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正烈,长时间骑行奔亡的白子霖等人已疲惫不堪九十余骑人马只能沿着武匡县官道缓慢前行。
陆舟伏在马背上,大腿内侧早已磨得生疼。长时间的骑马,让他痛苦不堪,他咬紧牙关,目光落在前方那道银白色的身影上。
白子霖策马在队伍最前,此刻她的脸色也略显苍白,额角还有细密的汗珠。
“子霖姐,我们还回武匡县吗?””
陆舟催马快走几步,与白子霖并行。马儿打了个响鼻,喷出团团白气,显然也累了。
白子霖勒住缰绳,战马发出一声嘶鸣。她抬起左手,整个队伍缓缓停了下来。
官道两侧是稀疏的桦木林,鸟声此起彼伏,聒噪得让人心烦。九十余骑兵士散乱地停在路中央,人人脸上都挂着汗珠,甲胄上沾满尘土和干涸的血迹。
白子霖的目光扫过这支残兵。从西水关杀出时有九十余骑,一路疾驰,人虽疲惫,但眼神中仍有斗志。
她看向李妙和高妮。
“李参军,高百户,你们认为呢?”
声音略显沙哑,但依旧沉稳有力,在这闷热的正午传出,让有些躁动的队伍安静下来。
武匡县就在前方。按正常行军速度,傍晚前便能抵达。但抵达之后呢?
李妙沉声道:“白大人,依卑职之见,敌强我弱,且无地形之力,我等根本无法阻挡。”
她回身指了指身后的队伍:“兄弟们虽无大碍,但个个疲惫,马匹也大多力竭。西水关守军主力随赵交降了虞国,武匡县内只剩下巡检司几十号人,加上县衙的衙役,满打满算不过百人。就算征召乡勇——”
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意思已经很清楚。
高妮策马上前,用右手抹了把脸上的汗。
“白大人,李参军,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武匡县是去不了了。”
她的声音压低了些,但足够让周围几个领头的兵士听见。
“从西水关溃败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时辰多了,虞国人接收关隘、整顿兵马需要时间,但我想其先锋必定已出发来追击我们。我们这点兵力——”
她苦笑一声,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后半句:不够虞国人塞牙缝的。
陆舟听着,心头沉重,九十人的残兵,回去武匡县只是送死。
他在现代虽只是高中生,但历史书读得不少,知道冷兵器时代,兵力悬殊意味着什么。
白子霖沉默了片刻。风吹过官道,卷起干燥的尘土,一时沙沙作响。
她目光扫过队伍中每一张脸。有人低下头,有人握紧了缰绳,有人望向武匡县方向——那里有他们的家眷。但无人出声反对。
谁都知道,回去是死路。
终于,她抬起头。
“行吧。那就走小路去云州。”
声音不大,但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调转马头,面向众人,提高了音量:
“云州卫还在,云州作为省城所在地,兵多粮足,城高池深,足以抵挡虞国大军。我们当务之急,是尽快与云州卫汇合,将西水关失守、赵交叛变的消息禀报上去。这消息晚上一刻,云州的防备就弱一分,死伤的百姓就多一批。”
队伍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但很快平息。无人反对。谁都明白,这是唯一生路,也是当下最该做的事。
陆舟看着白子霖挺直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开口道:“那……要不要派人去告知一下武匡县的百姓?让她们提前准备,下乡避难?至少……让她们知道虞国要打过来了。”
话音落下,有几名兵士看向陆舟,眼神复杂。这少年郎自己还在逃亡路上,却想着武匡县的百姓。
白子霖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转为深思。
她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百姓若无知无觉,等虞国铁骑踏到时,只能任人宰割。”
她转头面向队伍,朗声道:“哪位壮士愿意前往武匡县报信?”
短暂的沉默。
回武匡县报信,意味着要独自走回头路,可能被虞国先锋追上,生死难料。
终于,一个身影从队伍中策马而出。
“卑职愿往!”
那人穿着县衙的青色公服,三十岁上下,方脸阔口,脸上有一道新鲜的刀伤,从耳根划至下颌,此刻已经结痂。
正是当初随白子霖从武匡县出发的衙役,名叫陈五。
白子霖看着她,点了点头:“陈五,你可想清楚了?此去凶险。”
陈五抱拳,声音粗粝但坚定:“白大人,卑职的家眷就在武匡县。就算大人不派人回去,卑职……也想回去看看。如今既能报信,又能带出家眷,卑职求之不得。”
“好!”高妮高声应道,随即对身旁一名兵士吩咐,“把现在最好的马换给她!”
