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骁,我要死了。”
“死?”
端坐于王座之上的男人通身披甲,就连面庞也被厚重的头盔覆盖,止射出两道寒光。
自然,这个“死”字所包含的情感也被隐藏在了冰冷的甲胄之下,只觉得有些讥讽的意思,想来,此刻他正是拉扯着嘴角罢。
“要死,就给我死远点。”那冰冷的铁罐之中,又传出沉闷的话语。
“你不同我,一起去么?”这声音虽苍老,却坚定。
“去做什么?给你收尸?怕是尸骨无存!”
他望向王座之上那隔绝了一切生机与温情的身影,望向那与外界接触的唯一开口,却没能从那双极墨色的瞳孔中体察出任何神采。就这么沉默着,望了一会儿,他转身离去。
于是,隐天蔽日的密林之中,便兀出了一个衰朽瘦削的身影。他身着赤色鎏金长袍,与这杂乱晦暗的丛林格格不入。天知道他穿着这一身袍子是怎么进到这林子里的!
他在丛棘之间踽踽而行,不时抬头望向南方。
他的目光穿过了树丛的遮蔽,直望向那父神太阳初生的方向,那父神的子嗣朱雀镇守的方向,他灵魂归属的方向。
可他并没有向着那边行去。
反倒是背向而行,扎进了莽莽丛林,义无反顾。
细细看去,那阻碍行动的华丽长袍并没有勾连在任何枝条上,反倒是,穿过去了。
“我父太阳,请予我,驾驭狂风之力……”
赤袍之下两条干枯的交替蠢动着的双腿,也不是他向前行进的原因,像是无意识的动作。而他的躯体在林间御风而行,席卷着疏条,裹挟着大片的枯枝败叶。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
丛林的尽头,是一大片不知是湖是海的水域,水域的中央,伫立着一座方圆数里,高百余仞的岛屿。
那岛上尽是岩石峭壁,虽也有杂草丛生不乏绿意,却鲜有树木生长,也无群鸟杂集,甚是奇怪。
老人漂浮在水域上空,目视着那座岛屿,从那被花白的胡须所遮掩的嘴唇中吐出词句:
“我父太阳,请予我掌控阳焰之力!”
天地之间的光芒好像都霎时收敛了,将世间万物一视同仁不分贵贱洒向大地的阳光,似乎偏折汇聚,尽数投射在了那座岛屿之上。
岛上的草木被瞬间点燃开始熊熊燃烧,岛屿周围的水体也开始受热蒸腾,弥漫出大量的水汽将孤岛笼罩其中。
朦胧之中看不分明,只见原本波平如镜的水体开始剧烈地翻腾激荡起来,在岛屿的周围形成了数个庞大的漩涡。浓雾之中,一块巨大的岩体探了出来。
那是玄龟的头颅。
它睁开了岩壁遮掩下的双眼,注视着天空中漂浮着的渺小生物,随后,便张开巨口冲天一吼!
那吼声的余波在湖中掀起了巨浪,将前方数里范围内的摩天树吹得尽皆倒伏。
却没能伤及空中的身影分毫。
老人一击即退,转身向丛林飞去。而那愤怒的玄龟则抡动粗重的肢体,从水中站起身来,向着湖岸追赶而去。虽是步履异常缓慢,但架不住身体硕大,且不知是不是之前的赶路消耗过多的缘故,那老人的飞行速度似乎大逊先前,被玄龟死死地咬在后头。
身躯硕大的玄龟一路拔山倒树,也不知有多少鸟兽如虫蟊一般地受它倾轧而死,一路紧追着老人来到了密林深处。
一直到极目远眺也不见水体,老人终于停止了逃跑,转身面向玄龟。
而玄龟也终于得以一泄怒火,延颈张口向着天空狠狠咬去。
兴许是那挑衅者太过渺小,它的巨口之中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咀嚼的快感,便只是死死地闭着口,将腔中的唾液连同空气尽可能地咽入腹中。
正当它以为敌人必死无疑准备回程时,一抬头,猛然觇见那东西仍旧漂浮在空中!
于是,它一遍遍地伸颈噬咬,却一遍遍地徒劳无功。
“体型硕大又如何,寿命悠长又如何,终究是杳无灵智的悲哀魔物!”
它不知道这话语中包含着怎样的意思,只是出离愤怒罢了,却又无可奈何。
终于,它停止了噬咬,只是睁眼瞪视着那近在咫尺却让它完全束手无策的渺小存在。
“想来,也消耗不了你多少精力……”老人自语着,慢慢向后飘动。
而那玄龟见敌人向后飘离,却也没有丝毫想要追逐的意思,它也大概意识到了,自己完全不可能伤到这种状态下的“那物”。
“我父太阳……”老人闭上了双眼,张开双手拥抱太阳,如杜鹃啼血一般地,用他那苍老的声音吼出,“请吞噬我的灵魂,赐予我无尽的肉体之力!!!”
