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武匡县衙后堂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张平阴晴不定的面容。她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
张花垂手站在下首,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焦躁。
"二姨,那白子霖昨日借陆舟之手,弄出个'当众烧猪'的戏码,如今在民间声名大噪。若是再任由她在武匡县待下去,只怕会坏了我们的大事。"
张平缓缓抬眼,目光如刀子般锋利:"你以为白子霖是那些任你拿捏的寻常官员?迎春客栈那把火没烧死她,反倒折了我们几个得力人手,这个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她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古槐:"白子霖此人,看似清冷孤高,实则心细如发。她既然敢来武匡县,背后必定有所倚仗。此刻轻举妄动,无异于自投罗网。"
张花急道:"可是二姨,若是让她继续查下去,万一查到那......"
"查到什么?"
张平猛地转身,声音陡然提高。
"武匡县上下都是我们的人,她一个外来御史,能查到什么?那些账目早就处理干净了,知情人也都被妥善安置。她现在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想要引蛇出洞罢了。"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着驿馆差役服饰的中年男子在门外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明显的喘息:
"县尊大人,巡按御史白大人命小的前来通传,今日将出城前往北承乡体察民情,特命小的通传县衙,不必另行安排陪同。"
张平面色不变,只是微微颔首:"知道了。回复白大人,本官预祝她此行顺利。"
待那差役退下,张平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无踪。她猛地一拍桌面,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衣袖。
"好一个白子霖!竟想撇开我县衙独自行动!"
张花也反应过来,急声道:"北承乡?那里穷乡僻壤,有什么好体察的?分明就是个幌子!二姨,他们一定是得到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线索!"
"现在才想到?"
张平冷笑一声,眼中精光闪烁。
"他们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上大张旗鼓去北承乡,背地里不知要搞什么名堂!北承乡地处偏僻,往来人少,正是他们暗中行事的好去处。"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沉声命令道:
"张花,你立刻挑选几个机灵可靠、脚程快的好手,远远缀上他们。记住,只许看,不许动!我要知道他们离开县城后,每一个时辰都在做什么,见了什么人!若是跟丢了,你也不必回来了!"
"侄女明白!"张花抱拳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张平独自留在堂中,望着窗外已经完全放亮的天色,五指缓缓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低声自语:
"白子霖啊白子霖,这武匡县是我的地盘,任你是条龙,也得给我盘着!若是让你查出什么,我这县令的位置恐怕难保......"
清晨时分,武匡县城门刚刚开启,晨雾尚未完全散去。白子霖、李妙、陆舟三人便骑着马,不紧不慢地出了城。两名扮作普通随从的精干女卫远远跟在后面,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李妙回头望了一眼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巍峨的城门楼,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咱们这'明修栈道'的戏码一开锣,张平那只老狐狸,此刻怕是在县衙里抓心挠肝了。"
白子霖神色平静,目光扫过官道两旁刚刚苏醒的田野,轻声道:
"她越是不安,越会自乱阵脚。我们此番虚晃一枪,就是要让她猜,让她疑,让她的人疲于奔命。等她的注意力全在北承乡时,我们才好暗中前往西山。"
陆舟骑术仍有些生疏,小心地控制着缰绳,闻言好奇地问道:"所以我们真的要去北承乡?不是直接去西山?"
"自然要去。"白子霖耐心解释道。
"既是幌子,也要做得像模像样。例行巡查,也是巡按御史的本职。况且..."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深思,"越是看似无用的举动,越能让张平摸不着头脑。她生性多疑,若是我们直接消失,反倒会引起她的警觉。"
李妙策马凑近陆舟,笑嘻嘻地压低声音:
"陆郎君且放心,等到入夜,才好戏登场。若那张花真如我们所料跟了上来,定要让她和她的手下,在荒郊野岭喝足一夜的西北风!到时候我们在西山行事,就少了一双监视的眼睛。"
一行人沿着官道缓缓而行,约莫一个时辰后,便抵达了北承乡。时近中午,乡间炊烟袅袅,偶尔传来犬吠鸡鸣之声。乡正是个面色黝黑、衣着朴素的中年女子,听闻巡按御史亲至,显得十分惶恐,急忙带着几个乡吏前来迎接。
"下官不知白大人今日莅临,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乡正躬身行礼,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白子霖摆摆手,语气平和:"本官此行只是例行巡查,不必多礼。带我们去看看田亩和仓廪吧。"
"是是是,大人请随下官来。"乡正连声应诺,陪同巡视时格外小心,问什么答什么,不敢有丝毫怠慢。
白子霖例行公事地查看了田亩、仓廪,询问了些民生琐事,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常。
田间劳作的农夫,仓廪中堆积的粮草,还有那些面带菜色的乡民,都与其他穷乡僻壤并无二致。
陆舟默默观察着这一切,发现这里的百姓生活确实清苦,但与他们在武匡县城听到的传闻并无太大出入。
巡视完毕,乡正在乡衙设下简单的午膳。几样乡野小菜,一盆糙米饭,虽不精致,却也干净爽口。
夜幕降临,三人被安排在乡衙后院简陋的客舍休息。月过中天,子时将至,当一片浓云遮住月色,天地间陷入最深的黑暗时,三条黑影悄无声息地牵马从客舍侧门溜出,认镫上马,朝着与北承乡相反的西方,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在北承乡外五里处一片稀疏的林地中,张花和几个手下围着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明火的篝火堆,个个呵欠连天。
"头儿,这都三更天了,鸟都睡死了,那白子霖还能半夜爬起来办公不成?让兄弟们轮流眯会儿吧?"一个手下揉着熬得通红的眼睛抱怨道。
张花自己也困乏得厉害,强打精神望了望远处沉寂在黑暗中的北承乡轮廓,咬了咬牙,终于挥挥手:"两人一组,轮流值守,盯紧乡里的出入口!若有闪失,仔细你们的皮!"
