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到齐了?”
父亲温和的声音穿透地板,传入我的耳朵。
“好像…最小的还躺在床上。”
“去过好几个仆人了,弄不醒。”
“诶?睡得好死。”
“别管那家伙,出门吧。”
“今天的聚会所有人都要参加。弗吉尼娅,麻烦你了。去叫醒诺艾尔。”
母亲不容置喙地说。
“是是是。”姐姐不耐烦地回答。
她的脚步声穿过宴厅,穿过楼梯,逐步逼近房间。啪嚓。我的房门打开、再被合上。
“诺艾尔,起床了。”
姐姐冲我喊,用两根手指堵住我的鼻子。
好烦。我翻了个身。
“喂!小杂种,快点起开。”她摇着我的脑袋,“懒虫!垃圾!小老鼠!别装睡了!”
我用力掸开她的手掌,使劲攥着枕头。
别打扰我睡觉。昨天陪安娜逛到半夜,很累。平时什么事都不会想到我,哪里都不让我去。需要我的时候又来烦我,让我干这干那的。凭什么?
我有新的家。我有新的家人。
赶紧消失吧,弗吉尼娅。
滴答、滴答。
有东西滴在我的被子上。我听到了她的呜咽。刚才,我好像用力过度了。
“姐姐?”
我不安地撑起身体。床铺一片鲜红。
“快逃。”
她的眼珠瞪出眼眶,像要由内而外地裂开,血液自胁下缓缓渗出,沾在我的手上。
浑身颤抖,我将趴在额头的老鼠甩出好远。
小灰悲鸣着落向地面。它一个鲤鱼打挺翻回身子,迅速窜入床底。
好讨厌刚才那个梦。
窗外,天已大亮。我换上常服,走下楼梯。
居然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梭罗,梭罗和他的喽啰。一矮一高,假扮乌鸦的杀人魔。
黑色的身影掠入庄园。我在走廊尽头发现倒地不起的弗吉尼娅…
“打理一下,吃早餐吧。”
安娜打着哈欠,朝我微笑。客厅的窗户半敞,邀请来愉快的晨风。叮铃铃。挂在窗边,我昨晚一时兴起买的风铃哼起小调。
盥洗间内,有人为我准备好了水和毛巾。没有镜子。我随意地擦了擦脸,回到客厅,坐在小小的餐桌旁。安娜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顺从地挺直脊背,任她轻轻梳理我的头发。
“姐姐…”
“昨天不是‘我才不要这样喊’吗?”
她疑惑地说,并未停下手中的梳子。
“笨蛋。”
我打消了向她倾诉的念头。
安娜是笨蛋,什么都不懂。
姓氏、名字,我已经记得够多了。
我想实行卡洛斯的愿望。
如何实行?我茫然地将叉子刺入黑面包。
“诺艾尔。”
痛死了!安娜给了我一个脑瓜崩。
我揉着额头,正要发作,却见她移步至餐桌旁,入座,双手合十,开始祈祷。
我忘了。曾经在晚宴之前,哥哥姐姐们确实会像这样向丰收之神献上美言。
我不常与家人一同进餐。即使需要我祈祷,我也只会冷漠地杵着,观察他们紧闭双眼的虔诚模样。他们没法注意到我。
祈祷,好浪漫的词汇。
传说尚存的时代里,圣王向主神祈祷,为世界带来以太。业火的魔女向邪神祈祷,在熔岩中为十二只冠名邪兽托生。此等奇迹比比皆是。
祈祷已经不会再带来奇迹了。
也许,神明们对自己日渐堕落的子民感到失望,或者有其他要务亟待处理。于新千禧年之初,陨铁划破夜空的那个午夜,祂们为众生留下最后的奇迹,而后转身离去。或者,干脆一点,祂们死了,烧焦的尸体从天上掉下来。而今,祂们留下无处可去的信徒在世上苟延残喘,为祂们送上日渐虚浮的祈祷。
在我看来,活着的、真实存在的神,也许只剩一位。所幸,我不久之后就能觐见它。学着安娜的模样,我将两只手掌扣在一起,开始向它祈祷。
寄人篱下,守人规矩比较好。至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欺负安娜。可是,她那副模样,不欺负欺负真的很浪费。
“好啦。先吃早餐,我去老爹那边看看。”
祈祷完毕,她站起身子,似乎是准备出门。我潜行在安娜身后。趁她不注意,我将她抱住,手指轻轻压入她的肚脐。
“在撒娇吗?”转过身,安娜蹭了蹭我的脑门。“好好好,诺艾尔是乖孩子。”
奇怪。我疑惑地望向她的眼睛。以前这么欺负她的时候,她都会红着脸迅速逃掉。莫非,她当真代入到了我的姐姐的角色?
