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几页历史与曼彻斯特老人

作者:小圆QA 更新时间:2023/1/26 12:54:00 字数:6118

显然这老头身上的故事很多,然而没有人有耐心听下去了。

一缕阳光刺破天际,一抹鱼肚白已经可以从酒馆里的窗户处望见,吹了一夜的冷风终于改变主意,改为带有微微暖意的晨风,对水手来说,每天早晨晨风吹来的腥味儿就是起床闹钟,胡闹一整晚的水手要回到岗位上了,人们陆续醒来并离开,没人在意这老头在说什么,其实大多数人都是已经听腻了。

但没人听并不能成为不继续讲故事的理由。

“我当时已经干完了活,按道理说是该回去了,我只是个给人送葬的,没理由陪着死人长眠。”

“但是,我自己是想走,小姑娘却还留着呢,我又犯了难,该把她送回厂里去?这么小一个孩子能做什么呢;养着她?别想,半个字都不要想,我的用度每个月都是固定的,剩不下来钱养她,看的只是多了一张嘴,但是你一旦养了,怎么忍心看着一个孩子在自己手下受苦呢。你必然会想给她买好的衣服,给她小巧玲珑的鞋子,给她公主们穿的裙子,锦衣玉食的把她供起来。养了一个孩子,如果有富足就绝不会让她吃黑面包,必须是细拉通(白面包,法国黑话,老头子在巴黎呆过。),还要买一张床,绫罗绸缎得铺好,绝不让她硌着。还得供她上学,不能让她一个字都不认识,显得愚昧。一个孩子是一个家庭的天使,有一个孩子,一个家庭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可是显然我没有养好一个孩子的能力,我只是个靠死人赚钱养活自己的老头。就是这样,宁愿自己不养也不让她在自己手底下过得不好。”

“但是,说到底那时候我已经70岁了,和一匹马相依为命活到老,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总会觉得孤单,人不是只要活着就行了的动物。想要的更多,获得的折磨也更多,我承认我当时斗争了许久。最后我想,管她妈的,就当是我脑子出了一回问题。我要收养这个孩子,把她当成亲生孙女宠爱,能给她好的就尽量给她好的,让她起码尝一点人间的甜,大不了我豁出这把老命再干几年,一辈子没做一件善事,老了何不积点德呢?”

“人啊,就是容易脑子一热干出一些平时想都不敢去想的事。”

老人突然打了个哈欠,恰好此时酒店老板也醒了过来,他眨眨红肿的眼,看着还在喃喃自语的老头明白了什么,开始点账。同时示意刚刚醒来的瘦酒保关门打烊。

这个老头在4年前,即1860年搭上一搜轮船,声称要去美洲,结果在这里就给人抛下了,身上没钱,又有些疯疯癫癫,天天声称自己见到了神,还声称有一群螃蟹毁灭了曼彻斯特,是神消灭了他们。

纵使他讲述那些事情的时候很有说服力,也没人相信他,曼彻斯特毁于地震,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于是人们可怜或鄙夷这个不幸的老头,认为他是在地震中失去了亲人或者朋友,或者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刚收养的孙女就死于地震,那匹跟他同名的老马也没了,这么多打击足够让一个人疯掉。

然而后来有一个机会,人们发现他手风琴拉得不错,好吧,这至少证明了他是个苏格兰人,总之这两家酒馆聘用了他,给出的薪水令人眼红,但是也没人会去跟一个老头子,还是一个疯老头子计较,不过他倒是自己一点也不留,仿佛是为了给那位“汉森先生”做一个榜样,他每周都要在济贫院捐赠三磅(本人不太了解英伦历史,这里设定一般工人年薪10磅,以作参考。)

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老头,从一个一夜间毁灭的城市过来,留下了奇怪的传说。像是平静湖面上泛起的丝丝水纹,一络络牵起更多的涟漪。这实在神妙,其中肯定有些宿命的味道。

利默里克郊外有一棵大树,据说生长在这里已经超过三千年,见证了巨石阵的建立,见证了罗马的辉煌,见证了英王的强大,见证了王室的落寞。它无言地站在那里,像是谁的仆从。它只是静静站着,在这苍茫的世界上站着,这世上有了你时,它在,等到这世上没了你时,它还在,等到哪天它自己也要消失,又会有新的古树接替他的职责,等待世界另一个角落的某个生命出现而又消失,它不用去思考,只是一年年没日没夜地变得愈发苍郁,愈加灵性。恍惚间它仿佛成了你的一个老友,这时你就会发现,过去几十年的人生里,没有哪一棵树像这样让人心抖。

