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64年,爱尔兰,利默里克。
这里是位于爱尔兰西部的一个港口,许多穿过大西洋的轮船会在这里停靠以作休整,这里也是爱尔兰岛上为数不多较大的城市,然而其规模远小于曼彻斯特和伦敦,但也正因为如此,这里的风光还算秀丽,虽然也没能摆脱被工厂黑烟熏染的命运。
按照英政府的意思,这里修建了一所学校,对外宣称是贵族学校,除大不列颠的贵族子弟以外通通不能入学,据说这所学校曾教育了维多利亚女王。因此岛上的人都对这所学校敬而远之,没人知道里面是什么状况。
港边海风吹拂,送来海浪温柔的呢喃,大海阴晴不定,她怒时威严,柔时平和,赐予海边的人们诗意。海港边酒馆里的手风琴声夜夜不停,绵长悠然,星星如豆的灯火苟延残喘,酒馆里的水手大多喝醉了,一片狼藉,年老的琴手拉起手风琴也显得懈怠。这里有两家酒馆,是一对兄弟开的,一家白天开门,一家晚上开门,唯独琴手只找到一个,他只好白天睡几个小时,下午开始就干活,一直干到早上,所幸收入还算可观,然而他自己一分不留,他是这里济贫院最大的救星,他仿佛会就这么一直拉着手风琴,直到某天一头栽到地上抱着手风琴死去。
他自称来自曼彻斯特,并声称他曾亲眼见到了神。他总是喜欢在某些时候一遍遍的提及他以前的经历,然而没人不喜欢听老头的人生经验,毕竟有时候一些小人物的传记都可以当一本历史书来看了。
“我过去是曼彻斯特的掘墓工,那是个糟糕的地方,人人都是被贪欲填满的。”
“我有一辆马车和一匹老马,我用这套家伙吃饭,每天都去运送尸体,把他们找个地方埋掉,工厂主很欢迎我这样的家伙,事实上这活儿只有几个人干,在我离开时只剩我一个人了。”
“赚的还不错,这是最该死的地方,因为我运送的全是付不起丧葬费的人,或者是孤苦伶仃的老人,孤儿。”
他仿佛自言自语了半天。
“我年轻时是个工人,侥幸活到了老年,50多岁时,我察觉到不能再干下去了,因此用我毕生的积蓄去当赶大车的,到后来人家怕我年纪大,弄丢东西,这活也很快就干不下去了。”
“我从苏格兰一路南下,大车换成了板车,干脆换了换弄了个破车,那匹马当时已经陪了我10年,是匹老马了,拉不动东西了,我们两个老家伙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我有过妻子,干活得了肺病死了,儿子当兵,喝多了酒淹死了。人这一生说起来还觉得长,等我回过神来,这一辈子就剩下我一个了。”
刚刚还有几个醉酒的水手对他打趣,到这里全都默不作声了。
他灌了一口啤酒,几滴液体随着花白的胡须聚集,压弯,坠下,在灯火下跌散出浑浊的金光。这时整个酒馆都在夜里随同着整个夜幕变得静默。像一个忠实的倾听者。
他低下头想了许久,又摸着花白的头发说:“我到了曼彻斯特以后,想的先是给高尔整点吃的,一匹马至少不能饿死,马应该是最骄傲的生物”
“城外堆的满是垃圾,臭气熏天,根本没有东西可以吃,我马上赶着马进城,真有趣,一匹老马和一个瘦老头子从苏格兰一路跑到曼彻斯特,其实我也知道跑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但是我没有家,也没有工作,我只有一匹马和一辆破马车。”
“我想着要么给高尔找一个愿意收留他的农户,或者一片草场,要么找到一份老马和老人都能干的工作,可能有人要问你为什么对一匹马这么好呢?因为我的名字也叫高尔,这老东西跟我很像啊,我有时候感觉它就是我。”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很难形容那种表情,欣慰?自豪?悲伤?也许都有。
“我们转了一天,我给人卸货赚了几便士,当时我还算强壮,现在已经不行了,人到了六十多岁,每过一年就是往土里多埋了一点。”
“我给自己买了一丁点面包,在客栈里给高尔上了一槽的草料,他很聪明,知道省着吃,最后那一槽草料吃了三天,我摸着他的头,他的眼睛浑浊得像个鼻涕泡,但是也看得出来我的担忧,这样的好事毕竟不常有。”
