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初刻,日头渐高。
九十余骑散乱地停在官道上,人人脸上都带着倦容,马匹垂首喘息。
这支残兵从西水关一路奔逃至此,能全员抵达已是侥幸。但此刻看在省城巍峨的城墙下,才真正感受到安全——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陆舟勒住马,仰头望去。
云州城的城墙高达四丈有余,青灰色的条石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墙头雉堞连绵,旌旗在晨风中微微拂动。护城河宽约三丈,水面反射着粼粼波光。
城楼之上,兵士往来巡弋,墙垛后隐约可见守城器械的轮廓,整座城池透着一股坚固和肃杀之气。
“京城比它更大更坚固”李妙策马来到陆舟身侧,低声说道。她身上的武襄左卫军服破损了几处,但腰背挺直,眼神依旧锐利。
“高百户。”白子霖的声音略显沙哑。
高妮策马上前,左臂上的布条固定得结实,活动时已无大碍:“卑职在。”
“你带姐妹们在此等候。”白子霖目光扫过那些疲惫的面孔,“我与李参军、陆公子先进城通报军情。事关重大,需即刻面见都指挥使。”
她顿了顿,补充道:“让大家下马休息,但马不卸鞍,兵器不离身。虽已至省城,但不可大意。”
“遵命!”高妮抱拳应道,随即调转马头,向队伍传达命令。
白子霖看向陆舟和李妙:“走吧。”
三人策马向城门行去。马蹄踏在官道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护城河对岸,城门处的守军显然已经注意到了她们。
“城下何人?”那守将约莫三十余岁,面色黝黑,眼神警惕,手按在腰间刀柄上。
白子霖勒马,从怀中取出巡按御史的腰牌,高声道:“景国巡按御史白子霖,携武襄左卫骑曹参军事李妙,有紧急军情需即刻面见都指挥使郑云大人!西水关有变!”
那守将闻言脸色一肃,让手下人快步上前接过腰牌。
仔细查验,确认无误后,她立即抱拳:“白御史,李参军,末将城门守御百户。郑都指挥使正在都司府,末将引诸位前去。”
“有劳。”白子霖颔首。
城门在身后缓缓闭合。
云州城内已是一片忙碌景象。
街道宽阔,可容四驾马车并行。也不时有兵卒列队穿行而过,这省城就是比县城治安高一点。
那守将在前引路,不一会儿就到都司府了。
都司府位于城西,占地颇广,门前立着两尊石狮,朱红大门紧闭,唯有两侧角门开着,有兵卒持戟值守。
通报过后,一行人被引入正堂。
都指挥使郑云正在堂中批阅文书。
她约莫五十岁年纪,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穿着常服,但腰背挺直,举手投足间带着军旅之人的利落。
见白子霖等人进来,她放下笔,起身相迎。
“白御史。”郑云抱拳,声音沉稳,“久仰镇远侯家风,今日得见,果然英气不凡。”
“郑大人。”白子霖还礼,神色凝重。
“卑职有紧急军情禀报——西水关已失,守御千户赵交叛国投敌,开关献城。虞国大军已入关,此刻武匡县已经沦陷”
郑云神色一凛,但并未慌乱。她示意众人落座,沉声道:“详细说来。”
白子霖将西水关之变一一道来:从追击张平入关,到察觉赵交叛变,千户府前血战,突围东逃。她叙述简洁,但关键处毫不含糊。李妙偶尔补充细节,陆舟则安静坐在一旁。
郑云听得很仔细,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当听到虞国大军入关时,她的眉头深深皱起。
“赵交……”郑云沉声道,“此人本就有怨言,想不到竟真敢叛国。”
她站起身,在堂中踱了两步,随即转身:
“白御史一路辛苦。此事关系重大,本官需立即通报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共商对策。诸位先往官驿休息,待本官召集群僚议事。”
郑云又看向白子霖:“白御史手下兵士现在何处?”
“在城外等候。”白子霖道,“共九十余骑,多为武匡县衙役及西水关残部。”
“高百户可在?”
“在城外统率部众。”
郑云略一沉吟:“云州卫左州左卫城距此二十里,有营房可驻。让高百户带人前往驻扎,补给粮草器械,本官稍后便派人送去。”
白子霖抱拳:“谢郑大人。”
郑云唤来亲兵:
“带白御史、李参军、陆公子往官驿安置。传令下去,即刻请布政使、按察使至都司府议事!”
三人随亲兵退出正堂。走出都司府时,白子霖回头看了一眼——郑云已经坐回案前,提笔疾书,神色凝重。
同一时刻,云州府西境官道。
吴可、孙晶、刘安等人的车队正在亡命奔逃,队伍此刻只剩下不到五十人,马车也只剩三辆,其余都在逃亡途中丢弃或损毁。
从武匡县撤出至今,她们已经连续赶路数个时辰。昨夜在野外露宿片刻,天未亮便继续向东。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但没有人敢停下——虞国先锋的骑兵随时可能追来。
吴可骑在马上,不时回头张望。她的脸色蜡黄,眼圈深陷,嘴唇干裂起皮,作为中央禁军,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逃亡。
“还有多远到云州城?”她哑声问道。
孙晶策马跟上,同样一脸疲惫:“按地图,我们现在已进入云州府地界。但云州城在东边,至少还要走五个时辰。”
刚说完,官道西边,地平线上扬起一片烟尘。
“是骑兵!”孙晶脸色大变,“快走!”
