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旅店里洗了澡,换上新的衣服。
新衣服的料子很奇怪,让我的身体很不舒服。我还是喜欢那条被母亲扔掉的、穿了许久的裙子。肮脏,但是合身。
这件衣服的好处在于有口袋。我能让小灰躲在里面。
傍晚,有医生来检查我的眼睛。
检查之后,医生面露疑惑。他用“专业”来形容那个窟窿。离开时,医生仅收下路费,叮嘱我要注意保持眼眶的清洁。
旅店老板为我送来正常的饮食。当他笑容满面地开口,向我寻小费时,我眯起眼睛仔细观察:他有完整的舌头。
我没有钱,给不了小费。
老板顿时变回一言不发的狱卒,愤愤离开,为我留下喂小灰的时间。
入夜,我睡在陌生又柔软的床上。小灰睡在我的身上。它看起来一点也不想家。
我最终也没能回家。
翠雀花叹息,父亲的庄园已是昨日黄花。义勇团在入驻边境的第一天便将其付之一炬。我试着不去怀念那些留在房间书架上的藏书。
帕提欧家族当上了公爵。我没听说过什么帕提欧。我记住了。
母亲也没有将我领回她的故乡。其一是我的身体难捱山间蚊虫毒兽,其二是母亲在接受王国内壳的审查。后者是谢尼伊舅舅告诉我的,那位对母亲直呼其名的阁下。
我不知道内壳和审查是什么。不过,我本能地察觉到那是很不好的东西。
谢尼伊还说,为了能让父亲的私生子通过审判,母亲向她的家人借了好多金币。
“现在,你是洛伊斯家族第二大的债户,小姑娘。”舅舅对我讲,“而今加入翠雀为时不晚,欠账还能一笔勾销。更名改姓,当我的女儿吧,诺埃。”
“谢尼伊,我求你闭嘴。”
对于还在没心没肺地开玩笑的舅舅,母亲怒目而视。
我不敢插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经过他们似乎早有预谋的协商,最终,我被留在了这座城市。只有母亲很不高兴。
格鲁伍德。
书里写的,王国内陆腹地的一块红榴石。
城区错综复杂,郊野盛产香料。沿城门主道倾斜而上,圣院底下藏着关押室,坐落于富人区的最深处。在那里,教会与皇室颁布法令的地方,曾有为我而设的小小监牢。
我在格鲁伍德结识了两位新朋友。
小灰。偶尔乱跑,但是善解人意。小灰不会抛弃我,我也不会抛弃它的。
雇佣骑士,谢尼伊•洛伊斯。人们喊他“山椒嘴”谢尼伊。舅舅说,小孩子不能进出他的驻地。否则,一旦被佣兵们逮到,会被抽出脑子,塞入稻草,当成练剑的假人。
“诺埃牌假人。用我的外甥女做的假人,一定很好用。”他说着,轻撮我的耳垂。
我不禁毛骨悚然,打消了拜访他的念头。
除此以外,这座城市是父亲的辅佐官的故乡。
又是傍晚,马车将我载到一条喧闹的街道上,停在一栋并不特别的宅子旁。
“诺艾尔!”
