不下来,于是便申请调令,到秘密基地工作了。
月雪宫子一边帮先生作者检查,一边用戴着手套的手,在先生身上乱摸,还念念有词地说着:
“身体状况勉强可以啊。”
“虽然生病了,但是底子还在啊。”
“嗯嗯,只是入水后有点呼吸不畅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宫子自顾自地说着,滔滔不绝,脸上神情自若,手上还继续摸着先生,
看得床边的星野脸上一阵阴沉。
“我说你啊,摸够了吧?”
宫子‘啪’的一声合上病历本,那张神色淡然的脸转了过来。
“好,检查完毕,先生的身体暂时没有大问题。”
曾经坚信正义的小兔子,已经学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占便宜了。
至于先生,他此刻正被夹在‘中间’的位置,被两名眼中带着电火花的少女夹在医务室的床上。
星野忍不住斜视了他一眼:
“先生......大叔我是真的佩服你,几天不见身边的女学生就又增多了.......只要不是到达相当程度的迟钝木头,早就该开窍了吧!?真的是.......”
听到这里,先生自动屏住了呼吸,太阳穴附近滴下了冷汗,
“真是对不起,星野......”
“说了多少次了,先生根本没有立场要跟大叔我道歉吧?毕竟我们连情侣都不是呢。”
最后那几个字,星野简直是咬着牙吐出来的。
宫子忽然淡淡一笑:
“我无意占用星野前辈占用老师的时间,还请星野前辈不要攻击性那么强呢。”
“知道啦。”
星野厌恶地摆了摆手,示意宫子赶快离去,
“现在的后辈,真是嘴贫又难缠,一点都不可爱,我家那几个就乖多了........”
星野的不悦,只维持了短短一小段时间。
在她进入海洋世界的那一刻,所有的不愉快全都被她抛到脑后去了。
“哇.......”
映入眼帘的,是令星野也为之词穷的,浑阔壮美的海底景色。
半球式的玻璃天幕,以装饰着希腊风雕花的钢骨支撑,破开眼前一望无际的蓝。
他们正置身于静谧的海床之上,由苍白的沙底组成的荒原。
空旷渺远的景色仿佛要将人的灵魂吸入其中,于这生命诞生之地接受自然的安抚。
而在距他们十米高的玻璃穹顶之上,则是另一派充满活力的世界。
成群结队的沙丁鱼排列成银梭,聚集起来宛如一场银色的风暴。
阳光透过深邃海原,照亮它们身上闪亮的鳞片,一会幻做黑色的球状,一会又幻作银白色的箭雨。
靠近玻璃天幕的穹顶处,巨大的蝠鲼扇动着双翼,好似一只温和的巨鸟,随水飘动,一举一动间尽显优雅。
“先生,你快看!”
袖口被星野的两指捏住,先生眨了眨眼,顺着少女右手指着的方向看过去。
原来,苍白荒凉的海床上,也并不是全无生机。
层层堆叠的一处礁石上,几朵海葵立在荒野中,像是盛开的天竺葵。
斑斓的鱼儿穿行于其间,嬉戏过后便离开它们的怀抱。
那些海葵的‘枝叶’随水摇曳,似是在与朋友们话别,戚戚无语。
“真好啊......”
星野的双眼闪着星星,盯着那些鱼儿们快乐地穿行在海葵的花枝之间,
有些鱼儿,甚至横躺在海葵的花瓣深处睡觉。
看来已经完全享受上了。
“动物之间能相处得这么好,人与人之间反而经常做不到呢。”
星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诶嘿’地笑了一声。
她的眼神中,分明现出一种落寞的神色。
“话也别说得那么绝对。”
先生没有正面回答星野的疑问。
他只是苦笑着轻抚着她的肩膀,望着海床边那些黑色的灯台,开始转移话题:
“我查了查这个海洋世界的资料。奥德赛的学生们在附近埋下了海底缆线和灯光设施。
如果来参观的人多,还能搞海底灯光秀呢。”
“还有这种表演吗?”