她寻了棵大树靠坐下来,合上沉重的眼皮,心中咒骂着白子霖多事。她万万料不到,就在她陷入浅眠之际,白子霖等人已如离弦之箭,借着浓重夜色的掩护,直扑三十里外的西山。
第二天中午,经过一夜疾驰,白子霖等人终于抵达西山腰部的悠然村。阳光明媚,照得人暖洋洋的,完全看不出他们刚刚经历了一整夜的奔波。
村子分布范围挺大,约莫100多户人家,依山腰而建,青瓦白墙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村口一块斑驳的大石上刻着"悠然村"三个大字,笔力苍劲,看得出年代久远。鸡鸣犬吠间,已有早起的老农扛着锄头下地,看见他们这三个生面孔,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他们选了村中唯一的"西山旅店"住下。旅店是座三层小楼,门面不大,门口挂着半新不旧的酒旗,在微风中轻轻飘荡。
店老板是个精神矍铄的六旬老妇人,见有客至,连忙迎了出来,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
"三位客官是来游山玩水的?这时辰正好,先用过午饭再上山不迟。"老妇人笑呵呵地招呼着,一边示意伙计帮忙牵马。
白子霖微微颔首:"要三间上房。"
"好嘞!"老妇人亲自引他们上楼。
"客房都在三楼,干净整洁,推开窗就能看见西山景致。咱们这虽然比不上县里的客栈豪华,但被褥都是新浆洗的,保准舒服。"
安置好马匹行李,三人在二楼用了午饭。厅堂里摆着四五张方桌,此时只有他们一桌客人。老板很快端上清粥、小菜和刚蒸好的馍馍,热腾腾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几样简单的山野小菜,却做得清爽可口,让人食欲大开。
"几位客官是第一次来西山?"老板一边布菜一边搭话。
白子霖放下竹筷,语气平和:"听闻西山有座悠然亭,景色甚好?"
"就在村后头!"老妇人热情地指向窗外。
"出了村子往山上走,不过几十步远就到了。那亭子年代久了,据说是前朝一位致仕的官员所建,专为赏景之用,可是个观景的好去处。站在亭中,西山美景尽收眼底,特别是日落时分,那景色更是美不胜收。"
饭后,白子霖等人信步出村。果然如老板所说,沿着青石小径上行不过片刻,一座八角亭子便出现在眼前,与村子仅一箭之遥,站在亭中还能清楚地看见旅店的屋顶。
悠然亭坐落在山腰一处平缓处,青瓦朱柱,飞檐翘角,虽显斑驳,却古意盎然。亭周数株古松翠柏掩映,绿荫如盖。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溪自亭侧蜿蜒流过,水击石上,泠泠作响,如鸣佩环。站在亭中,可俯瞰整个悠然村,远眺群山叠翠,果然视野极佳。
最妙的是亭子四通八达——除他们上来的这条路外,另有三条小径通向不同方向:一条蜿蜒向上,隐入西山更深处的苍茫林海;一条向东北而下,回到悠然村;还有一条向南,曲折没入幽深的山壑之中。
"选在此地会面,果然精妙。"白子霖环视四周,声音压低。
"进退皆宜,且不易被围困。若有变故,随时可以沿着任何一条小路撤离。"
李妙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四周山林,低声道:"附近暂无可疑踪迹。但还需警惕,对方或许也藏在暗处观察我们。这亭子位置虽好,却也容易被监视。"
她们在亭中石凳坐下,表面看似悠闲赏景,实则全身感官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留意着每一条小径上的风吹草动。陆舟不时假装欣赏风景,实则仔细观察着来往的行人。
时间在等待中慢慢流逝。太阳渐渐西斜,偶尔有樵夫和游客经过,却没有一个人对亭中的三人表现出特
别的关注。
陆舟注意到,有个背着柴捆的老樵夫经过时,似乎多看了他们一眼,但很快就低下头继续赶路了。还有个带着书童的文人,在亭中歇脚时只顾着吟诗作对,完全没有留意到他们的异常。
傍晚时分,悠然亭里依然只有他们三个人。陆舟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落日的余晖将天边染成金色,暮云缓缓聚拢,一股思乡之情突然涌上心头。他望着落日方向,轻声吟道: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诗句清幽,带着化不开的乡愁。白子霖和李妙都不由得看向陆舟被落日余晖勾勒出的侧影。这一刻,他们都感受到了这个来自异乡的少年心中那份深沉的思念。
白子霖轻声唤道:"陆郎君......"
