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匡县城西的旧瓦市巷口。
白子霖一马当先,身后紧随着李妙和陆舟,再后面是三十名全副武装、步伐整齐的县衙留守精锐。玄铁甲片在稀疏的月光和手中摇曳的火把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刀鞘与箭囊的轻响,汇聚成一股肃杀的低鸣,打破了巷弄深夜的死寂。
巷口已被火把照得通明。刘安县尉带着十五名衙役正严密地把守着“愉希客栈”的前后出入口,人人刀出半鞘,神情紧张。
见白子霖率大队人马赶到,刘安明显松了口气,连忙迎上前来抱拳行礼:“大人!”
白子霖勒住脚步,目光迅速扫视着眼前的客栈和周围环境。李妙和陆舟也停在她身侧,同样凝神观察。
眼前的“愉希客栈”是一座五层木石结构的建筑,在这片低矮的民居和商铺中显得颇为突兀,是附近最高的楼宇。
它占地面积不小,临街的门面宽约五六丈,纵深难以一眼望尽。客栈大门紧闭,窗户也都黑漆漆的,不见半点灯火。
“情况如何?”白子霖沉声问道,目光没有离开客栈。
刘安连忙指着地面汇报道:“回大人,下官带人赶到时,客栈便已是这般紧闭门户、无人应答的模样。您请看——”她侧身,示意白子霖看向客栈门前及侧巷的地面。
在火把的照耀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几道新鲜的车辙印迹,从巷口方向延伸而来,最终消失在客栈虚掩的后院侧门处。
辙印很深,且边缘清晰,显是不久前才有重载车辆驶过。
“这车印从县衙大牢方向一路断续延伸过来,到了这‘愉希客栈’门口便不见了,显然是进了客栈后院。”刘安语气肯定,脸上带着立功的急切与判断正确的自信。
“下官已命人将客栈前后团团围住,自围住至今,未见任何人出入。结合这新鲜车印、客栈异常紧闭以及之前掌柜伙计的抗拒反应,下官断定,张平一伙,极有可能就藏匿在此客栈之中!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请大人示下!”
白子霖、李妙和陆舟顺着刘安所指,仔细查看了地上的车印。印痕清晰,指向明确,与刘安的判断吻合。白子霖微微颔首,刚想开口下令……
就在这时,巷子另一头传来一阵急促但整齐的脚步声。
吴可和孙晶率领着另外二十名从县衙其他值守点紧急抽调来的衙役精锐赶到了。她们同样甲胄齐全,携带弓弩朴刀,行动迅捷,瞬间便与白子霖带来的人马汇合一处。
白子霖带来三十人,刘安原有十五人,加上吴可、孙晶带来的二十人,此刻聚集在“愉希客栈”外的武装力量,已达六十五人之众!火把猎猎,人影幢幢,将客栈外围照得亮如白昼,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陆舟看着眼前这阵仗,手心微微出汗,既是紧张,也有一种参与重大行动的亢奋。
他站在白子霖侧后方,忍不住向刘安确认道:“刘县尉,张平等人……确实一直没有出来过吗?从你们围住到现在,确定没人离开?”
刘安转向陆舟,恭敬但肯定地答道:“回陆公子,正是。下官以项上人头担保,自围住这客栈起,前后门、侧窗,乃至屋顶,都有眼睛盯着,绝无一人一马出入!他们定然还在里面!”
李妙则蹙着眉,侧耳倾听了一下客栈内的动静,问道:“那里面可曾传出什么声响?说话声、或者移动物品的声音?”
刘安摇头:“不曾。安静得……有些诡异。下官也曾命人喊话,里面毫无回应。”
听完刘安和李妙的对话,白子霖、李妙、陆舟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同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太安静了。
面对六十五人的包围,若里面真是张平和那三名武功高强的劫狱者,要么该有恃无恐地叫嚣对峙,要么该试图突围或谈判。如此死寂,不合常理。
况且……白子霖的目光越过客栈的屋顶,望向西面不远处——那里,武匡县西城墙高大的轮廓在夜色中隐约可见,距离这“愉希客栈”,不过百步之遥!
