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驿站简陋的客房内,炉火噼啪作响,映照着白子霖、陆舟、李妙卿三人。
“母亲与大军一同行进,规制礼仪繁多,行程缓慢,且军中全是女子,你夹杂其中,多有不便,也引人注目。”
白子霖对陆舟说,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
“不若……你先随李妙回京。她有住宿可以安置,行事也便宜。”
陆舟捧着微烫的陶碗,暖意从掌心传来,闻言看向李妙卿。
李妙卿迎上他的目光,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歉意,也有些坦荡:
“子霖说的在理。陆舟,你先跟我回瑾安吧。我……有些事,也该告诉你了。”
于是,两日后,在驿站外的岔路口,队伍一分为二。
白子霖目送着那辆由二十名精锐骑兵护卫、吴可亲自执鞭的宽大马车,载着李妙卿与陆舟,缓缓驶上通往京城方向的官道,直至消失在冬日荒芜的原野尽头。
她才默默转身,走向另一条通往大军集结地的路。
马车内确实宽敞。
铺着厚实的羊毛毡毯,设有固定的矮几,角落甚至还固定着一只小暖炉,炭火将车厢烘得暖融融的,就此将外界的严寒隔绝开来。
陆舟和李妙卿相对而坐,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沉默。
车外是马蹄踏雪、车轮轧地的声响,车内却只有暖炉炭火轻微的噼啪。
“陆舟,”
李妙卿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微微吸了口气,目光清澈地看向他。
“有件事,我瞒了你很久。我的真名,不叫李妙。”
陆舟其实早有预感,从说入学白云学院有办法,再从白子霖态度的微妙变化,以及一些军士流露的异样恭敬。
但亲耳听到她承认,心头仍是一震。
他安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我姓李,名妙卿。是当今天子的第三女。”她的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我有两位姐姐。大皇女李妙仪,年二十四,封瑞王;二皇女李妙珩,年二十二,封益王。我……行三,封号秀王。”
秀王。李妙卿。
“所以……‘李妙’是化名?”陆舟问,语气里没有惊惶,只有求证。
“是。”李妙卿点头。
“母皇……陛下子嗣不丰,对皇子皇女的安全向来极为看重。我自幼……体质与心性,不太安于深宫,向往宫外天地。陛下拗不过我,便许我以普通官宦子弟的身份,入京营历练,随军行走,增长见闻。‘李妙’这个名字,便是在军中用的。”
她顿了顿,看着陆舟脸上并无被欺瞒的怒意,反而有种“原来如此”的了然,心下稍宽,继续道:
“此次云州之事,实属意外。原本只是随子霖巡按云州,谁知卷入如此大战。我的身份……在左卫城和后来,一直未公开,一是军情紧急,无暇他顾;二来,也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瞒着你,非我本意,只是形势所迫,望你勿怪。”
陆舟沉默了片刻。
怪吗?似乎也谈不上。
在那个朝不保夕的环境里,多一层身份掩护或许就是多一分安全。
他只是觉得有些恍惚,一起扛过刀、挨过饿、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友,忽然变成了天潢贵胄,这种感觉着实奇异。
但李妙卿此刻坦诚的态度,和语气中那份依旧未变的、属于“李妙”的真诚,冲淡了这种距离感。
“我明白。”
陆舟最终点了点头,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现在该叫你……殿下?”
李妙卿立刻摆手,神情有些无奈:
“私下里,你还是叫我李妙,或者……妙卿也行。‘殿下’什么的,太生分了。在京城,明面上或许需要些礼节,但私下里,我希望我们还是如武匡、如云州时一样。”
陆舟看着她眼中那份熟悉的、不容置疑的坦荡,心中的些许隔阂悄然消融了些。
他点了点头:“好。”
行程在车轮的转动中继续。
李妙卿也向他简单介绍了京城瑾安的概貌,尤其是他们即将进入和居住的区域格局,以免他初来乍到,茫然无措。
陆舟默默听着,将这些信息与马车外偶尔透过帘隙看到的、越来越密集的村落田舍对应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的吴可提高了声音,隔着车厢壁禀报:
“殿下,陆郎君,神都到了!”