岂有此理。我感到脸颊一阵发烫,脑袋报复性地朝她顶去。
这下换她揉着额头了。
我举起黑面包,嚼着,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又硬又涩,实在谈不上好吃。不幸,一个岔气,面包颗粒卡住喉咙,我忍不住咳嗽起来。
是安娜为我端来的牛奶。
她一边喂我喝,一边轻拍我的后背。
“对不起…”
缓过来了。大概是头一次,我真诚地向她道歉。
“我是姐姐嘛。”说着,她亲了下我的额头。
望着她有几分陌生的背影一蹦一跳去到街上,我默默坐回桌旁。
不行。她变了。她已经免疫我的欺负了。
我却还是和以前一样。
……
钱很重要。我一直都很清楚。
省钱更重要。这是我在庄园外面学到的第一课。作为英格拉姆家的一员,我没什么零花钱。还好,我不是看见喜欢的东西就想收入囊中的人。
体验到手握银币的激动之后,我想,做生意会是一条不错的出路。可是,书里的商人总是以唯利是图的贼人模样现身。如果我当上商人,那我一定不会成为善良的人。
席翁的工作很忙。他如今是邻街某个商人行会分支的会计。每位敲响宅门的客人都对席翁赞誉有加,就像那些曾有求于父亲、登门拜访的边境贵族。
有客人的时候,我能很好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会计先生有个文静怕生的小女儿。她左边眼睛有些毛病,不是敷着药膏,就是戴着眼罩。
我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例如,帮忙打水,买酒和厨房的调料。
一开始,席翁对此极力反对。我也不负众望地总是迷路。不过,随着安娜带着我出了几次门,我们总是挂着笑回来。他也就不再阻拦我了。
“听说了吗?席翁老爷曾经是边境串通邪教的家族的谋士。”
偶尔,我在跑腿时听到这类窃窃私语。
“是啊。他哪里来的小女儿?我听说,叛徒家私生子的眼睛也…”
每次传出这种流言,我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
“少说几句!你们这群长舌妇最擅长抹黑绅士。再传下去,奶油都能被你们搅成沥青泥!难不成席翁老爷拖欠了你在商行的东西?”
“对,英格拉姆一家都是大好人。当年闹瘟疫的时候,没有人家自告奋勇试药,你我都只能进大乌鸦的水牢。别人怎么可能跟叛徒勾结?”
感谢英格拉姆的名誉。我能够安之若素地继续走在街上。
我在房间书架上寻到一本地图册。
七色颜料的绘图,精致又漂亮。
翻开地图册,西大陆就在第一页。
艾玛蒙,真的是很大一片区域。我们的国家坐落在它的西部边陲,极西之地。无论何等伟大的帝国,与广袤的世界相比,均是毫不起眼。
跟随标识的指引,我找到了学城和大钟楼。
不是一般的远啊。二者都是。
已经超越国家的范畴了。我理解了希琳与崔斯坦不常归乡的苦衷。唯有捧起书本,阅读详实描述的段落时,那些远在天边的地点才会离我近上些许。
回忆他们模糊的脸。我想念他们,大概。
哥哥让我等他们回来。
我在等。我记下了好多名字。我告诉自己不能像以前一样。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
“听说没?大审判官被关进了水牢。就在审判完邪教骑士跟独眼私生子的后两天。”
“哪个骑士私生子?我想不起名字来了。”
“嘁,那不重要。你猜,亨利克是怎么进水牢的?那家伙染上了奇怪的瘟疫。”
今天的市井流言有些新奇。
我放下水桶,走入酒馆中。
“小诺艾尔!欢迎。”酒保已然与我相当熟络。
“老爹说,今天想喝淡一点的。”
我微笑着告诉他。
他会花上很长时间,给英格拉姆家打上满满一瓶酒的。我知道。
等待酒保归来的时间里,我继续偷听闲人们的对话。
“天哪,莫非又要闹瘟疫了…”
“怪了!我告诉你,那病只纠缠他一人。他的两个儿子健健康康的呢。”
“圣院怎么处理的?”
“怎么处理?哈,当然是再找一个韦施塔德来当大审判官。”
“不愧是将教会握在手里的家族…”
“别羡慕他们。那群家伙只能一辈子滴酒不沾,哪能跟咱们比!哈哈哈…”
“哈哈哈哈…”
韦施塔德家族。哥哥的复仇目标。父亲究竟是如何勾搭上邻邦邪教的?我想,我明白了。
作为长子,卡洛斯知道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我很好奇。不过,他的确没有义务对私生子透露过多内幕。毕竟,他当时被绑在处刑台上。
若由母亲来做决定,她是绝对不会让孩子们回来的。私生子能用金币买回来,他们不能。他们会变成希琳•阿猫和崔斯坦•阿狗,一辈子流落异国他乡。
除此以外,母亲会怎么做呢?
她要去处理很重要的事情。
想到这里,我似乎闻到不祥的气息。
原来是进口啤酒的味道。
“来了!五个约珥。轻拿轻放。”
酒保笑眯眯地说。
望着那个巨大的酒瓶,再望向酒馆外的水桶,我傻了眼。
那天,在安娜的怂恿下,我第一次尝试喝了这所谓“精致淡雅”的挪麦啤酒。不仅难喝,还害我拉了肚子。她真的是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