一个念头窜心头:这客栈位置特殊,距离城墙极近,本身又是经营多年的五层建筑,占地颇广……
会不会,这里面有藏着通往城外的地道?
张平等人,是否早已通过地道溜走,只留下一个空壳客栈来拖延时间?
“不好!”白子霖低喝一声,眼神瞬间凌厉如刀。她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确认客栈内的情况!
“吴可!孙晶!”白子霖迅速下令。
“属下在!”两人上前一步。
“你二人即刻去准备三十匹快马,备足水粮,!”白子霖语速极快。
“弓箭手听令!前排二十弩手,瞄准客栈所有门窗,听我号令!”
“是!”吴可、孙晶领命,立刻点了几个人,转身飞奔去筹备马匹。
二十名背负强弩的衙役迅速上前,弩箭上弦,冰冷的箭簇在火光下对准了黑洞洞的客栈窗户和紧闭的大门,蓄势待发。
白子霖对刘安道:“刘县尉,喊话!让他们立刻出来投降!”
刘安深吸一口气,运起中气,对着客栈高声喝道:“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被重重包围,插翅难逃!速速弃械出来投降,或可免死!若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洪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震得屋檐上的灰尘似乎都簌簌落下。
然而,客栈内依旧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没有灯火亮起,连一点轻微的异响都没有。只有夜风穿过巷弄,发出呜呜的空响。
刘安又喊了两遍,结果依旧。
白子霖的脸色越发冰寒。她不再犹豫,对李妙点了点头。
李妙会意,眼中寒光一闪,右手猛地挥下:“放箭!”
“咻咻咻——!”
二十支弩箭离弦而出,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精准地射向客栈一、二层所有可能藏人的窗户和门板!木质窗棂和门板被强劲的弩箭射穿,发出“夺夺夺”的闷响,有些箭矢甚至透板而过,钉入屋内。
一轮箭罢,客栈内依旧毫无动静。
“再放!”李妙冷声道。
第二轮、第三轮弩箭接连射入。三轮齐射过后,客栈面向街道的这一面,门窗已然千疮百孔,宛如蜂巢。可里面,还是死一般的寂静,连一声中箭的惨叫或惊呼都没有。
这绝不是一个藏着活人,尤其是可能负伤或惊慌的活人,该有的反应。
白子霖的心沉了下去。她几乎可以肯定,客栈里面,已经空了。
“李妙!”白子霖喝道。
“在!”
“你带二十人,破门进去搜查!小心机关埋伏!”
“遵命!”李妙应声,点出二十名身手较好的衙役,她自己则一马当先,走到客栈大门前,运足内力,飞起一脚!
“砰——!”
本就已被弩箭射得松动的门闩应声断裂,两扇大门轰然向内洞开,扬起一片灰尘。
李妙持刀护在身前,警惕地当先踏入。二十名衙役紧随其后,鱼贯而入,火把的光芒迅速驱散了门内的黑暗。
外面,白子霖、陆舟、刘安以及剩余的四十多人,全都屏息凝神,紧盯着洞开的客栈大门,等待着预料中的打斗声或李妙的信号。
然而,预想中的激烈战斗并没有发生。
客栈内先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翻查声、踢开房门的声响,间或有一两声衙役压低嗓音的互相通报。这些声音在空旷的客栈里显得有些空洞。
不过片刻,李妙的声音便从客栈深处传来,带着明显的急切和懊恼:“大人!快进来!这后面有地道!张平他们恐怕已经跑了!”
地道!果然!
白子霖眼神一凝,没有丝毫犹豫,对陆舟和刘安道:“你们跟我来!其他人,保持警戒,封锁客栈周边,不许任何人靠近!”
