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匡县衙门前,气氛肃穆。黑漆大门洞开,两侧石狮默然矗立,饱经风霜的躯体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以县令张平为首的一众官吏早已按品阶列队等候,清一色皆是女子,着各色官袍,头戴乌纱,见白子霖一行策马至门前,齐刷刷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那张平看去年约四旬,面容端正,肤色微深,一双细目透着精干之色。她身着七品鸂鶒补子青袍,腰束素银带,虽身材不算高大,但站在众人之前自有一股沉稳气度。
见白子霖利落地翻身下马,她即刻上前一步,躬身长揖,声音清朗:
“下官武匡县知县张平,率县衙同僚,恭迎巡按御史白大人、李大人法驾莅临。二位大人奉旨巡察,一路风尘辛苦,下官等在此恭候多时了。”
她语速平稳,礼数周全,目光在与白子霖相接时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恭敬,随即自然垂下。
白子霖神色清冷,微微抬手,袍袖随风轻拂:“张县令不必多礼。本官与李大人奉旨观风巡按,途经贵县,例行公事而已。”
“大人勤于王事,下官敬佩。”张平再次躬身,侧身让出通路,姿态谦卑,“衙内已备下薄茶,请诸位大人入内稍歇,解旅途劳乏。”
李妙将手中马鞭随意抛给身后亲卫,一身绯红官服在阳光下尤为醒目。她目光灵动,在张平及她身后几位主簿、县尉脸上扫过,嘴角那丝惯有的笑意未曾褪去,却并未多言,只默默立于白子霖侧后方半步之处。
陆舟跟在最后,下马的动作仍带着几分现代人的生涩,好在众人注意力皆在前方,他暗自调整呼吸,目光却不自觉地被这古代县衙的威仪所吸引。
一行人穿过厚重的大门,步入县衙前院。院内以青石板铺地,缝隙间生出些许顽强青苔,打扫得却极为洁净。
正前方便是升堂问案的大堂,飞檐斗拱,屋脊上的獬豸吻兽沉默望天。堂上“明镜高悬”匾额高悬,公案、签筒、惊堂木一应俱全,肃静、回避牌分列两侧,虽只是七品衙署,但国家法度的威严凛然不可侵犯。
他们并未在此停留,由张平引着,绕过巨大的“海水朝日”屏风,穿过一道月洞门,便来到了更为幽静雅致的后衙花厅。
花厅布置与前面大堂的肃杀截然不同。厅内窗明几净,数张酸枝木靠椅围着花梨木茶几,墙上挂着几幅梅兰竹菊的清雅画作,角落紫檀架上摆着几件仿古瓷器。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自鎏金博山炉中袅袅升起,为厅内平添几分宁和禅意。众人依序落座,便有身着青衣、低眉顺目的小厮悄无声息地奉上香茗。
“此乃本县西山所产的‘雨前眉’,茶芽细嫩,经春雨滋润而生,滋味清甘,还请二位大人品鉴。”
张平亲自执壶,为白子霖和李妙斟茶,动作娴熟。见到容貌俊秀、气质独特的陆舟,虽不识其官身,但观其能与两位女官同行,亦客气地示意。
白子霖伸出纤长手指,端起那白底青花的瓷盏,指尖感受着恰到好处的温热。她揭开盏盖,轻嗅茶香,随即浅啜一口,淡淡道:
“汤色清亮,香气清幽,入口甘醇,确是好茶。张县令治下,物华天宝,连这待客之茗也非同一般。”
张平面露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忙欠身谦道:
“大人谬赞,下官愧不敢当。武匡小县,偏安一隅,唯有这山间野茶尚能入口。下官才疏学浅,蒙陛下信重,委以百里之任,唯有兢兢业业,勉力维持,但求辖境安宁,赋税无亏,百姓能得温饱,便是对朝廷、对陛下最大的回报了。”言辞恳切,一副循吏模样。
“张县令过谦了。”白子霖放下茶盏,目光平静无波。
“本官一路行来,见这武匡县城内,市井繁华,人流如织,百姓面色尚可,足见张县令平日治理,是下了功夫的。”
“全赖朝廷威德福泽,上官指导有方,下官不过谨守本职,循例而行,岂敢居功。”张平应对得滴水不漏。
“二位大人此次巡视,若有任何垂询,或需调阅卷宗、询问吏员,下官及阖衙同僚,定当全力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妙把玩着茶盏盖,闻言轻笑一声,接口道:
“张县令不必如此拘谨。我與白大人此行,主要是观风问俗,了解地方民情吏治,回京后也好向陛下及朝廷诸公陈情。并非专为纠劾而来,尔等照常办公即可。”她语态轻松,仿佛真是寻常路过考察。
张平眼中似有微光一闪而逝,面上恭敬之色不变:“是,下官明白。定当恪尽职守,不负朝廷与二位大人期望。”
接下来的谈话,便多围绕着武匡县的风土人情、田赋征收、仓廪储备、治安刑名等常规事务展开。张平对答如流,各项数据信手拈来,显得对县务极为熟稔。言谈间,她既不刻意诉苦,也不过分标榜,只偶尔流露出为官一方、如履薄冰的谨慎,以及劝课农桑、兴修水利等些许政绩,分寸拿捏得极好。花厅内一时气氛融洽,宛若寻常的上官视察。
陆舟静坐一旁,听着这些古代女官之间的机锋应对,心中警惕不减。他知道白子霖背负查案重任,眼前这位张县令越是表现得无可挑剔,越让他觉得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他默默观察,试图从对方的表情、语气和细微动作中捕捉蛛丝马迹,然此女老练圆滑,短时间内竟难寻破绽。
茶过几巡,白子霖放下茶盏,语气随意地问道:“听闻县内狱讼之事,张县令亦处置得宜,牢狱管理井井有条?不知近来可有关押甚要紧人犯?”