星野的薄唇上扬,现出一抹微笑。
透过明亮的玻璃幕墙,她看到海床上的缆线和漆黑的灯台,不由自主地想象起灯光秀的场景来。
“想想就很华丽呢。”
“是啊。”
“但是现在这种时局.......也不是办灯光秀的时候呢。”
“会好起来的。”
先生没有多说什么感慨的话,只是以往常一般平和的口气宽慰着星野。
他知道,星野外表看上去大大咧咧,内心却极为细腻。
她每次夜巡都会坚持到深夜。每次远行的时候,都会给每人准备两个人的补给量,
明明有贫血的毛病,却每次都把牛肉便当这些能补血的营养品,让给白子她们。
心思细腻的孩子,往往更容易受伤。
她们之所以善解人意,可不是因为天资聪颖。
只有把所有的伤都几乎经历了一遍,才懂得避开所有可能伤害到别人的方式。
面对心思细腻的星野,先生能做的其实不多。
他只能默默陪伴着她,凝视着她望向玻璃穹顶的双眼,凝视着她若有所思的侧颜。
悠扬的萨克斯,在湿润微凉的空气中响起。柔和的旋律抚慰着他们的耳膜。
不知道是谁选的曲子,但曲调中明显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哀伤,像是沙哑的烟嗓歌手,吟唱出的忧郁旋律。
星野沉默地目视前方。
透过洁净的玻璃屏障,眼前的视野清晰开阔。
流光璀璨的海面,投下一串金蓝的光束,蜿蜒起伏,向远处无限延伸。
少女的眸光渐渐空茫,摇曳的光影让她再度陷入沉思。
先生用食指轻轻戳了戳她柔嫩的脸蛋,笑道:
“又在思考什么了,大哲学家?”
听到先生有意无意地调笑,星野舒展眉头,神色微敛,有些嘲解地摇摇头:
“只是些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先生一定会笑话我的。”
先生握住她的肩膀,轻轻摇动着:
“说一说没事的,有些话憋在心里才难受。”
星野固执地摇头。
先生亦不强求,松开了她的肩膀,两人又回到了之前默契维持的师生距离。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如往常保持得很好。
彼此之间都懂得对方的守备范围,先生不会凭自身的权威侵入,星野也不会任性地打破先生定下的规矩。
只是,当少女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感情之后,故作成熟,何尝不是一种巧妙的逃避?
想到这里,星野微微扁着嘴唇,眉间阴云密布。
不知是对先生的迟钝不满,还是对无法鼓起勇气的自己失望。
先生望着她白色的背影,在靛蓝的光影中格外醒目。
仿佛在深海中流离的小船,似乎随时都会被漩涡吞噬。
“啊!先生快看,是医生鱼啊!”
少女忽然兴奋地叫出了声。
她拉着先生的手,快步向着玻璃幕墙的边缘跑去。
幕墙的边缘,已被极具奢华优雅的雕花钢架,隔成了一道道小窗,流离柔和的海上光芒洒了一地的朦胧。
那一道道隔着海水的小窗中,一群银色的小鱼小虾,正不停地在一条大鱼身旁穿梭游动着。
大鱼老老实实地张大嘴巴,让这些天然的清洁工游了进去,为它剔除牙缝中的残渣和寄生虫。
当它们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之后,便顺着水流从大鱼的鱼鳃中游出,顺便把鱼鳃也打扫干净。
在整个过程中,大鱼让每一条医生鱼都安全地游了出来,没有碰它们一下,更没有一口把它们吞个干净。
星野着迷地盯着这个场景,似乎百看不厌。
这情景让先生颇感意外。
“你很喜欢这种医生鱼吗?”
“嗯!”
星野眼神明媚地点着头。
但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赧然,用食指轻抚着自己的脸颊:
“啊,准确地说......是喜欢它们跟大鱼的共生方式吧——
我在书上看过,这种大鱼平时的食物,也是跟医生鱼差不多大小的鱼类和小虾。但它们并不会去吞噬医生鱼,医生鱼也信任它们,不会在自己工作的时候吞噬它们。”
星野‘诶嘿’地笑了一声,挑着眉毛,眼中现出无奈。
她似乎被某种不快、某种忧郁笼罩住了。
“这些鱼儿自由自在,没有人监督它们,没有人看管它们,可它们还是能信任彼此,互相合作。”
“相比之下,人类的孩子们却容易互相猜忌,用言语掩盖自己的真心,在互相怀疑中对彼此举起枪口呢。”
星野笑着摇头,耸耸肩,微微叹了口气。
一块果汁软糖送至星野的唇边。
星野不用看,就知道先生又在担心她了。
“谢谢。”
她不想看到先生皱眉的样子,低声道谢并一口把软糖吞在嘴里,咀嚼起来。
热带风味的果浆口感很赞,缓和了她心中苦涩的味道,舌尖渗出热情的芒果甘甜。
“星野同学,虽然不想扫你的兴致.......”
