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螺旋的阶梯,我在两柄梭镖的簇拥下来到顶层。兵士们熄灭火把,推开眼前厚厚的石门。
阳光刺眼,如海流倾泻身傍。
我没见过海。在我的想象里,波光粼粼的大海应像这样,肆意舒展,温暖闲适。落难水手轻轻漂浮其上,面带微笑地溺亡。
将头深深低垂,我闻到花草的香味,听到禽鸟的鸣唱与远处街区的躁动。装在玻璃瓶里的世界正传出银铃般的歌声。
不由分说,我的腿向声源处赶去。而后,枪柄将我抵回原地。
想起来了,我是去参与审判的。
我蓦然跟从有着冷酷声音的人的步伐。
“我能问问题吗?”
面对我的疑惑,执戈兵士耸了耸肩。
“‘反叛的家族’是什么意思?”
兵士们面面相觑。他们似乎认为呆在监牢里的日子弄坏了我的脑袋。
“你马上就会明白。”那声音仍旧冰冷。
途径一段漫长的廊道,毫无景致可言。偶然回首,我已在大理石花纹上留下肮脏的足迹。
审判厅到了,和书里的一模一样。
庄严肃穆的尖顶建筑附近,全副武装的人们星罗棋布。负责押送我的兵士加入其中,随侍在旁。冷酷的声音示意我独自进入审判厅。
望着仅开半尺的大门,我踌躇了脚步。
一只坚硬的手柔和地放到我的脑袋上。
“去吧。”身旁的阁下缓缓开口。
有人向他投以嫌恶的目光。我难以忍受,逃跑似地钻入厅堂。
诸多视线向我汇聚。我停顿下来。
不知这副身体如今是何模样,但肯定不合服饰礼仪。他们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吗?他们知道我带了老鼠吗?我觉得自己很滑稽。
家人毫无理由地死掉,眼睛毫无理由被拿掉,醒来后毫无理由地服刑。现在,我将被毫无理由地审判。
对我而言,这是闹剧。对旁观席上的人来说,说不定是一场好戏。
我在旁观席上看到了母亲的身影。她时常告诫孩子们不能弄脏衣服。见我这样,她一定很生气。
母亲望向我,用她枯槁的眼睛。
我还看到了不少洛伊斯家族的成员。他们簇拥在母亲身旁,忧虑地审视着这场闹剧。
雕塑般的大审判官高高在上。只凭右眼,我看不清他的模样。
“诺艾尔•英格拉姆,上前吧。”
我不知道那个陌生的姓氏属于哪个家族。肯定不是父亲的中间名。
“站到中间来。”审判官的言语不怒自威,在我头顶震响。
我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几步。
在我身侧有一个邋遢的青年。
我认出来了。青年是我的哥哥。
受缚的格雷菲耶长子跪在厅堂正中央。透过天窗的玻璃,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看起来无比安详。见我到来,他抬起头,冲我扬了扬眉。
记忆里总是挥舞着利刃的哥哥,不善言辞,与家人打招呼的方式也不过是动动眉毛而已。金口一开,总是直切要害。
“活着就好,杂种。”
他只肯在我生日的时候叫我的名字。
“名誉教团骑士,卡洛斯•格雷菲耶,包庇协同其父卡西乌斯无道的叛国行径,串通邻邦邪教,压迫人民。直至民愤而起,边境暴动,赤叶义勇团倾覆其匪巢,方才伏法。渎神亵职,其罪当诛。”
父亲叛国。民众暴动。哥哥被判了死刑。
每个字都很清晰。连在一起,我却丝毫不懂。
审判官的言辞在旁观席上激起一阵声浪。我瞥见母亲的脸色愈发惨白。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哥哥苦笑着摇摇头。
角落,默默祈祷的处刑人双目忽睁。他端起庞大的斧头,朝我们缓缓走来。
“记住,父亲不是坏人。”
迎面走来四位助手,在我和哥哥之间隔开一堵人墙。
“记住,等崔斯坦和希琳回来。”
但是,他的低语仍能传入我的耳朵。
“记住,韦施塔德。”
助手们将哥哥移至隆起的铁台旁,他们把他的头紧紧锁在绳扣上。他不作丝毫挣扎,如火的眸子瞪着我。我模仿他的口型,轻轻吐出两个字:
“复仇。”
空气一阵凝滞。而后,哥哥再次露出苦笑。
“好好活着。”他改口道。
旋即,他望了一眼母亲的位置,双目微阖。
处刑人俯下身子,亲吻哥哥的侧脸。起身,他将斧子举得很高很高。
眩晕向我袭来。我努力地稳住身子。
我听到了欢呼的声音,夹杂些许叹息。即使母亲再如何维持她的端庄,此时也不禁发出阵阵嘶哑的呜咽。
一瞬之后,斧上镂刻的精致花纹尽数消失,红色涂料覆于其上。血浴的处刑人双目紧闭,那具佝偻的身子拖着巨斧缓缓退场。
头颅滚了好远。表情安详,一如往常。
助手们迅速处理掉了分离的尸首。鲜红的痕迹还未干涸,哥哥几秒钟前就靠在那铁台上。
旁观者们唏嘘不已,唾骂不已。
这就是审判。我明白了。
“接下来,英格拉姆…”
接下来,我模糊地听到了母亲家族的名字,还有担保之类的说辞。因为是私生子,人微言轻,我得以幸免于难。大概是这样。
我不清楚。在我脑海中仅剩一对如火的眸子,那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绝症缠身的你,作为私生子,在家族中饱受虐待,甚至失去了一只眼睛。幸而得到仁慈的继母与管家的庇佑,得以拥有一线生机。是这样吗?”