他支起身体,仰起头盯着天花板,又喃喃自语了一会儿。
“后来是怎么找到那份该死的工作的,我已经忘了,总之那之后我赚了好几年死人的钱,但是幸好,我和高尔都没再饿着。”
“不管怎么着,良心总会不安啊,毕竟是死人身上赚来的钱,于是我每天往教堂边扔几个便士,有些被乞丐捡走了,有些被流浪儿捡走了,总之是件好事,饿死的人少一点,我干的活越少,有一段时间我真希望再也不用干这活,不死人多好啊,或者没有穷人死去多好啊。”
“我也不管什么上帝不上帝,上帝他老人家真要看着人间,总不会亲眼见着这么多人饿死,除非他铁石心肠是条毒蛇。”
“说是这样说,祈祷还是没有落下的。教堂不许我进去,一个本堂神父倒是准许我每周有十几分钟时间站在窗边祷告。”
“我是那个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人远离的,久而久之路上人看到我自觉避开,我还觉得方便,这样可以让高尔少走两步路绕开行人。可是后来面包店都不让我进就太难理解了,于是我们只好约定了一个地点,面包店门口有个石头,每天早晚他们把面包放好,我赶车过来,拿走面包,把钱摆在石头上,他们等我离开再拿,于是我每次都要在街角边吃面包边看着他们把钱拿走才离开。有人贪得无厌,有了我献给上帝的那部分还要求更多。”
他说到这里啐了一口痰,和蔼的面色上也有些不难看出的愤怒。
“我当时想着,要么哪天我先死,我从来不给高尔套马绳,等我死了,他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老马识途,他总有一天能找到一片草场,至于我的尸体,我们几个干这活的老头都有约定,隔一段时间没见,就去对方家里看看,至于最后一个死的老头该怎么办就不是我该关心的事了,我觉得自己肯定不是最后死的那个。”
“或者要是高尔先死了,我也可以无牵无挂的走了,我会去伦敦,坐一回轮船,要么去美国要么去中国,也可以去日本,死在旅途里终究会幸福些。”
“后来我真的就这么做了,但是如你们所见,我现在是一个在爱尔兰拉手风琴的蠢货老头。”
他说着自嘲着笑了笑,然而没有人附和,实际上。只有他还是清醒的了。
“那天我照常起来干活,准备去迎接新的死者,看看有哪些不幸的家伙又死掉了,需要我去给入殓。”
“这回还是个工厂的活计,一个人铅中毒死了,过去的日子里我见过不少那样的人,快死的时候血都是黑的,只能不断放血缓解,然而缓解的是死亡时间,一个人血管里全是黑不溜秋的血块,想想都知道会有多痛苦。”
“但是我显然低估了,人能惨到什么地步。”
“到了工厂,我找了半天,终于在一块门板上找到了尸体。居然才12岁,是个小女孩,病殃殃缩成一团,的像一根被泼了污水的豆苗,她嘴角还有一些没擦干净的血,黑得像人的眼睛一样,都到这种地步了,她活着才是最痛苦的,我见了多少死人自己都数不清了,但是这种死法真的不多见,该说这些孤儿都是越早死的越好,活着净受罪呀。”
两滴浑浊的液体从他干枯的皮肤上滑下,他可能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只是边讲述边看着墙壁,似乎那些岁月一直在他眼前。
“我站了半天,觉得自己好说歹说也能继续了,就默默念着愿上帝赐你幸福一类的话把她抱了起来。”
“那时候是冬天,真够冷的,她身上除了那套破烂的工人服什么都没穿,青灰色的皮肤从灰暗的厂服里露出来,显得刺眼,她冷的像块冰,抱起她的时候,我全身的血都冷了一下。”
“我想人凭什么要受这苦呢,她还是个孩子啊。”
“但是没有办法啊,我连自己都不一定养得活,哪能管别人的事儿呢。”
“我想了想,然后被风吹得哆嗦了一下,终究还得干活,钱就在尸体旁边,我把它抓起来随手塞进了兜里,然后抱着女孩的尸体往外走,厂房里的机器声音比我以前干活时还要刺耳。那些工人也像机器一样什么都不在乎,埋头干自己的事,他们也只是在为了自己的面包工作。”
“这时老板汉森来厂房视察了,他假装没看见我,督促工人们工作,和善而又自然,要不是我在他这里运了不知道多少回尸体,大概会认为他是一个好人。”