张平神色未有丝毫波动,从容答道:
“回大人,县狱中所关,多是些作奸犯科之徒,或为窃盗斗殴,或为田土纷争,并无涉及谋逆、江洋大盗之类的重犯。下官时常训诫狱吏,需得依《景律》严加看管,既不可纵容,亦不得滥用私刑,有伤天和。”
“嗯。”白子霖微微颔首,“既如此,我等既来,便顺道去看上一眼,也好回京之后,对刑部同僚言说地方狱政之情形。”
“大人请随下官来。”张平立刻起身,毫无滞涩,“狱中阴暗潮湿,恐污了大人尊履。”
众人离了花厅,穿过几重回廊院落,来到县衙西南角的牢狱。尚未走近,一股混杂着霉味、秽物和绝望气息的阴风便扑面而来。低矮的牢门以粗大铁条加固,两名身材健壮的女狱卒见县令亲至,连忙打开沉重的铁锁。
踏入牢内,光线骤然昏暗,仅有高墙上方几个狭小的气窗投下几缕微光,映出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通道狭窄潮湿,两侧是以碗口粗木栅隔开的牢房,地上铺着的稻草已然发黑,墙角遍布深色污渍与滑腻苔藓。锁链拖地的哗啦声、压抑的咳嗽声、若有若无的呻吟声,从阴影深处断续传来。
陆舟胃里一阵翻涌,强忍不适。他目光扫过牢房中那些蜷缩在阴影里、眼神麻木或带着野兽般警惕的囚犯,深切感受到这古代律法森严冰冷的一面。
白子霖与李妙却是面色如常,步履沉稳。白子霖目光缓缓扫过两侧,看似随意,实则锐利。张平在一旁陪同,低声介绍着关押人犯的概况,所言罪名、刑期皆与律法吻合。
行至一处稍显干净的单独囚室,内里关着一中年文士模样的男子,衣衫虽旧,尚算整齐,见到众人,只是抬了抬眼,神情淡漠。
白子霖驻足:“此人所犯何事?”
张平答:“回大人,此男原是一塾师,因与邻人争产,失手伤人。业已审结,判其监禁半年,赔偿药费。”
白子霖点了点头,未再深究。她又随意指了几处询问,张平皆对答如流。一圈巡视下来,并未发现与举报信中“贪污”直接相关的可疑人犯,或是能直指张平罪证的明显线索。
白子霖心知,若张平果真涉案,必定早已将首尾处理干净,绝不会在明面上留下把柄。此次巡视牢狱,更多是敲山震虎,亦是熟悉环境。
“看来张县令于狱政一道,亦是用了心。”白子霖淡淡说了一句,便示意离开。
张平躬身:“大人明鉴,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出了牢狱,夕阳已西斜,天边铺满绚烂晚霞。张平殷勤道:“二位大人劳累一日,下官已在城西驿馆备下房间与晚膳,虽简陋,却胜在清净整洁,还请大人移步歇息。”
白子霖颔首:“有劳张县令安排。”
“大人言重了,分内之事。”张平笑道,亲自引路前往驿馆。
城西驿馆是一座独立的院落,青砖灰瓦,庭中植有几株古槐,甚是幽静。馆舍内陈设简单,但床褥桌椅皆干净齐整。几名小厮早已垂手侍立廊下等候差遣。张平将众人送至馆前,又仔细叮嘱了驿丞一番,方才带着属官告辞离去。
待外人尽去,驿馆大门阖上,李妙脸上笑意顿敛,冷哼一声:“好个张平,应对得密不透风,果然是块老辣的姜。”
白子霖于院中石凳坐下,望着天际最后一抹余晖,眸中清冷:“若轻易便能让我等抓住痛脚,也不能长期稳坐县令之职了。今日不过是投石问路,且看她后续如何应对。”
陆舟回想今日种种,开口道:“她准备充分,处处周到,反而显得不自然。”
“正是此理。”白子霖淡淡道,“过犹不及。”
她转向陆舟,“陆公子,今日辛苦,稍后驿丞会送来晚膳,用过后早些安歇。驿馆四周,自有李大人布置的暗哨。”
陆舟确实感到身心俱疲,点头应下。李妙拍了拍他的肩,又恢复了戏谑语气:“陆郎君且安心,有本将在此,保管连只可疑的蚊子都飞不进来!”
是夜,驿馆膳厅内灯火莹莹。饭菜虽只是些当地时蔬、寻常鸡豚,并一道鲜鱼汤,却烹制得颇为清爽可口。三人默默用膳,各怀心思。窗外夜色渐浓,武匡县的灯火次第亮起,与天上疏星交相辉映,宁静之下,潜流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