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
思维一片混沌,他感觉自己好像忘掉了很多东西……却又不知忘了什么。
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无力感。就像是夜晚为了躲避捕猎者钻入地下,厚重的泥土尽数压在身上,再有一整棵摩天树的全部叶子强加其上的感觉。不,还不只,大约载着自己的那一颗树全部压在自己身上,就是这种感觉吧……
他睁开双眼,确认自己是否真的被压在下面。
四周是一片灰蒙蒙的死寂。这里不存在任何的生机,没有树林苍翠的绿色,没有泥土的棕色,没有下落虫的白色,只有灰色,只有死亡。
他的头部勉强还能够转动,他看向自己的上方,那里并没有熟知的遮天蔽日的树冠,只是被厚重的灰色所覆盖,自然也没有那一棵,裹挟着自己来到这里,还死死将自己纠缠住不愿放手的令物憎恨的摩天树。
正前方,那树已经被拦腰截断,原本翠绿的叶子中所蕴含的生命力已经被尽数榨取殆尽,凋落在下方形成一个小丘。
叶子不是在冬天才凋落的么?难道现在已经到冬天了?他试着感受周围的温度,确实非常之冷,但那一份冷意,却不是从外界传来,而是自己的身体正无法遏制地向外弥散热量逐渐发冷……
恢复,进食……必须进食……恢复……进……食……恢……!@#¥%……
就连意识也在慢慢散失。
死亡。
杂乱的分散的意识慢慢地在这一词汇上重新聚拢,以死亡为核的他为了抗拒死亡,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进食。
他看向周围,确有一些许是同他一道飞到这里的魔物的尸体存在于周围。他们的景况却比自己好上许多,肢体健全,也不知是为何而死。
而自己,身体的大半已经失去了知觉,唯有左镰、左前肢与左中肢还有些许行动能力,且左中肢根部传来的剧痛,也昭示着这一肢大约也已无法使用。而肉眼可见的,最具行动能力的右大镰,业已从中部铰接处断裂,不知遗留在何处了。
许是遗留在那摩天树的树皮之上作为陪葬了罢。
最近的魔物尸体也有数米的距离,往常自己想要通过这段距离,不过转瞬之间。而现在,咫尺天涯。
他试着强行移动体感尚存的残余的肢体,可浑身上下无处不有的剧痛几乎让他失去意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黏着在了他的身体之上,从各个方位意图将他的肢体撕成碎块。是灵魂,是意识,有东西想将自己的灵魂通过那些缝隙从身体中拽出……
那些已经被撕裂的缝隙只能通过时间愈合,而他现在能做的,只有聚拢精神以抵御外部的拉扯。他将意识集中在自己硕果仅存的肢体之上。
虽能勉强行动,却完全无法带动身体前行。体量尚小时,他曾被一棵大树之上滴落的一种液体给纠缠住。那种东西,非常粘稠沉重,肢体陷入其中后便难以摆脱。而现在,自己的身体似乎也被什么东西附着在地面一般,几乎分毫动弹不得。
此刻,那些以往的杂念与时常浮现在脑中的不知何意的奇怪词句都已经从他的思绪中被剥离开去,“他”已经完全成了“他”。他的意识中只残留着身为魔物的本能。
停滞,无法进食,死亡。
试图进食,无法移动,死亡。
就如同往常的判别:觅食,遭遇捕食者,未能逃脱,死亡。
停滞,饥饿,死亡。
以往,若是周围出现了大型捕食者的踪迹,他总是习惯于等待,等待“那物”离去,又或等待更小型的自己的猎物慌不择路送上门来。
两难之中,他将等待。
等待转机。
这是适于生存的选择。
可意识的维持变得越来越困难,外部的灰蒙无时无刻不再撕扯他的灵魂,而内部的“死亡”核心也在不断地引诱着他的聚拢与沉沦。
改变。
非得做出改变不可。
他挥动着孱弱不堪的左前肢,试图前进,但显然万万不可能成行。要驱动原本需要六条肢体支撑的身体,仅剩的一肢显然只是杯水车薪。
他开始移动他的大镰,原本用于狩猎的与抵御的大镰,自然是最为粗壮有力的,但他从未曾将之用于移动。
依照着对前行肢的动作模仿,他艰难地举起左大镰并向前伸展,遵循牵引直直落下,将其插入到泥土之中。再弯曲前镰,借助左前肢的辅助,终于使自己的身体前进了半分。
能行。
他耗尽全身的气力,燃烧精魂,将这个动作重复了数次,却发现,自己离那食物的距离并没有缩短多少。且原本处于视线正前方的物体,已经移动到了左侧的视野尽头,必须转头才能看见的位置。
为什么?那尸体为什么能够改变位置?