他那瘦削的身体开始急速膨胀,枯槁的双手向外展开化为双翼,干瘪的双足向内收敛化作双爪,身上飘扬的赤色法袍附着成了翼端之翮,腹背之毛,而那鎏金纹路,则化作火焰缠绕在他周身熊熊燃烧!
一声嘹亮的清啼响彻云霄!
朱雀化身!
朱雀振奋双翼,双爪如电瞬间攀附在了玄龟的背甲之上,铁喙突出,在玄龟缩首躲避之前死死地擒住了它的脖颈。
随后,通身流动的神火向着它的凤冠汇聚,冠冕之上的火焰冲天而起,化作一枚硕大的矢镞,而箭头,正是它赤红的铁喙。
刹那间,漫天的焰火尽数向着朱雀的头颅,向着在它制衡之下奋力挣扎的的玄龟的头颅狂暴击出!
玄龟,行动缓慢,自身攻击性极弱,但其先祖却仍旧能够位列四大魔兽之一,所凭恃的,便是那足以汇聚海量灵体的悠长寿命,与它那几乎不可能洞穿的坚硬龟甲。
但这只玄龟,在他漫长的生命中只是累积了形体,却未能积蓄灵智。竟因为出离的愤怒便远离了自己唯一的攻击倚仗——水域。而又因为轻敌,没有在老人献上灵魂化身朱雀时及时远离,又或缩头躲避,便只得落得个任人宰割的下场。
终究是杳无灵智的悲哀魔物。
滔天的业火在毫末之地汇聚,回旋飘转,肆意横流,终于引发了剧烈的爆炸。
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出现了一个方圆十数里的巨大陷坑,坑洞的底部中心,一只脖颈之上被开出了个巨大血洞的灰黑色乌龟颓然躺倒,溢流的鲜血已经在它身下洇成了水洼。
远处,一道长长的倾轧痕迹的末端,翎羽杂乱羽翼弯折的大鸟再不复朱雀的神武,就连那坚不可摧的喙部也已被炸飞,头颅只剩下半个,双目紧闭,血流如注。
陷坑的周围,森林正在熊熊燃烧,兽奔鸟散。
就连远在百里之外的王国也感受到了这强烈的震动。
端坐于王座之上的国王扭头看向震动传来的方向,默然自语:“……怎么会是那边?”
业火之箭,原是焚尽世间罪衍的断罪之火,可比起玄龟的杀生果腹,老人本身意欲攫取魔兽灵魂的贪欲更是罪孽深重。饶是朱雀身为火焰的掌控者,在如此近距离的冲击之下,依旧无法幸免。
血红色的双眼睁开了。
朱雀挣扎着起身,通身环绕的火焰已然熄灭,翎羽之间仅剩几处火苗仍在跃动,大有行将熄灭之势。
它的翅膀已经折断,只好一瘸一拐地艰难前行。
喙部的断折处依旧有着鲜血滴落,每一滴,都在丛林之中绽开一朵浓烈的火花。
巨坑中的玄龟重伤濒死,但其灵魂却并没有开始消散,还差终结的一击。
可即便真就将其击杀,老人也再没有余力吸收这个与自己相性不合的强大灵魂了。
朱雀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向前迈进,穿过了东倒西歪的树丛,跨过了火焰形成的屏障,却终究在陷坑之前轰然倒下。
硕大的身体还原为那干瘪的身躯,长袍上的赤红与鎏金已然褪去,只余素白。
老人望着天,望着那一轮烈日,喃喃道:“惊才绝艳又如何,苦心孤诣又如何,终究是,众叛亲离……王骁,你负我。”
他闭上了双眼。
而陷坑之中,玄龟睁开了双眼。
它艰难地支撑起身体,强忍着剧痛,将几近断裂的脖颈缩回到甲壳之中,望向将自己团团包围的陷坑与烈火。
它张开巨口,许是做了些什么,只见陷坑底部汇聚的鲜血渐渐褪去了血色,开始翻腾,急剧膨胀向四周漫溢,不多时,便填满了整个陷坑并熄灭了周围的烈火。随后,玄龟乘上了涛头,任由浪潮裹挟着,向自己栖息的湖泊汹涌而去。
而那一片几乎已被夷为平地的森林,在老人死后,似乎受到了什么滋养,开始迅速地生长又在几日之内便充满了绿意。
唯有横斜的树干,与积水的陷坑,彰显着曾经发生的战斗。
还有掩埋在黄土与败叶之下的,那一具衰朽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