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3130年31月30日,我承认我想当百江小姐的狗。
嗯……那是一个下午,我来到伦敦市第一人民医院,孤零零坐下,金属座椅上还有上一个坐着的人留下的余温,我不注意周围,只关心自己什么时候能挂到号。
窗外的雨打在玻璃上,声音硬硬的,我看过去,看不到被乌云刻意挡住的天空,只能自己生气,黑压压的城市里,汽车笛声显得空落,高楼大厦静默着将这一切都弹开。淅沥的雨打在地面,声音细弱,大厅惨白的大灯冷冷地挂在墙上,往地板上看去像是扎在地面的一把尖刀,一切都那么令人烦躁,像一条河流中突兀亘起的岩石。
那时我绝没有想到,自己这一次来医院时等待的时光,居然是我最后一次好好听着周围的声音独坐。
我因为一些原因住进了医院,一开始是感觉身体不适,走路时脚上像被拴了个铁球,后来演变为间歇性的腿无力,那时我在上楼,突然脚下没了力气,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我独自在楼梯上面对着惨白的墙壁坐了不知多久,大概只有十几分钟,但对我来说那却很漫长,因为我预见到了一些事。像这样的症状绝不可能是小病,但我还是安慰着自己,告诉自己自己绝不可能那么倒霉,十八岁,刚刚高考完就得了绝症,这太荒谬了,能够走动以后就马上去了医院。
医生对我的症状很稀奇,安排我住了院,我安静地在床上躺到下午看着窗外,午后,一个口袋里别着一支笔的白大褂的女医生突兀地出现,可能是客套着问了我一句∶“吃饭了没?”,我还处在走神的状态,一句话没有说,等到几分钟后我回过神来,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人,我茫然地环视了周围一圈,似乎发了烧,有些记不清自己为什么来这里,思想里跟沾了水汽的窗玻璃一样雾蒙蒙的。
只听见雨点在27楼的病房玻璃上打出更生硬的音符。
二
有人说,死是一个必然会来临的节日。
我一开始希冀着我只是缺少了什么营养,吃点维生素就行了,结果乱七八糟的检查都做了一遍,最后答案呼之欲出,就是个没有记录的罕见病,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也不知道,唯一的好消息是这种病估计会以我的名字命名。
于是我又希冀是医生误断或者这种病并不严重,等过几个月,或者一年,哪怕三年五年,我也会康复,那时我不敢去想自己后半生都要躺在轮椅上,我才十八岁,任何人十八岁血气方刚的时候都不会第一时间往这么窝囊的方向上想,一个人生活,一个人长大,一个人渡过一个又一个节庆日,一个人过着一个又一个不知道谁告诉我的生日,现在又一个人待在病房里期待这具身体自己好起来,我从小到大都是那么渴望长大,因为那样我就能更强大,更能照顾自己,然而很显然我运气并不好,刚刚成年就要学会怎么照顾一个可能要残废的自己。大学录取通知到了,我捏着它,看着它,左右摆弄,心想真是好笑,这张纸来以前我都已经不对被心仪的大学录取抱希望了,而我却在这病床上真真的拿到了它。于是我把它放在了床头,一天里无数次看向他,又看向旁边的日历,日历上的数字一个个划掉,那绯红的笔记像是划在我心脏上的伤口,于是我想着挣扎一下,站起来给那不知所云的医生们看看,可惜我能站起来的时间越来越短,我能感觉到腿上的肌肉渐渐与我失去联系,到后面已经只有微弱的知觉,挪动一下都已经费劲,我有时看向窗外,就那么看一整天,现在想想所幸我在27层,否则我日日看到那些还能跑能跳的人必定要抓狂。后来好像出现了奇迹,有一天早上我居然能下床走几步了,我以为是病好转了,可谁知那是慈悲的上帝给我的最后几步路,那天以后我再也没站起来。