陆舟闻声,抬手轻轻掀开了靠近自己这一侧的车窗帘。
一股凛冽而清新的寒气瞬间涌入,随之映入眼帘的,是巍然矗立在漫天飞舞的细小雪沫中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巨大城墙。
那城墙极高,雄浑厚重,墙面是巨大的青灰色条石砌成,历经风雨,颜色深沉。
墙头垛口整齐,敌楼耸立,在阴郁的天色下更显威严。
他们的马车正行驶在一条极为宽阔、足以容纳十数车并行的青石官道上,前方不远,便是城墙下的巨大门洞。
那门洞上方的城楼异常高大,重檐歇山,气象森严,门额上两个巨大的金字即便在雪天也清晰可辨——聚宝门。
城门并未关闭,车马行人正从门洞下川流不息地进出。
挑着担子的货郎、推着独轮车的脚夫、骑着骡马的商旅、乘坐各色车轿的士人百姓……虽在寒冬,依旧显得繁忙而有序,并未因城门森严而显得惊慌阻滞,反而透着一股帝都特有的、见惯了大场面的从容。
雪片落在人们的肩头、帽檐,很快化去,只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聚宝门是城南主门,商民日常进出最繁忙的通道。”
李妙卿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为他解释。
“瑾安城大体是‘东官西民、南商北军’的格局。皇城、宫城以及各部衙署都在城东,属于上元县,其中御道两侧和城东诸坊,多是皇室宗亲和高品级官员的府邸。我的秀王府,也在城东。”
“城西则由万年县管辖,多是普通百姓聚居。而这城南,”
她指了指窗外越来越密集的临街店铺和熙攘人流。
“尤其是聚宝门、通济门、三山门这一带,靠着平安江,水陆便利,是天下商货汇聚之地,最是繁华。”
陆舟一边听,一边仔细观察。
确实,自打靠近城门,道路两旁的景象便大不相同。
鳞次栉比的店铺招牌在雪中招展,酒旗、茶幌、布招、药幡……五花八门。
虽是天寒,许多店铺仍敞着门板,伙计在门前吆喝,热气从屋里飘出;沿街还有不少摆摊的小贩,售卖着热腾腾的吃食、日用杂货。
行人摩肩接踵,各种口音的讨价还价声、招呼声、车马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生活气息的喧嚣,与云州、岚州边城的肃杀萧条截然不同。
这确实是一座没有“坊市隔离”、商业气息扑面而来的宏伟都城。
车架并未在城南停留,在吴可的驾驭下,沿着街道向北,再折向东,穿过数条同样热闹的大街,周遭的车马行人逐渐减少,街道愈发宽阔整洁,两旁高墙大院渐多,门户森严,显是进入了官员显贵聚居的城东区域。
又行了一阵,马车终于在一座府邸的侧门前停下。
府门不算特别张扬,但规制严谨,黑漆大门,铜钉密布,门楣上悬着匾额,书着“秀王府”三个大字,笔力遒劲。
早有得了消息的女内侍、女仆役在门外恭敬等候。
李妙卿先下了车,对迎上来的女管事吴英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转身,对刚下车的陆舟道:
“一路劳顿,先安顿下来歇息。府中我已让人收拾出一处独立的院落,一应用物都是齐备的。”
她看了看陆舟,又补充道,“也配了几名妥当的侍从,你若需要……”
“侍从就不必了。”陆舟立刻摇头,语气坚决。
“我一个人惯了,有人跟着反而不自在。”
他想起了小岚城那几个待男,依旧觉得别扭。
李妙卿似乎早有所料,并不勉强,只对女管事吴英点了点头:“按陆郎君的意思办,那几人安排去别处当差吧。”
女管事恭敬应下。
陆舟被引着,穿过几重院落,来到王府深处一个僻静角落的小院。
院子不大,但十分精致。
正面三间厢房,打开房间窗明几净,陈设简洁雅致,床榻桌椅、书架妆台一应俱全,还贴心地备了取暖的炭盆和熏笼。
推开后窗,可见一个小小的后园,假山竹石错落,虽然冬日萧瑟,但仍能想象春夏时的景致。
院中还有一口小井,两株老梅正凌寒绽放,幽香暗浮。
“陆郎君且安心住下,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吩咐外头值守的婆子。”
引路的女仆人态度恭谨。
“殿下吩咐了,您在此如同在自家一般,不必拘束。”
陆舟道了谢,独自留在房中,将炭盆烧得更旺,让房间暖意融融。
不一会儿又坐到窗边,望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雪花,思绪有些纷乱。
李妙卿的身份,京城的繁华,未来的去向……白云学院……无数念头盘旋。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低语,似乎是李妙卿回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院门被轻轻叩响,方才引路的仆人站在门外,恭声道:“陆郎君,殿下让小的传话,她已进宫觐见陛下,让您不必等候,晚膳会准时送来。”
陆舟应了一声。李妙卿进宫了……是为了汇报岭西战事,还是为了别的?他无从猜测,只能等待。
皇城,乾清宫。
地龙烧得暖极,与外界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
鎏金兽首香炉吞吐着名贵的龙涎香,气息沉静雍容。
女皇李瑾甯并未穿正式的朝服,只着一身常服,靠在暖阁的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却似乎并未看进去。
听到内侍通传“秀王殿下觐见”,她放下书卷,抬起了眼。
李妙卿步入暖阁,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
“儿臣妙卿,叩见母皇。儿臣自岭西归来,特向母皇复命。”
“起来吧,到朕身边来。”
李瑾甯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目光却将女儿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见她虽有些清瘦,但精神尚好,行动间那股沙场上磨砺出的精气神尚未完全褪去,眼中并无惊惶萎靡之色,心下先松了一口气。
“一路辛苦。云州之事,战报朕已详阅。你能平安归来,便是大幸。白破月、李妙仪他们,也快到了吧?”
