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诺艾尔被欺负了。
回来的时候，她的眼罩不见了。衣服上满是污泥，脸上还有某人留下的红色掌印。将买回来的盐放在桌子上，她面无表情地走入盥洗间。
“怎么回事？”
我惊讶地问，没能控制好声音的大小。
“好吵…”
诺艾尔皱着眉，瞪了我一眼。
“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从未用命令的口气跟她说过话。
“和你没关系，笨蛋。”她淡淡回答，“我在想。”
“关系？我们是家人吧？”我抓住了她的手臂。
成为家人不过是几天之前的事情。但是，我们很久以前就是朋友了。
……
我是在公爵的庄园里长大的。我的老爹是庄园的管家。我的妈妈、还有其余的姐姐，在我出生后不久便离世了。
我喜欢我的老爹，尤其是当我得知他并不是公爵的时候。一位普通人，能随行在公爵身侧，并且被公爵如此礼遇，这难道不值得别人尊敬吗？
我更喜欢我的妈妈和姐姐，她们都是伟大的人。她们愿意为民众献出生命。而我，光是想着得病就已经很痛苦了…
庄园的下人们大都是勤恳的老实人。但他们抱怨起公爵和老爹来毫不含糊。我时常混入他们的休息室，学到了许多把我逗得咯咯笑的词儿。老爹严肃地告诉我，那些词要少用。
公爵与公爵夫人，是我平日里难以目睹的存在。据说，在我还没断奶时，公爵夫人亲自照料过我一段时间。她一定是位温柔的女士。
我不太喜欢公爵的孩子们。并不是说他们性格恶劣。他们总为自己定下诸多桎梏，总是追逐着更高更远的东西。像那样活着一定很累。我为他们的健康感到担忧。
会不会，我其实是艳羡那种生活？再怎么说，我也只是一介普通人嘛。不过，其实我也有需要努力的事情，不比公爵的孩子们少。
老爹让我跟随他学习，跟随厨娘学习，甚至跟随公爵子女的老师学习。我在很早以前就做好了入职某位富裕得足以雇佣女仆的家庭的准备。
我对以后的日子充满幻想。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沐浴在阳光下诞生的凡人，最后也会被洒下的月光引回远乡。在祂的土地上，活得体面便值得嘉奖。
也许，在将来，我会遇见一位经历与我相似的先生。他不比王子或公爵，但眼中总只含我一人。我们会组建起一个在夏天买得起葡萄，冬天储得下柴草的家庭。我还会为这个小窝诞下几个未来难以预料的孩子。也许，其中便有下一位公爵。
这样的我与诺艾尔，几乎是平行线的存在。
可是那天，老爹让我去为公爵的幺女送餐。
“诺艾尔小姐染上了风寒，帮她送点吃的过去吧。如果方便，说上几句话。”老爹轻拍我的后背，“卡西乌斯大人觉得你们很适合交朋友。”
卡西乌斯？不是公爵的名字吗？
诺艾尔？我端着银制食物托盘，穿过走廊，用牙齿咀嚼着这个名字。
庄园的确很大，但我并非从未见过这个名字的主人。小小的身体，还有一对漂亮的眼睛。其余的仆人偶尔也会谈起这个名字。
公爵的私生子。似乎多灾多难的样子…
但是，老爹并不讨厌这个名字。那她一定不是坏孩子。我敲响了小姐的房门。
“什么事？”房间里传出冷冷的声音。
我硬着头皮将门推开。那是一个书被扔得到处都是的房间，奢华的光泽被遮掩得七七八八。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坐在床边，黑色的睡袍将她的肌肤衬托得与汤匙一样白。
“小姐，我是安娜。呃，我…”
“我叫诺艾尔。”
她没多看我一眼，盯着手中的书籍。
我将食物放在她的桌旁，她仍未抬头。我缓缓退至门口。正要离开时，老爹的嘱托再次在我耳边响起。我只能苦闷地靠在墙边，无所适从。
一段时间之后，小姐放下书，抬起了头。
清澈的眼睛里有我的倒影。
不耐烦、疑惑、好奇。至于那双眼睛所表露的更多情绪，我看不懂。
我也回望她的眼睛，像是在与她僵持。
终于，因为风寒咳嗽的缘故，她先我一步眨了眼。我是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她却有些不高兴。
她伸出手指，将那本书推到地上。
“喂，帮我捡起来。”
贵族真是奇怪。我在心里嘀咕。
走到她身边，我蹲下身子，正要捡起书时，诺艾尔赤脚踩在了书上。
我疑惑地抬头。在我眼前是她的长发，弄得我的鼻头痒痒的。
“靠得这么近，你也想染上风寒吗？安娜…”
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她低声说。
一想到得病之后难受地流涕、虚弱的身体，我没管那本书，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她的房间。