刚下车,还没适应周围令人眼花缭乱的光景,我听到熟悉的声音。
“想你。活着真是太好了…”
一双飞来的胳膊紧紧钳住我的喉咙。
“哭什么?”安娜笑着问我。
我在哭吗?我不知道。我随便抹了抹脸。
“太用力了。笨蛋。”
我将她推开一段距离。她会伤到小灰的。
诺艾尔•英格拉姆,席翁•英格拉姆的幺女,安娜•英格拉姆的妹妹。
母亲说,父亲很早以前为我准备了这个身份。安娜比我大两个月。对此,我有些不服气。
等到酒馆里的市民对格雷菲耶私生子的戏码感到厌倦,逐渐淡忘,世上便会只剩一个诺艾尔。英格拉姆家的诺艾尔。或者说,再也没有什么诺艾尔可言。像以前一样,像两年后一样。
“席翁,这孩子…拜托你了。”
管家颓然步出房门,接过行李。他看起来比我印象中要苍老许多。若是父亲也在这里,他和母亲也许不会这么憔悴。
“我尽力吧,”他缓缓开口,“夫人。”
母亲说,她要去处理很重要的事情。她希望我能好好生活。
“我会的。”我向她点头。我在撒谎。
母亲就这样离开了。连续失去地位与亲生骨肉,我不知她因何还能表现出如此坚挺的一面。族人?父亲?复仇?还是,我?我不知道。
当我思考更重要的事情时,安娜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讲个不停。好烦。我没听进去。她一股脑将担忧和激动灌给我,丝毫不像我的姐姐。
“小姐,招待不周,多有见谅。”
不再是辅佐官的席翁先生,蹲下身子,模仿父亲,摸我的头,顺便支走了聒噪的安娜。
“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实在不该有如此经历。”他痛心疾首地低语。
我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老爹,带诺艾尔进来看看嘛。”
安娜将半个身子探出二楼房间的窗户,朝这边挥手。我有些害怕她掉下来。席翁叹了口气,起身,向我作出邀请的手势。
“荜门圭窦,英格拉姆并非堆金积玉的姓氏。您在这儿的生活可不比以前…”
我是无所谓。牵起席翁的衣角,我跟随他进入了我的新家。
……
伴着马车扬起的尘埃,母亲连带她的家族成员迅速离开了这座城市。扎根于荒野的翠雀,在格鲁伍德似乎不受欢迎。
谢尼伊在城里有自己的工作。他说他会时常来看望我的。我不相信他。
母亲为我留下的行李里面装满了药,想起来就头疼。不过,我的茶也在其中。
席翁先生的家很简朴。但是,该有的东西绝对不会缺乏。我告诉他,我很喜欢这里。他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据安娜所说,她和她的父亲很少回到格鲁伍德的故乡居住。直至翠雀的信使捎来口讯时,父女二人才做完宅子的清洁工作。
宅子里有很多空房间,令人充满遐想。
想起来了。很久以前,辅佐官大人为我讲过他的故事。
席翁的三位女儿都是医生,与他的妻子一同死于内陆瘟疫的时期。那时,安娜方才出生,寄养在庄园里,距离乌鸦迁徙还剩两个月。
新王昏庸,不理朝政,遭到放逐。在摄政王的苛政治理之下,瘟疫结束了。几乎是同一时间,私生子被接到了庄园里。
她们,还有其他的医生们,扮成乌鸦,是想要骗过死神吗?我不知道。
若她们还活着,每日,为我备茶、喂我吃药的人,说不定就是安娜的某位姐姐。
我的房间在二楼。很小,但是很暖和。有书柜,有张不软不硬的床,有扇背对街道的窗。推开窗户,能望见错落有致的安静小巷。窗户下面,一棵肆意生长的柠檬树正漏洩淡淡幽香。
独处时,小灰扒出我的口袋,兴奋地在房间里乱窜。最终,它藏进我的床底下,不肯出来。
“不能给他们惹麻烦,知道吗?”
既然我这么尊重小灰的选择权,小灰自然也就乖乖答应了我。
书架积满了灰尘,以及许多我没看过的书。随意挑选一本,我坐在床上,翻开目录…
这样真的好吗?
眩晕突然袭来。我皱起眉,合上书页,将书扔到床铺的另一端。老旧的书脊从中间裂开,书页如飘零落叶,散落到地上。
这时,我又有些心疼了。仔细集回书页,按照页码,我将书籍拼回原貌,再将这本可怜的书置回书架。那里有它原本拥有的位置。
好烦。我叹了口气。
“诺艾尔,你在里面吗?”
更烦的是,安娜总是不合时宜地敲响我的房门。
“什么事?”我面带愠色地问。
拉开门,安娜哼着曲子走进我的房间,将一座烛台置于窗边。
“晚饭后,要不要去街上逛逛?”
我的眼睛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