说罢,她身形一动,已如一道青色疾风般掠入客栈大门。陆舟和刘安不敢怠慢,连忙紧随其后。
客栈大堂内一片狼藉,桌椅翻倒,显然被匆匆搜查过。李妙举着火把,站在通往后院的一扇小门处等候。见白子霖进来,她立刻引路:“大人,这边!”
穿过狭窄的走廊,来到后院。后院比想象中宽敞,堆着些柴薪杂物,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在其中一间看起来像是堆放杂物的低矮库房门前,李妙停下了脚步。库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黑黢黢的。
“就是这里。”李妙推开门,火把的光芒照进去。
只见库房的地面上,靠近墙角的位置,一块厚重的木板被掀开,斜靠在墙边,露出了下方一个黑幽幽的洞口。洞口仅容一人弯腰通过。
洞口边缘的泥土还很新鲜,带着明显的挖掘和踩踏痕迹。
“我下去看过一段,”李妙快速禀报,“地道狭窄,只能单人通行,挖掘得不算特别精细,但颇为坚固,看延伸方向,大致是朝西面,也就是城墙外的方向!”
白子霖蹲下身,仔细查看了地道口和周围的痕迹,又伸手感受了一下地道口吹出的风。风是流动的,说明地道另一端有出口。她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张平等人,果然是通过这条地道逃出城了!他们利用“愉希客栈”作为掩护和出入口,在县城被封锁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地遁走!
白子霖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眼神中杀意凛然,“追!”
她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库房,穿过客栈,重新来到外面的街道上。
此时,吴可和孙晶正好回来复命:“大人,三十匹快马已在西门内备好,水粮俱全!”
“好!”白子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果断下令。
“李妙、吴可、孙晶,点齐三十名骑术最好的弟兄,随我出城追击!其余人等,由刘县尉统领,严密把守县城四门,清理客栈地道,搜索可能残存的线索,并维持城内秩序,防备可能的骚乱或同党接应!”
“是!”众人齐声领命。
李妙、吴可、孙晶迅速从六十五人中挑选出三十名精干、骑术娴熟的衙役。这些人纷纷将手中步战用的朴刀换成更利于骑战的腰刀或长矛,检查弓弩箭矢,动作麻利。
三十匹健马被牵到近前,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打着响鼻。
就在白子霖准备翻身上马时,陆舟一步跨到她面前,仰起脸,眼神坚定:“子霖姐,我也要去!”
白子霖皱眉:“陆舟,城外追击危险难测,刀剑无眼,你……”
“我知道危险!”陆舟打断她,语气急促但坚决,“但是此人在迎春客栈差点杀死我们,我也想报仇。”
白子霖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和参与感,又想到将他独自留在刚发生劫狱、张平势力未明的县城里,也未必绝对安全。
她略一沉吟,终于点头:“好!但你必须紧跟在我或李妙身边,听指挥,不许逞强!”
“我明白!”陆舟重重点头。
白子霖随即对一名已被选入追击队伍、正准备上马的年轻衙役道:“你,把马让给陆公子。你留下协助刘县尉。”
“是!”那衙役虽有些疑惑,但不敢违令,立刻下马,将缰绳交给陆舟。
陆舟接过缰绳,摸了摸马颈,深呼吸,回忆着骑马的要领,踩镫翻身,稳稳坐上了马鞍。动作虽不算潇洒,却也利落。
白子霖见状,不再耽搁,对刘安最后交代道:“刘县尉,县城就交给你了!紧闭四门,严加盘查,等我回来!”
刘安抱拳躬身:“大人放心!下官必守好武匡县,等大人凯旋!”
白子霖翻身上马,目光扫过整装待发的三十骑,最后望向西方沉沉的夜色,清叱一声:“向西门!出发!”
“驾!”