在最初的几个月,我还怀着期待迎接每天过来的医生们,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三个,有时则是一群,有时候甚至还会带着学生,他们照例会问我一些问题,病房里的白炽灯记忆中功率似乎很大,他们的白大褂有时会让我不得不扭头回答这些问题,问完以后会让我“继续坚持”,然后就走了,要直到下午才能看到另一个白大褂,是那个第一天下午来看我的女医生,她是短发,个子不高,但是是所有医生里最温柔的,我也期待每天下午能跟她说话,那会让我稍微平静些,与她说话像是抚摸着一段丝绸。
后来她知道我心急学校的事,还询问过我需不需要办理院外治疗,但我说我没有家人,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告诉我不要心急,在这样的安抚下我会好受一些,仿佛得到了首肯,仿佛我能够回归正常生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我这样相信着,心情也会好些。
但是我发觉这样的希望越加渺茫,因为我的身体提醒着我的思想,这样的情况已经不可能好转了,医生们还是日日说着同样的话,白大褂还是照例每天都有新面孔,拿着笔记本的学生们还是照例对看起来比他们还要年轻得多的我投来同情的目光,我的生活被这病拖进了这样回旋的漩涡,深不见底,我渐渐因此窒息。
曾经有过希望又亲眼看着他一点点破灭,比一直生活在黑暗里更痛苦。
在这痛苦中,我开始考虑死。
三
来到医院的半年后,我放弃去期待这双腿动起来,医生给我买来一部手机,我也渐渐学会了操作,但是对我来说这东西也仅仅是用来看书的罢了。
自生下来开始,我似乎就是孑然一身,父亲,母亲,我仿佛从没见过。我也没有朋友,我不知道怎么去交朋友,因此整个学生时代我都是独来独往。我早已习惯孤独,孤独似乎也对我有特别的兴趣,她似乎会成为与我相伴一生的魔鬼。
我看书,学习,思考,可是渐渐我陷入一个死循环,反正在这病床上,已经把去大学的机会都丢掉了,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再看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怎么去保证这病不会恶化呢?进而我又想到,人总有一天都是要死的,那不如早点去死,早点让这终将停止活动的躯体腐烂掉,倒还省得别人烦心。我整日思考这些问题,有时连医生也不去搭理,但我不会发脾气,只是这样用无意的冷落隔开与他人交流的距离。我的灵魂像是深秋时落进长江的一片黄叶,随波逐流不知会漂到哪去。其实那时我放弃了多少宝贵的,交朋友的机会呢,但是人总有这样一个时候,不从雾霭中走出来是没有的,不想开了是不可能继续走下去的,像是一把吉他,弦断了,不续好就弹不下去。但是这时的人都是很危险的,像是夏日里天上摇摇欲坠的星星,事实上我还真有几次差点变成流星,哗一下就隐没了,消失在天山衔接处的灰暗里,再也寻不到一丝踪影。但这都是后话了。
于是我不再期盼好好活着,而是整天环顾着着周围茫然,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以后醒来时突然失了忆的小孩,医生们很奇怪,都说这个病房里有个眼睛喜欢骨碌碌乱转的女孩很有意思,然而也只是有意思,那是个生了罕见病的苦命孩子。
一天晚上我挪动着身体去取床头柜子上的玻璃杯喝水,此时这短短的距离对我来说比以前跑上一两百米还要累,那时已经是冬天,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一会儿就已经有些僵硬,于是我毫不意外的弄掉了被子,只听见啪碴一声,一个挺好的杯子就变成了一地碎片,一块块散落着像扎在我的心里,我还能自己照顾自己,因此向来是不太喜欢叫护士的,我还要保留一丝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病房里此时又刚好没人,因此我只好装作无事发生,忍着口渴我看向窗外,星星残罗,像冻滞在空中的冰雹,时刻悬在空中提醒着我现实有多么冰冷。