老人住在这棵树旁边的小屋里,这里以前也住着另一个老人,它真正的用途已经没人知道了,时间记录不下来的东西多的是。

这里远远可以望见那所贵族学校,还可以望见白色的钟楼头顶的阳光。老人坐在池塘边的原木旁静思,这场景真像一个哲人。不知名的鸟儿唱着不知名的歌,一缕风吹过也会暂时带走这一丝不知名的诗意,落叶轻轻坠在地上,声音叩落人心房的忧伤。钟声远远传来,飘飘荡荡,又悄然离去,渗透到不知名的彼岸。

过了不知多久,一只小手拍了拍老人的肩,老人没动,继续保持着沉思的姿态,那只手过了一会儿又拍了拍老人,老人仍然与无动于衷。终于她仿佛不耐烦了,稍微用力地推了老人一下,才把老人从无边的思绪里拉了回来。

他扭头,看见原木的另一侧有一个穿着像个男生的小女孩,她脚边有一个简直比她人还大的手提箱。

他困惑这里为什么会来这样一个小孩,他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孙女。

这时女孩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有些揉皱了了纸条,小脸上带有些不满的神色,还有一些疲惫,但是高尔见过无数人,他还看到女孩脸色中隐藏着的一点情绪——害怕,愤恨,无措。显然这个小女孩绝对不是受谁的委托给他送东西来的,于是她在后者还没有因为他的随意打量而发火之前摊开了纸条。

“爱尔兰,利默里克,秘银教区,英格兰农学院”

英格兰农学院?对,那就是后面那所学校的名字,他有时会看到学生往来,放学季还会有马车专门到学院门口将学生送到码头,听说以后这里还有专门为了这所学院而铺设一条铁路。

当然,他讨厌那些嗡嗡响的东西,假如真的在他家门口铺铁路,他恐怕会疯掉。

不过他向来不对小孩发火,简单想了想,他在小女孩的惊叫声和拼命的撕扯中讲她抱了起来,并让她看到了树影间的白色钟楼。

过了一会儿,他才把小女孩放下来,同时觉得头顶有些凉,原来是自己的渔夫帽在刚才被女孩打到了池塘里,现在正在慢慢飘荡,像一只小舟,一圈涟漪漂来老头脚下,细细的水声令人沉默。

女孩脸红得像个汁水饱满的苹果,这至少可以看出她在家乡至少没有挨饿,身上的衣服看上去是临时置办的,很不合身。

老头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去拿回帽子。只是摸了摸女孩的头,提起她的箱子走到路上,女孩紧紧跟上来,老人让女孩一直顺着这条路走,不用拐进任何岔路,同时疑惑为什么会有家庭让这么小一个孩子提着这么大的箱子独自过来上学。

他心里这么想,其实也就这么问了。

女孩低头,张开小嘴:“我…我的家人都……去世了,是……是这个学校里的……教授找到了我,他把我送上了船,让我拿…好…这个纸条,他说……依靠自己……成功找到……找到……学校,……就……就是我要学的第一堂课……他叫……弗莱明爵士……”

“你有些口吃。”

“不不不,我只是……紧张……”

“好吧,我原本还打算帮你把箱子提过去,现在看来这是你的功课,那我就不能帮忙了。但是,孩子,这个给你。”

他用干枯的大手从兜里掏出一片贝壳,米黄色的,非常好看。

“谢……谢谢……”女孩显然有些高兴,显得手足无措,最好她把贝壳塞进了裤兜里,随后接过了老人手里的箱子,小跑着离开。

“一路顺风!孩子。”

老人一直等到曲折的林中公道上看不见女孩的身影才慢慢转身回到池塘边坐下,辽阔的某种光芒总是在这个佝偻老人身上出现又很快消失,这是一种少见的美德,老人总是和善,天真。他无所谓战火和政治,只希望那些东西不要危及他的同胞,他的善意属于每一个同他一样的人,而小孩还没有参与到大人无聊的纷争中,因此无论怎样他的爱意也会分给他们一份。

有这样一种广博而单纯的爱,一座感不到诗意的城市也显得美,哪怕这样的美不得不与街头巷尾酒鬼醉生梦死的下流歌曲同流合污。曼彻斯特,这座城市最终必须为拥有这样一位老人而自豪

那么到了这里,几年前,曼彻斯特究竟经历了什么?