还好，我没染上风寒。在那之后，我和总是抱着书的诺艾尔交上了朋友。
庄园里没什么小孩子。她是我第一位朋友。
她真的很喜欢看书，脑袋里总有许多奇怪的点子。我很乐意帮她一一实行，很有意思。虽然，大多数时候我都会被整得够呛…
难道说，她是在拿我寻乐子吗？
每次望向她清澈的眼睛，我都会打消这种念头。毫无疑问，诺艾尔是好孩子。
她和她的哥哥姐姐们不一样。她并不把时间花费在贵族们所珍视的才能上面。她总是一个人。
她总像是在等待着。
人们将不久前的某个日子称作“边境易主日”。那天，诺艾尔告诉我，她看到了乌鸦。
我懂她的意思。肯定不是那种在灌木丛里扑腾的黑色飞禽。
“去衣柜里。”
她让我躲在衣柜的暗格里。那她呢？
“我要去见它。”
她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我放心了。
虽然现在说来很不好意思。当时，因为衣柜里很暖和，四周又只有诺艾尔的味道，我安心地睡了过去。
醒来后，我推开衣柜，支离破碎的庄园正在燃烧。象牙白的骑士停在院子里，他们手中的长剑闪烁着墨绿的火光…
再次醒来后，老爹抱着我。我们坐在一辆行驶在林间小道的马车上。车上还有许多表情苦闷的仆人。我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
“睡吧。”老爹向我淡然一笑。
他的眼睛上有好大一个紫色的黑眼圈。我没憋住，笑出了声。
老爹开始仰望夜空。
乳白色的天河很漂亮。因为是在野外，透过树梢，星星像掘墓宁芙的独眼一样闪耀。夜裔将星星视作多情月神的眼线。星象变动，便是祂眼波流转，默默传情。
宁芙这种东西，是诺艾尔告诉我的。
月神的传说，也是诺艾尔跟我讲的。
马车滴滴答答，行驶在漫无止境的乡野小道上，林间传来夜的温柔嗫嚅。天空中的星星转动着，轻轻眨眼。月神又开始思念祂被死神引走的姐姐了吗？在静谧的夜里。
我困了。我好想诺艾尔。她不在这里。
……
诺艾尔在这里，我就应当为她做点什么。为了我的妹妹。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家人被欺负。
晚上，我睡得很不好。
家里的老鼠窸窸窣窣，躁动不停。
当诺艾尔说，她要以格雷菲耶的方式解决这件事情时，情绪激动的老爹变得缄口不言。
说出那种话的诺艾尔，和她的哥哥姐姐们很像。我该高兴才对。但我只是担心。
第二天，我跟着她偷偷出门了。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安娜，快点让开。”
为什么她要这样可怕地瞪着我？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我，也不是那三个表情复杂的男孩子，她的眼睛瞪着某种更深沉黑暗的东西，比如恶魔。
说起来，恶魔的故事也是诺艾尔给我讲的。
“诺艾尔，你要干嘛？”
我的声音在颤抖。
虽然有些害怕，但我不能让她做傻事。
“完了…我完了…与其被我爸杀掉，不如让她杀了我！莫瑞，都怪你！”
“格里夫，这家伙的剑好像挺值钱的？”
“小心。有血。”
身后的三位男孩仍旧懒散地交谈着。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来自诺艾尔的威胁，或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越是这样，我越需要阻止她。
“让开。我要复仇。”
两手并用，她将短剑不自然地举到胸前。
“哪有这样复仇的！被欺负了，就算话不投机，能打架还手就行了吧？用兵器是会死人的！”
我第一次见她露出那种眼神。刺伤人的眼神。心脏有些隐隐作痛…
“什么都不懂。笨蛋。滚开。”
“我不让。”
我执拗地挡在她的前面。
因为是清晨，路过巷口的人数正在增加。我寄希望于她会因为路人的压力而不再胡闹。
“你是安娜？管好你的独眼龙妹妹。第一次见面就约咱来这儿炫耀收藏品，什么做派…不就是教训她一顿吗？一约珥又不是没给她。谁叫你们家老是欠迈可酒钱…”
“我*你，莫瑞！跟英格拉姆道歉！跟老子道歉！”
两个男孩即兴打闹了起来。我和诺艾尔偶尔也会这样。气氛似乎融洽了不少。
我长吁一气，将目光转回她的身上。
“谁要你当姐姐啊…”
将头埋得很低很低，她在自言自语。
就在这时，她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剑的尖端对准了男孩子们、还有我。
没关系的。诺艾尔是好孩子。
因为，那双眼睛——
骤然出现的红色蒙住了那双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