马蹄声骤然响起,如同急促的战鼓,敲碎了深夜的宁静。
武匡县西城门早已得到命令,沉重的门闩被迅速搬开。
白子霖率队毫不停留,风驰电掣般穿过门洞,冲出了县城,没入城外广袤的黑暗之中。
西城门外,地势相对平坦,官道向远处延伸,两侧是收割后的田野和零星的树木,在月光下显出朦胧的轮廓。
距离城墙约百步之外,一处荒草丛生的土坡背面。
张平等人刚刚从隐藏得极为巧妙的地道出口钻出。这出口设在一个早已废弃的土窑内,外面荒草蔓生,极难被发现。
她拍打着身上沾着的泥土草屑,回头望向夜色中武匡县城那高大的、却已将她驱逐出来的城墙轮廓,脸上肌肉抽动,眼中充满了怨毒、不甘,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颓丧。
“想不到……我张平堂堂一县之主,竟有一日要像地老鼠一般,钻这肮脏的地道亡命逃窜!”她咬牙切齿,声音从喉咙里挤压出来,带着无尽的屈辱。
“张县令不必如此介怀。”一个低沉而平稳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成大事者,能屈能伸。今日暂避锋芒,来日未必没有卷土重来之时。此番能顺利脱身,就是成功的开始。”
张平闻言,转过头,看向这说话的女子,脸上的怨气稍敛,挤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楚缇骑说得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是此番离去,再回来时,只怕这武匡县,乃至这云州,都要改换门庭,姓虞而不姓景了。”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热切而卑微:“到时候,答应在下的一州知府之位……还望楚缇骑多在贵国上官面前美言,多多提拔了。”
楚六,即张平口中的楚缇骑,是虞国龙骧卫的缇骑。
她闻言微微一笑,笑容却未达眼底:“张姐说哪里话。你我合作多年,互利互惠。你提供景国边境虚实、官员动向,我虞国助你敛财铺路,各取所需。他日若真能成事,区区一个知府,何足挂齿?届时,张姐便是我大虞功臣,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只是……”
她话锋一转,目光警惕地扫向来路,“眼下还未出景国地界,那白子霖绝非易与之辈,怕是很快便会追来。此地不宜久留。”
张平连连点头:“楚缇骑思虑周全,是极,是极!”
正说着,一名负责瞭望的黑衣人低声道:“头儿,西门开了!有马队出来了!”
楚六和张平立刻转头望去。只见月光下,武匡县西城门果然洞开,一队骑兵正鱼贯而出,速度极快,出了城门便毫不犹豫地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疾驰而来!马蹄踏地的闷响,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已隐隐可闻。
“果然追来了!好快的反应!”楚六眼神一凝,再无半点闲聊的心思,“上马!走!”
旁边早已备好了七八匹健马。张平、楚六等人纷纷翻身上马。
就在她们刚刚控住马匹,准备向西狂奔之际,身后追兵中,一个清冽冰寒、充满怒意的女声借助内力远远传来,在夜空中清晰回荡:
“前面骑马者,应为张平等人!大家加快速度,绝不能让此獠逃脱!”
是白子霖的声音!
紧接着,只听“嘣”的一声弓弦震响,一支羽箭划破夜空,带着凄厉的呼啸,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疾射而来!
然而,双方距离尚远,超过普通弓箭的有效射程,那支箭飞至中途,力道已衰,最终“夺”的一声,斜斜地插在距离张平等人尚有数十步远的土地上,箭尾兀自颤抖不已。
虽然未能命中,但这支箭如同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张平休走!”
三十余骑景国追兵齐声怒吼,声震旷野,马蹄声骤然加剧,如同滚滚闷雷,向着张平等人席卷而来!火把的光芒在高速奔驰中连成一条跳动的火龙,杀气冲天!
张平这时真吓得浑身一激灵,差点从马背上滑下来。
楚六则冷哼一声:“追得倒紧!走!”
她不再犹豫,一夹马腹,胯下骏马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窜出,朝着西方无尽的黑暗狂奔而去。
月色苍凉,笼罩着武匡县城西外的原野。一场生死追逐,在这寒夜中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