……

老人不记得自己为何回到了城里,似乎是无论怎么去劝说那个小孩都无能为力,他又不好强迫,于是干脆让她冷静了一段时间,给她留下了面包和水,还有自己的大衣让她晚上不要着凉。而他一回城就找木匠定制了一张床,一把儿童坐的椅子和一个新桌子,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布娃娃和一套小巧精致的衣服,这几乎几乎花光了他的存款,原先这些是用来给自己收尸的钱,其他老头帮忙收尸,就可以拿走这笔钱。

他算了一笔账,决定不再往教堂下白甩子儿,改为每周固定给那些乞丐十便士,这些钱足够他们不会饿死了,至于后者该怎么分配这笔钱就是他该关心的事。

干完这些他出门,运了两趟尸体,早早收了工,老马似乎也很兴奋,一直在院子里走个不停,他就在门前台阶上看着它傻笑了许久,毕竟这个家里终于要迎来一丝活力了,要知道老人身上的死气是会传染的,而两块朽木上坐着一个天真开朗的小女孩,也会让人心情变得愉悦。

附近的人都说高尔指不定是疯了,其中有一个拿着乌木手杖的绅士尤为特殊,他混在人群里,但既不附和,也不反驳,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那辆破败的马车。

到了晚上,老人吃了点泡软的黑面包就睡下了,然而因为过于兴奋,他直到半夜才勉强睡了一会儿。

风四处游荡,走街串巷,联络起这个窗口到另一个窗口的呼吸,静谧中它是唯一的使者,辽阔的夜语探望了白天见不到的每一种幸福,打开了另一个世界,至少在睡时,人们总是幸福的,没有凡人的苦难,人际关系,处事为人乃至生存的苦恼。

半夜,高尔刚刚睡下,就被老马的声音惊醒,它似乎极度不安,颓老的身躯疯了一般撞击着房门,老人醒来后跌跌撞撞下了床,赤着脚跑去开门,老马刚好又要撞击房门,这一下直接冲了进来,摔倒在地,一下像是撞击在老人的心上。

高尔彻底清醒了,他扶起老马,检查了半天,才发现它的鼻子都给撞破了,浑浊的深红色鲜血混着鼻涕落在地上,它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恐惧!

“这是怎么回事?”他一边问,一边强压下不安的心情抚摸着马头安抚它,但是老马还是极度不安,一直在躲避。

突然,他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他过去做过矿工,听到过这种声音,是土地裂开的声音,这是矿难事故的预兆,过去他也经历过矿难,几十个朝夕相处的工友被永远埋葬,他侥幸逃了出来。后来听说,那些人死于氧气不足,在地下几百米深乌黑的地方,怀着未知的心情,他们活活憋死了。这恐怕是死神到来的前兆。

他立马把老马驱赶出来,夜晚的冷风吹得他浑身哆嗦,这样奇怪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他仿佛看到死神在临近,只好抓紧时间,他上马前抬头看了眼天空,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那皎洁的月亮是一只眼睛,盯得他浑身发毛,一股颤栗感不断从他身体里涌出,他努力克制,骑到了马上,现在没有马鞍,他只能祈祷自己能抗住这一路颠簸。

骑上马,从院子里出来以后,老马立刻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这匹至少二十五岁的老马在此刻仍然像一匹能自由驰骋的骏马,如脱弦之箭疾驰,老人抚摸着它的鬃毛,暗示它可以慢一点,可是它似乎已经管不了那么多,浑浊的眼珠此刻都爆发出火焰般的决然。

老人在马上,只能一直俯身保证自己不要掉下去,但还是尽可能地大喊,让周围听到的人赶紧逃命,此刻他注意到,成群的鸟人从栖息地地方飞起,每一栋楼里都有吵闹的声音。猫嗥,狗叫,鸟鸣,人怨,这样那样的声音在老人耳边略过,充斥着老人的脑子,让人思维混乱。街景已经被破坏,强大的地动已经无法让人忽视,一时间,末日似乎就要到了。

到这里,似乎还只是一场普通的地震?

不,完全不是这样啊。

一般的地震,猫狗都会在事发前几天就发出警报,而这次的事来得太快了。

老人此时已经来到城关附近,眼见还有两三百米就可以到达比较安全的空旷地带,却又发生了异变。

地面正在龟裂。

这裂纹似乎是逐渐蔓延的,他回望来路,至少在后面500米的地方,那道裂纹已经达到了裂缝的程度,大概足够塞下一个人。

只是还好,目前他不不用担心会掉进那裂缝,老马的全速目前还能够保持与地面龟裂的速度相等,这场地震总不可能蔓延那么广。

只是,显然他想错了,我们说过,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地震。

地面裂开的速度陡然上升,很快那密密麻麻如同树上藤蔓的裂痕超越了马蹄,直至城外望不见的地方,远处垃圾场里堆成的高山都在轻微摇晃!