于是我看向床边散落的碎片,心底里有一丝奇怪的情感开始出现,终于蔓延到整个心脏。如同釉面上的冰裂。令人不安。
深夜的27楼骤然忙碌起来。
四
那是我第一次有了去死的确实的想法,但是我并没有在那一晚就下定决心。
这是日积月累的结果,像是一场由一块冰雹引起的雪崩。
那天晚上我并没有下手的原因,是因为一个女孩。
当时医院里进来一个急诊患者,因为过度劳累听说已经是第三次进医院,现在腿部肌肉已经出了问题,所以要住院一段时间。
她跟我倒是不一样,她是有朋友会来看她的,因为这个原因我失去了多数宁静的时间,她们实在是太吵了,而我没有胆量让她们压低声音。
现在想想,若不是她们,恐怕我已经死在了那个夜晚,我也绝不可能写下这一大段文字。
她们为这个以往冰冷的病房增添了活力,有一次其中一个人说道这房间没有植物,死气沉沉,于是第二天就有人搬来了几盆非洲菊,红的,白的,粉的,黄的,淡淡蜷缩在床头柜上或者房间角落里,毕竟是冬天,乍一下从温室里被搬出来不可能好的,那个女生必定缺点心眼,于是我就眼看着那几盆生命力顽强的非洲菊在临床女孩的悉心照顾下慢慢枯萎掉了。
那时她搬来已经半个月,我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偶然想起时就会发现印象中她的脸像是浸了油,暖洋洋的,声音也好听,这实在是一种非凡的魔力,她也必然是一个能给人们带来些许温暖的人,不知怎的我就是这样笃信着。
但是那时我还不与她认识,我们互相都只是陌生人,也许她像我打过招呼,但我绝对忘了。
我那时渐渐有了些阅过千帆的淡然,但又不甘心,一个十八岁半的少年要如何去相信自己已经提前拜访了一回死神并用骄傲和双腿换来了活命?医生说不知原因的肌肉萎缩还在蔓延,也许以后不只是腿,我会全身都瘫痪掉,那才是真正的令人绝望,医生说这样快的恶化他从没听说过,必定不会是一般的肌肉萎缩,他让我坚持下去,可到了那个境地还怎么让一个人往好处想?我开始恨,但又不知道去恨谁,于是我暗暗掐自己的大腿,肚子或手,有时甚至是脸,我的身体都已经要被慢慢冻住了,不这样让我感受到一丝痛苦我安不下心,至少今天这些地方的知觉都还在啊,还有翻身的资本不是吗。可是渐渐地手上的疼痛感也开始减弱,我恐惧地发现自己的手指越来越不听使唤,临床的女孩关心地询问,有时替我做一些事,我的反应无论多少次都是很冷淡,他们所有人的关心都撞在一块冰冷冷的岩石上得不到回应,因此我又为自己感到羞愧,于是负面的情绪愈加积累,瓷面上的裂纹愈加繁密,终于有一天,这残破的心已经支撑不起一个人,她终于要碎掉了。
那天那女孩去做检查,我吃着她给我带来的午饭,一瞬间我手指僵硬了一下,米粒混着瓷片散落一地,在洁白的瓷地板上显得触目惊心。
人一瞬间的崩溃就像是水融入水里,非常自然,却又猛烈异常,为这股洪涛增添一分不可忽视的力量。
再次醒来时我在床上躺得很端正。手上有缠好的绷带,病房里除了女孩还有四五个护士。
所幸女孩回来及时,我甚至连失血过多都算不上,但是病人尝试自杀,这不是任何医院能够忽略的事。
这天除了女医生,其他白大褂都没有来,实际上几天后才有别的白大褂出现,他们似乎察觉到了那样傲慢的视察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因此学生也很少来了,就算有来也完全不被允许看我。
女医生自那以后也对我上心很多,奇怪的是与其他人的战战兢兢不同,她几乎每次都与我聊死的话题,有些医生认为这不好,但她不知用什么办法全给打回去了,她还是照样日日与我聊生或者死,后来我问她,为什么那时候要这么做呢?她说,我认为一个人想要去死时,越是跟他规避这个话题越是危险,反而越是天天把死挂在嘴边的人越是不会轻易去死,毕竟人就是一根根琴弦,绷紧了只会断得更快,不松不紧把自己想弹的曲子弹完了,也就够了。