他很快发觉了原因——自己只剩下左侧的肢体。
可自己不该会向左移动么?以往自己挥舞左侧的镰刀,猎物的左半身就会受到伤害,挥舞右侧的镰刀,猎物的右半身就会受到伤害。可明明运动了左肢,为什么猎物出现在左侧视野尽头?等等,好像原本就该出现在左侧……
他的思维一片混沌,根本辨别不清这究竟是惯常还是异常。他只知道,继续这么前进,自己是绝无可能到达那里的。
必须挥动右侧的肢体。
可右侧的大镰只剩下了断裂的末端,根本难以支撑前进。
并且自己仅剩的体力也即将耗尽,完全不足以支持自己到达食物附近。
聚作一团死亡开始慢慢慢慢扩散,填满他的整个意识。顽强地支撑着地面的两肢也开始慢慢放松了力度,整个身体又一次坍塌嵌入地面。
灰色的冰冷开始侵入他的身体,渐渐剥夺他生命的律动……突然,他觉得死亡不再可怕,甚至有些轻柔,轻柔地将他包裹住,慢慢地带到远方……一个不需要去考虑掠食与生存的世界。
他慢慢闭上了双眼。
突然,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这才发觉,这个灰蒙蒙的世界原本似乎不存在任何的声音。若是以往,即便周围没有猎物或者其他狩猎者行动发出的声音,也会有草木山石不知为何轻微振动发出的响声。可除却方才听到的声音外,这里完全就是一片死寂。
他觉得睁开双眼好像也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但若是就这样睡去,那么一切的“意义”都将不复存在,于是,他看向前方。
不知为何,那原本遥不可及的食物,竟跑到了面前不远处。并且换了个姿势,仰面朝天,那是昭示着死亡的姿态。任何活物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将自己最脆弱的部分暴露在外。
他没有尝试去思考那尸体移动的原因,他只知道,他应该活着。
他奋力地挥舞左肢,却得到了和原先同样的结果,虽然两者之间的距离确实在缩短,但却无可奈何地偏离了方向。
那么,若想要沿着直线前行,需要挥动右肢。
可莫说是前行肢了,右侧的整个身体,都是没有任何知觉的。那么,就只能借助仅存的还能动弹的肢体。
于是,他再次将左镰插入泥土之中,而右侧的断肢作为替代,也努力向外延伸,死死地支撑着身体。断面与地面相接触所传来的剧烈的疼痛反而使他万分清醒,他奋力地挣扎着,妄图挣脱死亡的怀抱。
可终究,他还是耗尽了所有的体力。
支撑身体前行的两肢终于在最后一次弯曲与伸展之后轰然崩塌,看着近在眼前的希望,他徒劳地摆动着肢体,却几无寸进,他瘫倒在地面上,难以为继。
也许,一开始的时候,就应该节省体力罢?果真如此,是否就能够支撑我到达那里?可最开始的移动同样使我缩短了许多距离……也许,也许早些发现应该左右肢并用,前行的距离就足够我到达了……
再后悔已全无意义,他再次闭上双眼,感受死亡那温暖的抚摩。
“小东西,还挺努力的。”
他听到了一阵意义不明,也不只是从何发出的,以前从未听取过的声音。等等……之前好像就听到过,又好像没有……就像是身处摩天树的树洞之中时,点滴的雨水声与簌簌的落叶声交杂的安心感。
随后,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贴近,再次,便是口器旁算不得冰冷也算不得柔软的难以描述的触感。
他本能地张开层层叠叠的口器,将“那物”缓缓地切割,吞噬,切割,吞噬……
随后便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