一点黑红色的光芒从那裂缝中渗出,老人察觉到不对,回头,那红光在裂缝最宽的地方已经从地底直射而出,像一道正在拉上的帷幕。

除了紧跟在他后面的,另外几个方向至少还有三道光墙。

这条路是向西南而开,由于那里是一片废弃的矿场,甚至连建造房屋的价值都没有,因此也成为了政府划定的垃圾场。

而在他的方向望去,另外三个方向的光幕正好是……

城南,城西,以及城东南。

这实在过于巧合,转瞬间他的脑子里就想起了一个传说。

“在苦难与贪婪之地,在丑陋欲望的中心,在污秽不堪之所,主将赐予他们进献于主的权利。”

这是一所祭坛?

不,不要想那么多,所谓的神,根本就不存在!

可是,在这样想完以后,仿佛是为了惩罚他,老马的脚下,一道裂纹骤然加大,马蹄刚好踩进,已经到了极限的高尔重重摔倒在地,同时由于速度过快,那只蹄子被折断了,血淋淋的插在那裂缝中,血红的液体满地喷洒。

老高尔的嘴角吐出许多血沫,可惜它说不了话,浑浊的眼珠中也流出鲜血,这代表这匹马的大脑也受到了损伤,最多10分钟它就要一命呜呼了,它痛苦的挣扎,呼吸急促,瘦弱的身躯在爆发完一阵力量后疯狂抽搐,像一条即将被晒干的蚯蚓。

十五年前,高尔失去了妻子。

他拿着积蓄,为了诺言,不再当一名工人,他买了一辆大车,用来给人拉货,但是他没有马,于是他来到了畜牲市场。

满地的腥臭味让他几乎背过气去,遍地都是随处抛弃的羊牛的内脏,卖不出去的牲畜当天就会被宰杀。

他转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他突然看见一匹老马,那马显然已经至少十岁,恐怕是军营里的马,骑兵们用不上老马,就会卖掉让它挨刀。

他看到没人对那匹马动心,周围的冷漠地看着满手血污的老板疯狂拍打马背来证明这匹马的强壮,的确,虽然老了,但这匹马的力量仍然令人惊叹,它的肌肉仍然很有爆发力,只是眼睛似乎有白内障,这也是没人愿意要它的原因,这些俗人怎么又会知道,一匹马,哪怕没有眼睛也能依靠蹄子感觉出下一步应该怎么跑呢?可惜他的鼻子和蹄子上都打了粗暴的结,否则这些人怎么能任意侮辱它?它是一匹老但仍然雄壮的马,马应该是漂亮骄傲的生物,此刻它却低着头,浑浊的眼珠里滴出几点泪水。

老高尔看着那匹马浑浊的眼睛心存不安,还是离开了,往外走了一会儿他想起那满地的内脏和血污的屠刀,站了一会儿,吸了两口腥臭的空气,他如梦初醒,疯了一般冲回市场。

傻里傻气的老头用可以买一匹好马的钱换来一匹得了白内障的老马,这件事被畜牧市场的人念叨了许久。

可是一件物品又怎么会只有简单的用途呢,它毕竟是匹马,不是一堆肉。从此以后它叫高尔,和另一个高尔相依为命,它就是他,他就是它。

老头侥幸活了下来,城关的独眼老兵发现了他,在他把高尔拖回城关的过程中,已经有不少富人驾着马车跑了出来,他拼命叫喊,请求他们帮忙,但是那些请求最后都跟撞在石头上一样,毫无应答,只觉冰冷,无数豪华的马车扬长而去,后面则跟随着数不清的难民。

城内较高的几座房子已经崩塌,以城中心为原点,房屋不断消失,城关附近教堂顶端的十字架不见踪影。

一些幸存者哭喊着,哀嚎着奔跑,但多数都掉入裂缝中归于静默,此时这里已经是一片难以下脚的沟谷,越来越多的人消失,又有人接着从城中逃出来,但除了先前那些富豪,没有人能逃出去。

最诡异的是,哪怕现在仍是半夜,天边也出现了一抹暗暗的金色光芒,在灰暗的云中穿梭,随着血红色光芒幕的升起而蔓延,地动山摇,云中的光芒令人窒息,恍惚间,有人仿佛听到,那暗暗的云中,传来了一声微弱的怒吼。

地狱改换颜色,工厂的黑烟制造纯黑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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