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
卡洛斯的眸子像一团火焰,在我蒙尘已久的心口激出噼噼啪啪的响动。在那场审判之前,从来没有人对格雷菲耶的私生子抱有期待。
除了未曾谋面的妈妈,与她语焉不详的善良。短暂的生命里,我没可能理解它的含义。对不起,妈妈。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对那些被我记住的名字感到愤怒。我不太明白哪种情感应当被称作愤怒。不过,每次当我从失去家人的梦中醒来,小灰都会瑟瑟发抖地缩在房间一角。我想,我在那时应该是愤怒的。
愤怒现身时,总是窃窃私语:尔等应当抓住东西,抓住衣领以外的东西。
我知道。应当抓起兵器。
书里写的,神赐予兵器的雏形,用于狩猎,填饱肚子。那么,将其改造,再以造成伤口的方式为其分类的矮人铁匠们,是不近人情的冷酷天才,就像希琳。最后,握住兵器,并将其威能投射在同胞身上的人,毫无疑问,是恶魔。
我想精通剑术。像卡洛斯那样。
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哥哥会说,剑术是为了保护信仰与民众才存在。我更想成为恶魔。
刀、斧、枪、锤,弓与箭。不止是剑,能肆意发泄愤怒的工具有很多。嘭嘭,兵器把人像书一样翻开,揭露柔弱血肉下的真相。如果我能将其中一两种熟练运用,复仇会简单不少。
需要多长时间?
我想了想。据说,卡洛斯从八岁开始习剑。而他的成人礼是三年前的事情。
我放弃了精通剑术的念头。
趁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敲响了宅门。
“哪位?”
安娜拖着湿答答的头发走了出来。
我用干毛巾将她砸回盥洗间。
“您好。英格拉姆家。”
门外是几位身着灰袍的阁下,铁甲覆面。淡金色的鸢尾花纹象征皇室,印在他们的右手手套上,分外显眼。我愣住了。
“私生子,别来无恙。”
其中一具面甲后响起低沉的声音。搭上面甲,几缕我所熟悉的黑色卷发露了出来。
……
“达米安!”
我看得出来。当席翁看清来客的面容时,他比我更加震惊。
“英格拉姆先生。”达米安向他点头致意。
而后,哥哥身边的随行人士用剑鞘将席翁请至墙角。安娜也在那里。没人敢轻举妄动。
其余的人在宅中找到了各自适合的站位。无论席翁,安娜,还是哥哥的扈从。
只有我和哥哥坐在餐桌旁。格雷菲耶仿佛恢复了往日的荣光。我呆然地想。
肺部一阵绞痛。我不合时宜地咳嗽起来。
“我怎能忘记这回事?”达米安露出微笑,“席翁,麻烦您,为她泡上帝王剑草。”
是我的错觉吗?某种意义上,哥哥的说话方式变得与父亲很像。
“请让我去。”
安娜低声下气地说着,走了过来。就算她再笨,也该察觉到氛围不对了。
“还轮不到你说话,小安娜。”
达米安面带微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我看到了。在安娜身后,灰袍人的虎口已抵至剑刃握把。若在刚才,她再靠近达米安一丝距离,下场会和窗边那截不合时宜的风铃相似。
“不用,我没事。”我不悦地插话。
哥哥有些意外地望了我一眼,而后恢复一贯的微笑。
“也好。开始今天的审查吧。能否请英格拉姆的二位先行回避?”
席翁牵起安娜,眼神复杂地望着达米安,转身走上楼梯。
达米安。我的哥哥,希琳的双胞胎弟弟。自离开庄园以来,我从未再听到过有关他的事情,直到今天。我以为他早已被审判。
能再见到哥哥,我很高兴。
可是,他当真是达米安·格雷菲耶吗?
“哥…”
我有想问的事情,但大都如鲠在喉。
达米安伸出食指,晃了晃。
我明白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不配再提问。更不配叫他哥哥。
“韦施塔德大人,叙旧能否留到下次?今日我们时间紧迫。圣女大人不久前…”
“我好像刚说完‘开始审查’,梅根副官?”