复仇?我沉吟道,点点头。
旁观席上,人们不禁感叹我的命途多舛。
“那我问你,你是否仍旧对腐败的、蝇营狗苟的、背叛王国的格雷菲耶一族怀抱有归属感?”
好好活着?我皱起眉,摇摇头。
旁观席上,人们为我明辨是非而感到欣喜。
“再好不过了。”大审判官默然颔首。
他自高位缓缓降下,双手扶正我的脑袋。
“教皇见证。我亨利克•韦施塔德,愿为这位年轻的孩子做担保。我宣判她——无罪。”
韦施塔德?我想了想,抬起头。脸庞沐浴在天窗下的阳光里,温暖如故。
旁观席上发出淋漓尽致的欢呼,久久不歇。
“多漂亮的眼睛。不会说谎的、善良的孩子的眼睛。可惜,仅余一只。”
俯视我的脸,审判官哀伤地说。他用拇指轻抚我紧闭的左眼,将其微微拨开,似乎想查看我的伤迹。
而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右手收回。
审判官疑惑地望了望手指上的破皮,又疑惑地望了望我。
“天呐…”
我听见他在低语。他一定是糊涂了。
我知道,他刚才没有遇到幻觉。
所幸,旁观席上的人们尚且沉浸在刚才那出好戏中,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位大人物的小动作。
审判官回到了属于他的位置上。
“审判结束。”
庄严肃穆的声音落罢,旁观者仿若初春的野兔,一个接一个挤出了名为审判厅的贵族剧场。待到人群散尽,我依旧站在原地,不知该往何处去。
“诺艾尔…”
我听到了母亲颤抖的声音。
她从身后紧紧抱住我又小又脏的身体,啜泣不止。其余的洛伊斯家族成员,各怀心事地望着我与她: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可笑母女。
“莱莎,马车到了。”
门口,那位曾向我施以安慰的阁下倚着车轮,向母亲挥手。
“回家了。”母亲冲我挤出蹩脚的微笑。
我想帮她擦掉脸上的泪珠,可我两手很脏。
“嗯。”我点点头。
……
我自由了。接下来,即使我想去街区闲逛,也不会有冷酷的声音阻拦我。
也许,我们家能够回到往昔。我能够以诺艾尔的身份继续扮演家中百无一用的私生子。
不可能。我告诫自己。
两位家人在我面前死去,我却活得好好的。
这副模样,难道说,我变成了乌鸦?
神啊,为什么是我活下来?
我不知道。好难受。我还有两年。好想洗澡。好想换衣服。好想看书。
这样真的好吗?
“崔斯坦在学城。希琳在大钟楼。”我自言自语,“等他们回来,韦施塔德…”
“怎么了?”母亲轻抚我的额头。
“父亲呢?”
马车的颠簸里,母亲瘦削的身子显得格外弱不禁风。我知道,我又问了她不该问的事。我总是问不该问的事。
“会回来的…”
她低下头,眼泪如断线的珍珠。
我懂了。父亲不在这里。
父亲可能回不来了。也许,在某个我们都看不见的地方,父亲被审判了。
但是哥哥姐姐能回来。
“崔斯坦在学城。希琳在大钟楼。”我继续自言自语。
小灰与我感同身受,不安分地低声叫唤。我拍了拍左眼皮,示意它保持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