车队立刻加速,但马匹早已疲惫,速度提不起来。那烟尘却越来越近,渐渐能看清是一支约两百人的骑兵队伍,旗帜在晨风中飘扬——正是虞国的军旗。
“分开跑!”吴可嘶声喊道,“能跑几个是几个!”
队伍顿时散开,有人策马冲下官道,钻进路旁的树林;有人继续沿官道狂奔。但虞国骑兵速度更快,转眼间已追至近前。
箭矢破空而来。
一名衙役中箭落马,发出凄厉的惨叫。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
孙晶咬牙,拔刀转身:“你们先走!我断后!”
但她刚调转马头,就被吴可一把拉住:“别犯傻!快走!”
箭矢从耳边呼啸而过。吴可、孙晶、刘安三人顾不了别人了。
虞国骑兵已经追上,刀光闪动,惨叫声此起彼伏。
就在此时,前方官道旁出现一座城池的轮廓。
“是卫所!”孙晶眼睛一亮,“快!进城!”
那是云州左卫下属的云边守御千户所。城墙不高,但此刻却是唯一的生路。
吴可等人拼命策马,冲向城门。城头守军显然也看到了追兵,城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
“快进来!”城头有人高喊。
吴可、孙晶、刘安和仅存的十几人冲进城门。最后一人刚跨过门槛,城门便轰然关闭,沉重的门闩落下。
城外,虞国骑兵在城门百步外勒马,绕着城池转了一圈,随即调头离去——她们的任务是追击溃兵,不是攻城。
云边守御千户所内。
千户姓杨,是个四十余岁的精悍女子。她听完吴可的汇报,脸色凝重:“武匡县已经失守了?”
“千真万确。”吴可喘息道,“不然我们怎么会被追杀!”
她话未说完,城头瞭望的兵卒突然高喊:“敌袭!大队敌军!”
杨千户脸色一变,快步冲上城头。吴可等人紧随其后。
登上城墙,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西边的地平线上,烟尘遮天蔽日。密密麻麻的军队如潮水般涌来,旌旗招展,甲胄反光。前锋已至三里外,中军、后军绵延不绝,根本望不到尽头。
“这……这是多少兵马?”孙晶喃喃道。
杨千户脸色铁青:“至少五六万……不,可能更多。”
她转身对副手下令:“立即派人快马赶往云州城,禀报都指挥使!云边守御千户所遭敌军围困,请求增援!”
“是!”
一名传令兵翻身上马,从东门疾驰而出。
城外的敌军并未立即进攻,而是在千户所外三里处停下,但是也没有安营扎寨。
一会儿后,敌军阵中冲出一支约五千人的队伍,直扑千户所。为首之将正是赵交——她身着虞国将官铠甲,率部列阵城下。
城头,杨千户认出了赵交,怒骂道:“叛国逆贼!”
赵交在城下冷笑,也不答话,挥手下令:“攻城!”
五千人马立即展开攻势。这支部队成分复杂,有原本的虞国边军,也有在武匡县一带新征召的百姓。虽然训练不足,但人数众多,攻势凶猛。
云边守御千户所只是个千户所,城墙不高,守军不过千余人。面对五倍于己的敌军,抵抗显得力不从心。
箭矢如雨般倾泻而下,云梯搭上城墙,虞国士兵开始攀爬。守军奋力还击,滚木礌石砸下,火油倾泻,但敌军前赴后继。
战斗持续了约半个时辰。
东门首先被攻破。赵交亲率精锐冲入城中,与守军展开巷战。杨千户在混战中被数名敌军围住,力战而亡。
吴可、孙晶、刘安等人见势不妙,在几名残存的衙役护卫下,从西门突围而出。身后是熊熊燃烧的千户所,以及震天的喊杀声。
她们头也不回,策马向云州城方向狂奔。
......
云州城都司府。
郑云正在与匆匆赶来的布政使、按察使议事。三人的脸色都极其凝重。
“奏章已用八百里加急发出,最迟明日可达京城。”郑云沉声道,“我已传令岭西省各卫向省城集结,”
布政使是个五十余岁的文官,面色忧虑:“云州卫能战之兵不过两万,全省加起来也不过10万,虞国重启战端,从武匡县而来的必然不下20万”
正说话间,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传令兵满身尘土冲入堂中,单膝跪地:“报!云边守御千户所急报!虞国大军已兵临城下,杨千户请求增援!”
郑云霍然起身:“敌军有多少?”
“漫山遍野,总数恐达十多万!”
堂中一片死寂。
布政使手中的茶盏“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郑云缓缓坐回椅中,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良久,她抬起头:“传令云州卫各千户所,立即集结,放弃所在的千户所,向云州城集结”
“郑都司!”按察使急道,“未战先弃,是否太过示弱了”
“只能放弃了”郑云斩钉截铁,“虞国此次云集,我等分散,不利于云州城的防守,阶段只能如此了。”
她看向传令兵:“速去传令!”
“是!”
传令兵匆匆离去。
郑云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西方。窗外阳光正好,但她眼中却是一片阴霾。
云州城,能守住吗?
她不知道。
但她是都指挥使,守土有责。
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