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战马被牵到陈五面前。
这是从西水关突围时带出的几匹好马之一,虽也疲惫,但骨架雄健,眼神有神,状态比其余马匹好了许多。
陈五利落地换过马匹,将原本那匹疲惫的黄骠马交给兵士。
白子霖从怀中取出一袋银子,递了过去。
“到达县衙后,立即告知吴可、孙晶、刘安等人,令她们迅速组织撤离,撤往云州与我们会合。”白子霖的声音严肃,每个字都说得清晰。
“布告全城,告知百姓虞国入侵之事。愿逃难的,指引她们往东、往南疏散;无力远走的,劝她们下乡暂避。县衙库中若有存粮,除必要携带的,可分发给百姓,不能带走的粮食武库,就全部焚烧。能做多少做多少,但务必在一个时辰内离开武匡县——我估计,虞国先锋最迟天黑前就会到。””
“是!”陈五接过银袋,入手沉甸甸的,怕是有五十两。她郑重抱拳,将银袋塞入怀中。
“去吧。”白子霖挥手。
陈五调转马头,最后看了一眼队伍中的同僚,一夹马腹,沿着官道向武匡县方向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滚滚尘土很快化作远处的一点烟尘,消失在道路拐弯处。
白子霖目送她远去,直到烟尘散尽,才深吸一口气,看向剩下的九十人。
“我们走小路。李参军,你熟悉地形,前方引路。高百户,你带五人断后,清除痕迹,小心追兵。其余人,跟上!”
“遵命!”
队伍调转方向,离开官道,钻入东侧一片密林之中。那里有一条小径,蜿蜒通向东南方向的云州城。
同一时刻,武匡县内。
刘府后院的书房,窗扉半开。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入,在地面投下菱形的光斑。
刘青瑶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桌面上是《大景山川志》,虽然肩箭伤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不过是偶尔活动时还会隐隐作痛,所以书只能放在桌上。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书房门被推开,刘兰钰快步走进,身后跟着两名健壮的侍女。
她挥了挥手,侍女立刻开始收拾书房中的物品——墙上的字画、多宝阁上的瓷器、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动作迅速而有序,显然是训练有素。
“瑶儿,刚来急信。”
刘兰钰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她走到女儿身边,压低声音
“西水关失守了,虞国大军即将兵临武匡县,我们要立即撤离,准备去江州。”
刘青瑶抬眼看着母亲。
她的神色平静,仿佛早有所料,只是纤细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哦,虞国这么快就来了。”
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是啊。”
刘兰钰看着女儿平静的面容,心中稍定,但仍快速说道。
“听消息传来,西水关守将赵交不战而降,开关献城。虞国太女宋云朵亲率大军入关,此刻恐怕已经在整顿兵马,最多半日,先锋部队就能抵达武匡县城下。”
她顿了顿,看着女儿苍白但平静的面容,语气软了些:
“外面已经在收拾行李了,你也准备一下,我们半个时辰后出发,从东门出城,走官道去江州。江州已经经营多年,那边安全。”
刘青瑶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雕花窗棂,能看到府中仆役匆匆往来,马车一辆辆驶到前院,箱笼包裹被不断搬上车厢。
账房先生指挥着几个伙计抬出沉重的木箱——那是刘家这些年在武匡县积攒的金银细软。
整个刘府,这座她在武匡县生活了十八年的宅邸,正以惊人的速度被清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仓惶的气息,但秩序井然。刘家终究不是普通人家。
“那去追击张平的白子霖等人呢?”她忽然问道,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刘兰钰愣了一下,随即道:“她们昨日抵达西水关,正好撞上赵交叛变。在关内与赵交、张平等人交战,后来从东门突围而出。想来现在应该在返回武匡县的路上。”
她以为女儿关注的是白子霖,补充道:“这白子霖确实了得,身处绝境还能带着残部杀出重围。不过她毕竟是景国镇远侯嫡女,世受国恩,忠君爱国刻在骨子里,咱们争取不来的。”
刘兰钰说着,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惋惜之色。她是真心欣赏白子霖的才干,若能为沔国复国所用,必是一大助力。
刘青瑶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阳光照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阴影,鼻梁挺直,唇色淡粉。她穿着浅青色的襦裙,外罩月白纱衣,腰束丝绦,虽在病中,却依旧美得惊心。
“不一定要争取。”她轻声说,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强拿也可以。
城墙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阴影,城门上方“武匡东门”四字渐渐模糊、远去。
刘青瑶放下车帘,闭上眼睛。
这一去江州,不再是偏安一隅的刘家少主。如今虞国入侵,景国必调兵西援,中原空虚,正是她们这些暗处势力崛起的时机。
天下这盘棋,她刘青瑶,也该落子了。
车队沿着官道向东,渐渐加速,扬起一路烟尘。
......