达米安朝他身旁的女性冷静地愠怒。那位副官丝毫不敢反驳,只得默默低下盘羊角饰的头盔。
“于我而言,这位诺艾尔是知根知底的亲朋。不必如此严肃。今天只有一项值得审查:验明感染前任大审判官的瘟疫是否存在扩散的情况。”
言罢,他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剑,闪耀寒芒,晃晕了我的眼睛。
“诺艾尔,借你的手一用。”
我顺从地将右手伸出。手掌在半空中还未停稳,一朵殷红的鸢尾漂浮着出苞了。达米安的副官将我的手臂紧紧钳住。明明没有这种必要的。
我望着鲜血从掌心滴落,沿着短剑表面的花纹滑至剑柄附近,渗出丝丝白烟。
见状,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既然这位没有症状,我想,其余的英格拉姆也就不必测试了。梅根,给她包扎。”
那位副官取下华饰的头盔,露出其中少女的清秀面庞。她咬破舌头,将沾有唾液的紫色粘稠物倾泻在我的伤口处。这时,我才感觉她钳住我的手臂是明智的举动。
她是换生灵啊…
我强忍着恶心、眩晕与肺痛。等待诡异的古老魔法起效的时间里,达米安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比起以前,倒有几分人形了。”
他若有所思地评价。
“不过,以前那只小老鼠,我也不讨厌。好好生活,诺艾尔。”
他冷冰冰地笑着,将短剑狠狠刺入餐桌的底盘。
“还差崔斯坦和希琳。不知那二位几时愿意屈尊回来。到时候,要是诺艾尔有他们的消息,请来机略塔找我。我想…跟他们叙叙旧。”
沿达米安手指的方向,我的目光翻过窗口,顺着沥青马道一路向上攀爬,最终停在象征格鲁伍德至高点的黑色尖塔上。街上的人们说,那里是城主的地方。
我突然有些佩服他。虽然剑术不比卡洛斯,聪慧不比希琳和崔斯坦,他现在好像有相当厉害的工作。
但是,他不再是我哥哥了。
“韦施塔德大人?”
他的副官戴回头盔,试探性地向他提问。
“走吧。”
在灰袍人的簇拥之下,达米安离开了席翁的家。于此期间,他始终保持着明媚的微笑。搓掉掌心干涸的紫色碎屑,我走到门边,帮那群不懂礼数的家伙合上房门。
掌心的伤口已然消失无踪。
……
“老先生今日失魂落魄。为何?”
下午,和往常一样,谢尼伊提着水果登门拜访。他好奇地注视席翁的背影,偷偷问我。
我将达米安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那小子?不稀奇。”舅舅耸了耸肩,“这样才说得通嘛。莱莎还坚持以为是圣院那边给你哥哥种了咒术,哈。”
原来,母亲早就知道达米安的事情。
“你要小心那个达米安。他现在是内壳。”
谢尼伊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内壳是多么不好的东西。他们依靠皇室赦免法案,以教会的名义四处作威作福,屠戮无辜的民众与变革人士。
别处的内壳是什么样子的,我不知道。但在格鲁伍德,内壳是令人侧目而视的派系。当韦施塔德不打算挪动暗处的棋子时,便会敕令内壳与修女会展开行动。
“堂堂的皇室处刑人,居然演变出这种鸮鸣鼠暴的党羽。如此神圣的工作…”
舅舅的语气中满是不屑。
处刑是神圣的工作。听他讲闲话时,我的脑海中忆起砍下长子头颅的处刑人胡须拉茬、闭目沉吟的模样。
所以,复仇就不神圣。因为缺乏仪式感。难道死人还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我不知道。也许不神圣的死,死神吃得不开心。
“你不也是个佣兵吗?”我反问他。
山椒嘴被呛了一口,揪起我的耳朵。
“小孩子不懂别插嘴!”
虽然有点痛,但我很高兴,终于被我看到谢尼伊窘迫的样子了。
“不准欺负诺艾尔!”
安娜端着洗净切瓣的橘子回来了。伴随她的一声敕令,她的耳朵也落入了谢尼伊手中。
“开什么玩笑,你们姐妹俩随我处置。”
“呜…老爹!”
“这是一对一、公平公正的骑士决斗!不存在场外援助的,安娜卿。”
果然,我的身边只有笨蛋。
……
我的血迹留在这柄短剑上。
害怕短剑被席翁发现,我不敢清洗。
我握着短剑,坐在房间的床上。
这是达米安忘记拿走的那把剑,被我藏在衣服里、带回了房间。
现在想来,它或许只是仪式用剑。可是,对我而言,它已足够长,足够锋利。至少比厨房里的土豆削皮刀好上不少。
我抓起了兵器。我的心砰砰直跳…
感受完毕。短剑被我藏入书架里面。
“要对他们保密。知道吗?”
我狠狠瞪了脚边的小灰一眼。
这几天,小灰基本不出床底。只有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它才出来遛上几圈。它似乎是在提醒我:比起想法,行动更加重要。
我知道了。但是,现在不是时候。
“早点回来,诺艾尔。”
在门口略作停留,我向安娜点了点头。
我步行在已经熟记于心的街道上,手里握着买盐的零钱,心中默念应该记住的名字。
行至半路,三道影子投在我的脚边。
“喂,这家伙当真就是经常欠你家酒账的小鬼?”
“也不算欠…是我爸故意让我给她打比平时多的酒…咱们快走吧,莫瑞…你想干嘛?”
“干嘛?哼哼…格里夫,给我一约珥。”
“接着。”
我疑惑地抬头。在我面前是三个比我高上一截的孩子。为首的男孩长得虎头虎脑,一枚硬币在他手中抛得生风。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王问我。
“她叫诺艾尔…莫瑞,别给我惹事!”
左边的男孩不停地拍着孩子王的胸脯,但没能成功安抚人家。
“你肯定缺钱花,是不是?陪咱们玩个游戏,这一约珥就归你。怎么样?”
真是怪人…
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