她又怎么笃定这有用呢?我想她从没相信这样一定有用,但是一个人真的想要死了,怎么样都是拉不回来的,没有办法,人生就像玻璃流在水里,注定是要碰到跟从着水流绝过不去的坎的。想开了,就绕开它,过不去又有什么办法呢。
五
于是很多天以后我终于出院了,我还是没能站起来,是被几个人一起抬出去的。
在医院的最后几周隔壁床的女孩对我非常上心,我不知不觉竟与她成了朋友,她说她叫百江,医生鼓励我多与人交谈,可是很奇怪,我只与百江和女医生说话才自然,他们也许是我唯二可以交谈的朋友
一天医生把百江叫出了病房,过了一段时间她们回来,询问了我一个非常令人震惊的问题。
“你出院后要和百江一起生活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更何况我怎么能出院呢,我以为我估计要在病床上这样躺上一辈子。
但是我又确切地出院了,病情没有继续恶化,这是好事,手的知觉恢复了,这是更大的好事,但是腿已经不可能恢复,这是坏事,我既没有死在医院,也没有站着出院,我既没有回到孤独的生活,也没有去拥抱永恒的死亡,这仿佛有些天意在里头。
我跟百江一起去生活了,我问过她为什么要这样,她给我的答案则永远是模糊的,我想她难道是对我图谋不轨?可是我用于治病的捐款已经花的差不多了,难道是图色?如果真是那样我也并不在意,毕竟假如她接近我只是为了这个,那我也没什么活下去的意义了,倒也不如顺从她,结果出院后又是半年过去,我们几乎维持着医院里一样的状态,她给我带饭,我们有时闲聊,并没有过于亲密,这或许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年后我们又搬了一次家,这次是回了她的老家,我还见到了她的父母,一切都跟梦一样,我转眼间有了一个“家庭”。
我下不了床,于是开始研究文学,写作,离开南方前一两个月她似乎遇上了什么事,但也没对我说什么,只是在离开前去了一次海边,那时她搞错了时间,导致我们到达海边已经是下午,后来我写下了我的第一篇文章,我说;
“她在看海,而我在看她,我觉得她最好看了,她眼里有晚霞,有一团说不清的温柔。”
到了北方后生活更显得平淡,我在十九岁将近二十岁的年纪,我还是觉得茫然,但是我想我有了想去做的事,有些事说不出来但想得到,一但细想又觉得模糊,这种滑稽的念想只适合当秘密埋在心底。那是一片难得的朦胧与平静,温暖着人心底里的温馨,是一叶成熟的梧桐,寄去一些人的片片情思。
而有些事纵使看穿了,也更会让人觉得绝望,于是我给自己画了一条界线,除非自己那天是真的活不下去不想活了,否则就不要去思考那些第一印象上就是想不得的东西,智慧和知识不一定会救人,他们害人甚至可能还多些。
于是我开始专注生活和笔头上的事,我开始寄一些稿件赚取稿费,纵使百江的母亲说她可以养两个女儿,百江也并非没有收入,我也希望能自食其力,人不能活得像个人质,于是我着了魔地写,有些时候甚至忽略了周围发生了什么,我有时忘记了自己不是那唯一不幸的人。到北方的几个月后有一天她去找了一个律师,听说是一些幼稚的纠纷,她被搞得心力交瘁,来找我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于是我们开始聊一些轻松的事,不知什么时候我开了个不知所云的玩笑:“我要是你的狗就好了。”
她却似乎来了兴趣,笑着对我说:“我也希望你是我的狗。”
我问,为什么呢?
她说:“因为那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照顾你了。”说完她就笑了,我也一起笑了,那欢快的心情像是琉璃塔檐上悬挂的风铃,叮叮咛咛,如麦浪俯扬,亲吻着每一个未来的旭日或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