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死神

作者:油茶炒面 更新时间:2022/12/20 2:33:49 字数:2535

有双漂亮的眼睛。

不知是第几次听到这样的恭维。

夏日的酒会上,来访的贵族与他们寻欢作乐的声音将庄园重重包围。据说,将这节日献给民众的放浪神明也有一对明眸。而当访客对主人的东西评头论足的时候,并未将我与祂联系起来。

书里写的,初次见面的时候,举止给人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所以要得体,要落落大方。不能弯腰驼背,手也不能摆在错误的地方。其次是表情。若是面容姣好,佐以一个不致浮夸的微笑便再好不过。至于服饰礼仪和察言观色,这些旁枝末节的事情只有女仆才明白,只需通过她们的提醒来判断落子的正确与否。

但是,出于礼节,人们好像不会在初次见面时就注意对方的眼睛。得出结论,若是夸赞某人眼睛漂亮,无异于反讽这家伙身无长物。所以,在一次又一次的羞辱中,我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不是出色的人。

老师授予的正统知识,我学得很慢。至于剑术、乐器之流的才能,只能远远地仰慕走在前方的哥哥姐姐。他们并未对我有所要求。这具孱弱的身体除了翻翻书本,什么也做不到。至少,作为公爵家的一份子,我不是合格的子女。

我不在乎。

父亲常说,妈妈期望我能成为善良的人。

“诺艾尔,”父亲摸着我的脑袋,两眼却在寻觅房间里某个来自过去的虚像。“我的光。”他说。

我从没见过妈妈。

询问仆人,只能得到“不清楚”之类的回答。老师懂的很多,听到这个问题时却露出奇怪的表情,唤来厨娘,试图用几块点心将我哄走。于是,怀揣疑问的我来到母亲跟前。

那天是我的生日。母亲送出一本《盐岛帝国风物集》作为礼物。或许是被兴奋冲昏了头,平日里本能地察觉到“不该问”的事,我随口说了出来。

第一次看见母亲难过的样子。

第一次看见晚宴上争吵的样子。

第一次看见母亲卧病在床的样子。

哥哥姐姐们陪在床边,我也靠过去,流血了,挨了不知是谁的一记耳光。

不想挨打。那天之后,除了在父亲喃喃自语时故作姿态地回应,我在家里不再提及她的事。

偶然一瞥,字里行间有陌生的词汇:私生子。

不是我的妈妈,哥哥姐姐们的母亲。对每个人都很温柔,不是我的妈妈。父亲会摸我的脑袋,仅此而已。忙不完的事务缠身,我的父亲。除了医生,没人会在私生子身上浪费时间。

也许,妈妈是酒馆里的侍女,或是曾经家中的某位仆从。浪漫一点的话,会是云游四海的旅人,落难北庭的贵妇。她不见了。在此之前,十年前的父亲罔顾人伦,与她交和,诞下不被祝福的后代。

我不知道。我是私生子。我懂了。

因此,再也没有生日礼物可言。有人用和老师一模一样的表情面对我。因此,善良将在分叉小径上离我愈发遥远。书中的私生子总是成为主人公的加害者与复仇对象,迎来恰如其分的结局。

我不在乎。

廊檐垂下冰凌的时候,边境迎来了冬天。

因为身体的缘故,我不被允许与家族成员一同离开庄园。他们去巡礼,我躲在阁楼。用力推开小窗,将手指戳入一片冰凉的白色当中,想象着人们在这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干些什么。

书里写的,受冻和挨饿。

除此之外,孩子们会在冬天打雪仗,将积雪堆成可爱的形状。更有甚者,有人用雪和冰块建造可供居住的精致房屋。读着这些文字,我从中感到莫大的乐趣。在合适的手中,注定只能化成水的东西有着截然不同的模样。

至于实际情况,根据哥哥们回来之后的说辞,似乎只是被父亲催促着骑马。雪虐风饕,姐姐们冻得够呛,互相拥抱取暖。我想,不出门也是一件好事,毕竟手指冻僵了没有办法翻页。

坐在暖和的壁炉旁看书时,最好能再喝点东西。我知道该怎么做,正所谓物尽其用。即使是私生子,也有相当一部分的权力可供使用。

管家,或者说,公爵的辅佐官大人,他总是随叫随到。

我喜欢喝茶。虽将其称作茶,其实是医生准备的草药。干制后装在茶包里,成了我唯一的饮料。闻起来像烂掉的梨,尝起来也是。

管家有一个和我同龄的小女儿。安娜,为数不多的愿意陪在我身边的人之一,天真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欺负。例如,骗她这药是南方的茶叶,借此观察她喝下去之后的反应。不出所料,那副样子很可笑。更可笑的是,即使被欺负了好多次,她还是愿意跟我呆在一起。最最可笑的是,其实我的身体不能喝茶。

为我斟茶的时候,辅佐官大人偶尔会将旧事娓娓道来。

“您就是这个时节住进庄园的,诺艾尔小姐。”

那张衰老的脸上面色红润,神情怀恋。

嗅到了腥风血雨。我点点头,不作追问。

有关私生子的秘闻烂在他的颅内就好。大家更愿意听他讲述父亲当年平定边境叛乱、凯旋王都的故事。面对这般央求时,他总是不吝言辞。由伯爵的老友亲历口述的纷争场面,比历史书来得真实。

轻轻摇晃茶杯,我开始想象战场上身披甲胄的骑士屠戮佣兵与魔物的景致。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深红的漩涡汇聚死魂灵,在泡沫浮沉的茶水中兜兜转转,直至被饮尽,露出最深处它的瞳仁。

老师对管家那些粗犷的修辞不屑一顾。上课的时候,经由他的唇齿,历史纺成了三女神手中精美的丝绸。大陆仿佛仅由那些熠熠生辉的冠名者所支撑。在那些传说尚存的时代,和一幕又一幕的摹拟剧中。

世界极其辽阔,他的荣誉永不黯淡,他的性格十分温和。昂首于看不见的阳光下,他不眨的眼光安详而坚定,他的胸脯上横陈着河流、山脉、平原。

他不属于我,属于无数的人。

偶尔,脑袋发晕,起身活动的时候,焦虑突然袭来。某种东西正在临近,胁迫我去往更远的地方。伴随时间的流逝,头晕的时间变长,这种感觉也愈发强烈。它来了。

想逃到庄园外面。

逃到哪里去?

离开了家,外面是真正的世界。如果书籍没有骗人,像我这种人在那里连一天也坚持不下去。

妈妈也是被它带走的吗?

我不知道。它来了。

有时,头晕让我眼前的景象发黑,四肢也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我无意给家人带来惊愕,他们却因此变得愿意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哥哥姐姐还是一贯地傲睨自若,并不对我敬而远之。入睡前,母亲紧紧地搂着我。她喜欢这样跟孩子们亲热,最近对我尤为频繁。她哭了,在我的睡衣领子上留下点点墨痕。父亲接待那些看起来学识渊博的访客的时候,似乎经常提起我的名字。摸着我的脑袋,他不再喃喃自语。

果然,它来了。

“诺艾尔会不见么?”

安娜的眼眶红红的,抓住我的手臂,问到。

“笨蛋。”

我用书脊敲了敲她的脑袋。

我不在乎。

没几个私生子能够寄居在父亲的家里。有书,有可靠的家人,有双漂亮的眼睛,过着远比在冬天瑟瑟发抖、夏天饥肠辘辘要好的生活。有得必有失,这份幸运是我的回报。安静等待它收回这副身体的日子就好。

是什么时候呢?

医生说的,好像是十二岁。

之后呢?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成为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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