先生伫立在玻璃幕墙前,幽蓝的灯光倒映着他的身影。
镜中的他目光深邃,失却温情,多了一份严肃。
“但是,医生鱼和大鱼之间的关系,并不只是出于互相信任的互助行为——
它们之间,实际上是有一套相当完善的监察机制的。”
星野楞在当场,默默地抬起头看着先生。
先生轻轻笑了一声:
“在一条大鱼接受医生鱼的清洁服务时,其他的大鱼和医生鱼都在静静地观察着它们的行为。
如果出现大鱼把医生鱼吞下,或者医生鱼从大鱼嘴里咬下一块肉的情况,
那么,破坏规则的个体将不再享受到这种互助服务,也会被群体里的同类排挤。”
先生若无其事地握住星野的手心,骤然发现她的手心正在微微颤抖。
他闭了闭眼睛,对着星野挤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
“或许,你想在动物界中,寻找无私行为的乌托邦。”
“我不否认,动物界中也存在无私的行为。
但是,作为一个种群,毫无奖惩机制的无私行为是无法实现的,只会让这个种群陷入灭亡。”
“譬如说......”
先生瞥了一眼那些进出于大鱼的鱼鳃中的医生鱼,继续说道:
“有些物种的小鱼,会伪装成医生鱼,以骗取大鱼的信任。”
“它们具有和医生鱼相似的条纹和游动姿态,欺骗大鱼以安静地接近它。
当大鱼信任它们而张开口时,它们就会在大鱼的鱼鳍上狠狠咬下一块肉,然后逃之夭夭。”
先生呵呵地笑着,轻拍星野的后背。
“欺骗行为,在动物界中是如此的普遍,以至于几乎每种互利共生的关系,都会有相对应的‘骗子’物种,借此牟利。”
“但是,我们又能责怪这些物种什么呢?它们也只是为了生存罢了。”
星野似有所悟,眼神中有些酸涩。
她轻轻地低下了头,嘴角含笑,目光却渐渐冰冷。
先生看到了她。
看到这位已经被‘自私的大人’欺骗了太多次的少女,握紧拳头,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先生的面色平静,内心却已揪紧。
星野天真的幻象,成功地挑起了他的痛觉神经。
曾经的他,也曾发誓守护孩子们的天真世界,
可残酷的现实,以及挂在头顶的死亡倒计时,却让他不得不低头。
他承认自己无情。
狠心地戳破她的幻象,只是不想让她们再去承受更灭顶的伤害。
她的眸光凝视着先生严肃的脸,喃喃自语道:
“先生,你相信‘乐园’真的存在吗?”
星野的声音不大,却在先生的心里挑起微澜。
先生单薄的胸腔振动,逸出低低的笑声:
“嗯,我选择相信。”
“但是,星野同学,你也应该做好心理准备。”
他把自己的手,递至星野的手中,幽幽微叹道:
“无论怎样的乐园,都是经不起质疑的。就像神明,也是一样经不起质疑的。”
他轻轻地俯下身子,亲吻着星野的头发,抚着她的后脑勺,
“不要太勉强自己,很多事情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你已经很努力了,可爱的星野同学。
不要强求这个世界变成你期望的样子,那样太累了。
珍惜身边的人,珍惜阿拜多斯的那些孩子们——这样就已经足够。”
。。。。。
。。。。。
。。。。。
在返程的电车上,先生和星野都没有说什么话。
星野双手抓着鲸鱼抱枕,低着头闭着眼,但头上的光环仍旧亮着。
虽然很累,虽然知道即使坐过站,老师也会将她抱下车,但星野就是睡不着。
海上的夕阳很美,水面上洒下灿金的光辉,把整片大海都染成柑橘色。
那温暖的光芒照在星野的侧身,映出一份柔和的温度。
随着夕阳渐渐沉入海平线以下,身体中残存的温度也在渐渐消失。
星野抬起头,看着靠在车窗边休息的老师,发着呆。
她知道。
她都知道的。
有些事情,即使拼命祈祷,即使从寺庙中求来了护身符,都无力挽回。
因为结局已经书写完毕。
所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离她而去。
即使伸出手,也只能捕捉到一片微凉的晚风。
(我知道你迟早要离开。)
(那么,在你离开之前,能不能,最后一次,把你刻在我的心上?)