就在这时,一阵"咕噜"声从陆舟腹中传来。陆舟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李妙忍不住笑出声:"看来陆郎君是饿了。也难怪,在这里空等了半天。"
白子霖眼中也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起身道:"罢了,今天看来是等不到了。先回旅店吃饭吧。"
暮色渐浓,只能返回西山旅店了。厅堂里已经点起了油灯,其他桌子也有客人在用餐。他们选了角落的位置坐下,老板很快端上热腾腾的饭菜。
饭后,老板提着茶壶过来添水:"几位客官今日游山,可还尽兴?"
白子霖放下茶盏:"景色很好。老板在这里开店多年,想必对西山很熟悉吧?"
"那是自然!"老妇人颇为自豪,"老身在这西山脚下住了一辈子。"
陆舟接口问道:"我们来的时候看到山坡上茶树层层叠叠,很是壮观。"
"客官好眼力!"老妇人眼睛一亮,"咱们西山的茶园可是出了名的好茶!不过啊......"她压低声音,"这茶园的故事可就长了。"
她四下看了看,继续说道:"大概四十年前,这西山还没什么茶园,那曹家也还是普通农户。可就在那年,曹家老二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后就突然发了大财,不仅买下西山高处最好的地改种茶树,还兴办其他生意,没几年就成了武匡县的首富!"
"曹家?"白子霖敏锐地问道。
"正是!"老妇人一拍大腿,
"说来也怪,曹家这财富来得蹊跷,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发迹的。曹二死后,他儿子曹福不知怎的,将部分茶园分给了刘家的刘兰菲。后来更奇怪的是,五年前曹家上下几十口人,一夜之间全都搬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摇头叹息:"好好的一個大家族,说没就没了。如今西山茶园,一半归了张家——就是当今县令张平的那个张家;另一半归了刘家。可说来也怪,自曹家走后,茶园的生意就大不如前了......"
"这是为什么?"李妙好奇地问。
"具体缘由老身也不清楚。"老妇人摇头?
后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西山和曹家的旧事,直到有其他客人呼唤才告退。
三人回到白子霖的房间,关上门窗,面色都凝重起来。
"曹家......"李妙率先开口,"发迹得蹊跷,消失得更突然。而张平和刘家瓜分了曹家的产业......这其中定有隐情。"
白子霖缓缓点头:"那封举报张平贪污的匿名信,线索指向西山。现在看来,曹家的蹊跷,恐怕正是关键。"
陆舟思索着:"老板说曹二是出远门后突然发迹的。这财富来源不明,其中必有缘故。张平与刘家瓜分曹家产业,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
"很有可能。"白子霖站起身在房中踱步,"那个递纸条的人,很可能与曹家有关。他不敢直接现身,是怕被张平的人发现。"
李妙也说出自己的分析:"所以他选择在四通八达的悠然亭,并且可能一直在暗中观察我们!"
"今天虽然没有等到人,但并不是全无收获。"白子霖停下脚步,"曹家与张平之间的关联,就是我们找到的第一个线索。"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西山的群山上。那片层层叠叠的茶园在月光下泛着朦胧的青光,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
三人又商议了片刻,最终决定先各自回房休息。白子霖住在东厢房,李妙和陆舟分别住在相邻的两间客房。烛火相继熄灭,整个旅店渐渐陷入宁静。这一天的奔波与等待,让三人都感到疲惫,但心中对明日可能出现的转机,又都怀着几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