“是,母皇。白侯与皇长姐随大军行进,约莫还需十日左右方能抵京。”
李妙卿在母亲下首的绣墩上坐了,将云州失守、左卫城突围、小岚城对峙、以及最后议和的大致经过,拣重要的又简明扼要地禀报了一遍。
李瑾甯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腕上一串沉香木念珠。
直到李妙卿说完,她才缓缓开口:
“此事,你们处置得还算妥当。白破月老成谋国,沈秋议和亦把握了分寸。丢了些土地,但稳住了大局,北境之危也得以缓解。只是……”
她话锋微转,目光落在女儿脸上。“你亲身涉险,以后不可再如此。你终究是朕的女儿,大景的亲王。”
“儿臣明白,让母皇忧心了。”李妙卿垂下眼帘。
殿内沉默了片刻。李瑾甯忽然问:“你带回京的那个少年,叫陆舟?”
李妙卿心头微紧,面上却不变:
“是。陆舟是儿臣与白子霖巡按武匡时遇到的,来历……有些奇特。此次云州之战,他亦随军历经险阻,为人机敏,心性纯良。儿臣见他颇有向学之心,又无家可归,便想……可否请母皇恩准,让他入白云学院就读?一来可得个安身立命之所,二来,或可成材。”
“白云学院?”
李瑾甯眉梢微挑,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那地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你喜欢他?”
暖阁内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李妙卿能感觉到母亲目光中的探究。她稳了稳心神,抬起头,目光清澈地迎上去,语气坦然:“是朋友。在武匡,在云州,在左卫城,我们曾并肩御敌,生死与共。他于儿臣,是可以托付后背的友人。见他流落无依,儿臣只是想帮朋友一把,并无他意。白云学院虽难进,但以他的聪慧,若能得名师指点,将来未必不能有所成就,于国而言,亦是收揽人才。”
她说得恳切,将关系限定在“朋友”与“人才”的框架内,并未流露出更多情愫。
李瑾甯静静地看了女儿片刻,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目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像是了然,又像是别的什么。
但她最终没有追问,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既然你如此说,朕便准了。白云学院那边,朕会让人打个招呼。不过,”
她语气微沉。
“既入了学院,便须遵守学院的规矩。他是男子,在学院求学,更需谨言慎行,莫要惹出什么是非,徒增烦恼,也让你难做。”
“儿臣明白!谢母皇恩典!”
李妙卿心中一喜,连忙起身行礼。
母亲能答应,已是意外之喜,后面的叮嘱,她自然会记在心上,也会提醒陆舟。
“好了,你一路奔波,也累了。回府好生歇息吧。待大军回朝,还有诸多仪典。”
李瑾甯摆了摆手,神情略显倦怠。
“是,儿臣告退。”
李妙卿再次行礼,缓缓退出了暖意融融的乾清宫
走出宫门,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让她精神一振。
抬头望去,瑾安城的天空依旧阴沉,雪花无声飘落,覆盖着重重宫阙殿宇。
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快步向候在宫门外的马车走去。
陆舟入学的事情解决了,这算是回到京城后,第一件让她感到切实轻松的事。
马车驶离皇城,碾过积雪的街道,向着秀王府的方向归去。车内的李妙卿,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