她在心底默默地问着,小巧的嘴唇做出了吐字的嘴型,但她没有说出口。
星野只是不想再给她的先生添麻烦了。
“叮咚”
电车到站,梦幻般的一日假期也走到了尽头。
先生把星野送到阿拜多斯所属的宿舍前。
“到这里就可以了哦,先生~”
星野握了握先生的手,露出慵懒的笑容。
“不请我进去参观下吗?”
先生随口调笑道。
从先生的语气中,星野就知道,他只是在客套。
他还有很多工作要忙。
当然,如果星野恳求他,他也不会拒绝。
“呀,先生居然对女学生的宿舍那么感兴趣,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是个可怕的变态呢~”
“哈哈.......”
两人默契地笑了起来。
星野把守着宿舍的入口,望向里面的眼神中有一丝黯淡。
宿舍仍然被她们打扮成原来的模样,一成不变,和阿拜多斯校区的样子别无二致。
所有的事物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开,而做出任何改变。
这个道理,星野很早就知道。
毕竟,地球不会只因为一个人而转动。
不管遭受了多大的不公,承受了多大的损失,第二天早上太阳依旧会升起来。
她站在先生面前,忽然觉得一切都离她那么遥远。
在阿拜多斯和先生一起吵吵闹闹的岁月,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虽然清晰得宛如昨日刚发生过,但又遥远,遥远到将手臂伸到极限都无法触及。
只是,当她握着先生的手时,她竟一时间陷入了词穷。
那句言不由衷的告别,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先生。”
“嗯?”
“明天,就要继续开始作战了呢。”
“是啊。”
“会有很多孩子受伤,很多孩子担惊受怕呢。”
“对不起。”
“还有格赫娜的那个委员长,要让她恢复以前的记忆,肯定难得上天了吧。”
“对不起。”
........
星野沉默了几秒钟,嘴唇动了动,好像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似的,下定决心才终于说出了口。
“要不然干脆别坚持了吧,先生?大叔我呢,要是看到你再一次受伤的话,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至少,让我们照顾你最后一段时间,一段时间就好.......不可以吗?”
微弱的光,在星野金蓝双色的瞳孔里面闪烁不定。
先生叹了口气,温柔的视线落在星野脸上,郑重地摇着头。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星野同学。”
“为了把你从战场上救出来,我们都欠了日奈很重,很重的人情。
这份责任,我不会强求你们去承担,但我没有资格后退。”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直愣愣地如同木桩。
少女的手腕正在微微发麻,她咬紧了牙齿,心一路沉了下去。
“星野?”
先生微微歪着头,轻声问道。
下一刻,星野娇小的身体,宛如炮弹般撞进了先生的怀里,把他狠狠地扑倒在地。
“星野!你干什......”
先生皱着眉头,刚想发声,但喉咙已经被星野的小手死死地掐住了。
他勉强睁开双眼,目光落在星野的脸上。
少女咬着牙,双瞳中的冰冷色彩,冷得难以置信。
“就这样吧先生,就这样吧!这都是你自找的,我知道我没有办法阻止你前进,那么——”
“斩下你的双手,打断你的双脚,割开你的声带,挖出你的眼睛,捅穿你的耳膜,让你看不到,听不到,叫不出,跑不掉,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你才能够心甘情愿地留在我们身边是吗?”