临近日落,武匡县西门。
陈五策马狂奔了近两个时辰,中途只停过一次让马匹在溪边饮水,终于到了。
“紧急军情!虞国入侵!西水关失守!”
守门的认出陈五身上的县衙公服,又见他单人独骑、风尘仆仆的模样,心中一紧,连忙挥手让兵卒让开通道:“放行!快放行!”
陈五一边策马狂奔,一边用尽全力高喊。声音在暮色中传开,嘶哑却清晰。城门口正在排队等候进出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惊呼声四起。
“虞国打过来了?”
“西水关丢了?那可是边关重镇啊!”
“老天娘啊,这可怎么办?”
恐慌像瘟疫般迅速蔓延。有人转身就往城里跑,有人愣在原地,有人慌忙收拾摊位。
县衙大门敞开,吴可、孙晶、刘安等人看到陈五骑马冲来,吴可第一个迎上去。
“陈五!”吴可抓住马缰,声音急促,“白大人呢?李参军呢?陆公子呢?”
陈五翻身下马,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她扶住马鞍,喘着粗气,汗水从额头滚落,混着尘土在脸上冲出几道沟壑。
“白大人……李参军……陆公子……她们……她们都没事!”
她缓了口气,快速将白子霖的话复述一遍,尽量说得清楚:“白大人率余部九十人,已改道走小路前往云州。她令我等撤离武匡县,前往云州汇合。武匡县……不能守,焚毁粮草军械,绝不留予敌军。还要布告全城,告知百姓虞国入侵之事,分发存粮,指引疏散……白大人说,虞国先锋最迟天黑不久就会到,要我们务必在一个时辰内离开!”
吴可等人听完,面色凝重。几人互相对视,都看到彼此眼中的决断。
孙晶咬牙道:“巡检司如今只有四十七人,县衙衙役二十三人,加起来七十人。乡勇倒是可以征召,但仓促之间,能召集多少?训练如何?虞国先锋至少是数千精骑,而且是太女宋云朵亲率的精锐……”
她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吴可沉默片刻,她看着县衙门前渐渐聚拢的百姓,看着他们脸上的惶恐,终于重重点头。
“传令下去!”她提高声音,让周围所有人都能听见,“第一,打开粮仓,除我们路上必需的干粮,其余全部分发给百姓!按户分发,不得争抢!”
“第二,武库中的兵器弓弩、甲胄盾牌……带不走的,全部焚烧!”
“第三,立即撰写布告,贴满全城主要街口,告知百姓:西水关已失,虞国大军将至,县衙将撤往云州。愿逃难者,可随我们往东,或自行往南疏散;无力远走者,立即下乡暂避,投亲靠友,或暂入山中!”
“第四,所有县衙人员、巡检司兵卒,立即收拾必要文书、银钱、武器,半个时辰后在前院集结!我们一个时辰内必须出城!”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县衙内外顿时忙碌起来。
县衙的布告很快贴满全城主要街口。识字的人围在布告前,脸色越来越白。不识字的听着旁人的解读,惊呼声此起彼伏。
“虞国大军要来了!”
“西水关已经丢了!守将投敌了!”
“县衙要撤了,正在发粮!大家快去领啊!”
恐慌迅速转化为行动。有能力的人家开始收拾细软,套上马车、牛车,准备往东、往南逃难。穷苦人家则涌向粮仓,排队领取分发的粮食,然后拖家带口,准备下乡投亲靠友,或暂时躲入山中——武匡县周边多山,深山里还有些偏僻村落。
县衙后院的武库前,几名衙役抬来火油桶。
孙晶亲自监督,将带不走的弓弩、刀枪、甲胄堆放在一起,浇上火油,焚烧的产生的浓烟开始向天空飘扬而上
“可惜了……”孙晶看着那些还算完好的兵器,喃喃道。这些是武匡县多年的积攒,如今一把火烧掉。
刘安拍了拍她的肩膀:“总比留给虞国人强。”
暮色渐深时,县衙的人员已经集结完毕。吴可清点人数,县衙留守人员加上巡检司兵卒,共六十八人,另有马车五辆,装载着必要的文书、户册、银钱和一定量的粮食干粮。
吴可点头,翻身上马。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