“我离开厂房时,他朝我看了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走的时候来了一个修士打扮的人,他是要请求汉森捐助一些钱济贫的,我只听到汉森用他那标志性的自大且道貌岸然的语气说了一句:“哦先生,你要明白,我从不济贫,但是我同时天天都在济贫,因为工厂本来就是最大的济贫院。你知道我的工厂来者不拒,只要你有手有脚肯干活就有面包,工资不比其他地方低(实际上也不会比其他地方高),你就告诉那些懒手懒脚的家伙,假如他们不想饿死,就过来干活。”。”
“曼彻斯特的很多人都着了魔的崇拜这些工厂主,他们似乎把成为厂主当成一件很荣耀的事儿。”
“被刮着皮,吃着肉,喝着血,为何还要这样呢?我想我一辈子都弄不懂人的心,活到了老年,我还是像个孩子。”
“我当时是抱着那样愤怒的心情离开,我想这个孩子不能轻慢对待,要给她找一块适合他的地方,生前未曾久睡,愿她死后安眠。”
“走着走着,我突然察觉到有些异样,我身后似乎跟着什么人,那个人没有脚步声,但是我感觉到她的视线了。”
“我回头一看,吓了一跳,简直以为像是见到了活死人,皮肤白的像是大理石,头发也是白的,眼睛是正常的,有些泛红,要不是她还在走动我真的很难相信这是一个活人。”
“她穿着一件红色连帽斗篷,手藏在斗篷里,这是好的,冬天就要学会把手和脚藏起来,否则都会被冻掉。”
“我看她穿得还算可以,以为他是汉森或者别的什么人的孩子,就俯下身问她:“孩子,你一个人在这里乱晃什么啊?你的父亲或母亲呢?”。”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一直看着我抱着的尸体,我虽然不太相信,但还是问了问:“这是你的姐妹吗?”。”
“事实上这问题有点蠢,毕竟那个孩子看起来很小,至多五岁。”
“她沉默了半天,才像机器一般点了点头。”
“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这可怜的孩子哪怕自己身患重病也工作为自己的妹妹换来还算不错的衣服,这样也能解释她身上为什么只有厂服,那是流浪儿都不穿的,一些东西,比如针脚有时候会划破孩子稚嫩的皮肤。”
“好吧,既然是家属,那么就有资格看着亲人走完最后一程,我让她跟上来,她反应有些迟钝,几十英尺的路走了许久。”
“我把尸体放在马车上,自己坐在赶车的位置,正在为难孩子坐在哪,她却已经自己上了马车。”
“现在想想那时候就该察觉到不对的,那辆马车不是为儿童设计的,对孩子来说如同高山,她又那么矮,是怎么自己一个人上去的呢?就算能上去又是如何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的呢?”
“她的手从始至终都没有从斗篷里伸出来,上车以后她一直看着她姐姐的尸体,我怕她颠到,只好让高尔慢些走。”
“到了城关,我向认识的看守讨了碗水和一块毛巾,那是个右眼打仗时瞎了的老小伙子,是那座城市里为数不多的好人。”
“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同时注意到了车上的孩子,他居然把坐着的白色小孩也当成了尸体,唏嘘了两下,还打算帮那小孩躺倒下来,幸亏我提醒得及时。”
“转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处还不错的地方,三面都被石头挡着,还长着一些青草,刚好有一处可以容纳一具尸体的地方,垃圾场里没有野狗会转,这里会把他们的鼻子熏到失灵,因此放在这里也顶多是被乌鸦亵渎,总归是比被野狗拖着四处跑好多了。”
“我把尸体放好,用清水和毛巾洗了洗她的脸和四肢,至于身体,我不想亵渎死者因此没碰,做完这些我默念了一句:“愿您安眠”。”
“当时风吹的是真刺骨啊,像针扎一样,奇怪的是这回没有乌鸦在旁边喳喳喳烦人,难得死者能安心入睡了。”
人们头顶的云漫漫滚涌着,翻起点点片片哀怨的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