星野低低地笑了出来,沙哑的嗓音如同鬼魅,
“是啊,我早该想到的.....只要一有学生呼救,先生就会立刻跑过去拯救她们,但却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那么,只要让你听不到学生的呼救,也无法行动的话,就能把你留在身边了。”
星野的手指掐在先生的喉管上,
只是轻轻地一用力,先生的脸就已经涨成了青色。
星野笑得很悲切。
眼前的男人,虽然已经狼狈不堪,
但他浅灰色的双眼中,那份钢铁般的光芒仍旧未曾消退半分。
她早该知道是这种结局。
自己最擅长的暴力,是无法使他屈服的。
她无法把这个男人,从他的职责中解救出来。
她还能做到什么?
她什么都做不到。
结局早已注定,自从那染满血色的那一天.......
不,
自从他踏入对策委员会办公室的那一刻,自从他加入夏莱的那一刻起,
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她松开了先生,站起身来。
“咳,咳.......”
先生平复着剧烈的呼吸,黯淡的眼眸逐渐恢复了光彩。
望向星野的眼神中,没有怒气,也没有责备。
只有担忧。
“星野.......”
“我去整备装备了,先生。明天的作战,我会参加的。”
星野勉强挤出最后一丝笑容,双手往先生的胸前,轻轻地一推,
“再见。”
先生后退了两步。
星野走入对策委员会的宿舍大门内,“哐”的一声将门关上。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
星野的身体倚靠在门上,渐渐滑落。
少女捂着自己的面容,又哭又笑。
48日 深夜
先生独自一人端坐在办公桌前。
他的脸色如同钢板一样硬,浅灰色的眼睛,正牢牢地盯着桌上摆放的一个东西。
由千年学院出品的银白色pod,没有通讯功能,却能存储大量的文档和音声资料。
在这个数据化的时代,它就是每一个严于律己的人必备的笔记本。
昏黄的灯光下,屏幕上密密麻麻地写满小字,上面还备注着日期,似是某种日志。
先生睁大了眼睛,努力把上面每一个字烙印在自己的视网膜上。
他用低沉的嗓音念着:
“3月14日,给早濑优香买了计算器当生日礼物,她很高兴。”
“4月5日,陪白子骑单车巡视阿拜多斯边界。”
“5月9日,圣园未花把我叫到圣三一的中庭花园,似乎想和我说些话,但看到我之后她就逃开了。”
银白色的pod里面,记载着的每一句话,都是写的与学生有关的事。
城市、沙漠、雪山.......
阿拜多斯、千年、格赫娜、圣三一.........
每一句他和学生们说过的话,和她们一起做过的事,同生共死经历过的一切,
他都忠实地、一字不差地记录了下来。
先生紧紧捏着手掌,咬着牙,继续念着。
一字一句地念着。
如果有学生此刻在他身边,看到他紧咬牙关念念有词的模样,或许会被吓到,
或许会用噙着泪水的眼光望着他,质问他为什么要折磨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多余的事。
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
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不是什么‘多余的事’。
而是先生每天必做的功课。
至于原因......
“啊,哈哈哈.......”
先生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仍旧是在笑,可一行清泪已从他的眼眶中流了出来。
“真该死.....记忆.......已经开始守不住了吗........”
这个在学生面前,仍旧装出一副顶天立地的气派的男人,
此刻正无声无息地沉默,脸色比纸还要苍白。
为了拯救基沃托斯,先生以自身权能和肉身灵魂为代价,强行介入了这方天地的因果循环。
而拯救世界的代价,远不止是肉身崩毁那么简单。
他的意志,他的灵魂,他的记忆.......构成‘他’这个存在所需要的,一切一切的要素,都将被融入基沃托斯之中,
融入这方他发誓守护的天地之中。
凭借着钢铁般的意志,和永不放弃的决心,他曾勉强与这残酷的命运抗争过。
他集中精神,坚定意志,把他和他的学生们曾一起经历过的事情,都记载在‘笔记本’中,
每一个孤寂难熬的夜里,每一个被病痛折磨的清晨,他都强迫着自己,将那些宝贵的经历复述一遍。
他必须成为过去的那个‘先生’,不能变成其他的东西。
不然一切都会结束。
学生们需要他,基沃托斯的动荡局势呼唤着他,
他又怎可能在眼下这个仍未和平的时间点,放弃那份属于他的责任?
只是,人类终究是有极限的。
任凭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强迫自己,硬逼自己,压榨着自己的身体迫发出最后一丝潜能,
这个名为先生的男人,在漫无止境的折磨之中,终于抵达了他的极限。
他的记忆,伴随着神经系统的衰退,正在无可挽回地丢失。
他必须比以前更频繁地回顾过去,重温与学生们经历的一切,扮演好这个‘先生’的角色,完成他最后的使命——
让基沃托斯恢复平和,让学生们能够拥有一个毫无阴霾的未来。
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他没有资格去死。
。。。。。。
“呼.......”
先生单薄的胸膛里,迸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又‘回溯’了他的记忆一次。
就像是一颗被嚼过无数次的口香糖,含在嘴里已经寡淡得没有一丝味道。
那些珍藏于他心中的回忆,那些无可替代的、和学生们相处,和学生们同生共死的宝贵瞬间,
在他的心中,已经再也激发不起一丝感动。
过去无比鲜活美丽的回忆,在经历过无数次反刍之后,早已褪去了感动的色彩,只剩下如同一张张旧羊皮纸般的记录。
他几乎已经感受不到自己在为什么而战。
心中只剩下一股无比强大的惯性,一种无与伦比的执念,正在推动着他,继续向前迈进。
他眼神中的激情更少,更加理性得仿佛一台精密机器。
但那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虽然失去了感动,但还没忘记如何表演。
只要有心,他就能模拟出任何需要的情绪出来。
“吱嘎~~~”
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扬起笑容,以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姿态,迎接深夜到访的客人。
一个娇小单薄的身影,轻倚在房门上。
那对淡粉紫色的双眸,与先生的浅灰眼瞳遥相对望。
银月清辉映照着她美丽的脸颊,几缕散发凌乱地飘在额头之间。
“小梓——”
他开口呼唤道。
少女挤出笑容,走到先生身前,轻道:
“先生,这么晚了还在忙,真是勤奋呢。”
“只是复盘一下过去的战例,不花多少精力的。”
先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倒是小梓你,这么晚了,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白洲梓脸色苍白了一瞬,呆呆地摇着头: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先生。只是我听说.......明天你们就要开始作战行动了?”
先生微微点头:
“我们计划对千年学院一处动力甲工厂附近的环境展开侦查,这是一项简单的踩点任务,危险不大。”
“为什么不带上我?”
白洲梓满眼希冀地朝前望去,乱发遮住了她的前眼,将那粉紫色眼瞳中的狂热情绪,都隐去了半截:
“我很有用,我能帮上先生的忙。我可以顶着炮火对敌方阵地发动突击,也可以在队友弹尽粮绝的时候,充当弃子。”
“无论怎么想,带上我都没损失呀,先生。”
先生淡淡地叹了口气:
“小梓,虽然我不想提醒你,但你还是战俘的身份,格赫娜很难同意你参加任务。”
“那就在我的脖子上装起爆项圈.....不,破坏光环雷也可以!”
白洲梓脸上焦急,连珠炮般地说道:
“让小队长握着起爆按钮,只要我有一点异动,她可以把我当场炸死,这样就没问题了吧?求求你了先生,我只想帮上你的忙,我只想变得有用......”
听着少女急切的祈求,先生感到心脏倏然一痛。
透过白洲梓的言行举止,他已经大致猜到了少女这段时间的心理变化——
她意识到自己身上背负的罪孽,同时,她想要活下去。
她想要找个理由,让自己活下去。
穷尽一生被当做兵器,被当做工具打磨的少女,
在从过去的桎梏中解放后,她给自己找到的,活下去的理由,仍旧不会超过他自己的想象力。
那就是成为先生的工具。
一个不会出错的,好用的工具。
“白洲梓。”他的语气有些严厉。
“啊,是!”
“你有点急躁了。急躁是理性的大敌,任何战士都应该摒弃,我教过你吧?”
“.........收到。”
白洲梓带着不甘和悔恨的神情,低下了头。
望见少女那苍白的面颊,斥责了几句后,先生顿时心中一痛,差点又要开始喘气。
先生轻轻地叹了一声,伸手轻拂她额头上的几缕发丝,温柔地把它们拨正。
“.......收拾好你的装备,明天去预备队报到。没有命令不许出动。”
“好的,先生!”
少女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