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官驿。
二楼一房间内,阳光透过客栈木窗的格栅,在房间内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房间内的一张饭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菜肴:一碟切得整齐的酱肉,一盆冒着热气的菜羹,一盘清炒时蔬……
陆舟、白子霖、李妙三人围桌而坐。
三人都已卸下沉重甲胄,换上了轻便的常服。
白子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交领长衫,衣料是柔软的细棉,腰间束着一条深青色丝绦,勾勒出挺拔的身形。
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素雅的玉簪在脑后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耳侧,洗去了连日的风尘与疲惫,此刻的她敛去了战场上的凛冽锋芒,显露出世家女子特有的清冷与雅致,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依旧凝着挥之不散的凝重。
李妙则换上了一套便于行动的藏青色窄袖劲装,干净利落,衬得她身形愈发矫健。她坐在那里,背脊习惯性地挺直。
陆舟身上,是一套叫驿卒去新买的景国男子服饰。衣服在他身上略有些宽松,尤其是袖口和衣摆,但已比之前那身狼狈的粗布衣裳好上太多。
最显眼的依旧是他那一头利落的短发,与这世间男子普遍蓄发的习俗格格不入,却也让他清爽的面容更清晰地显露出来。连日奔波的倦色仍停留在眉眼间,但能安稳坐下,已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不少。
对三人而言,这顿看似平常的饭菜,是连日颠沛流离后难得的慰藉。从西水关的血火突围,到荒野中的亡命奔逃,啃干粮,饮冷水,提心吊胆,何曾有过这样围坐一桌、安然进食的时刻?
饭菜的滋味或许寻常,但那份“安稳”本身,已足够珍贵。
陆舟是真的饿了。身体的高强度消耗和精神的持续紧绷,一旦放松,饥饿感便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他起初还有些拘谨,小口吃着,但见白子霖和李妙都吃得斯文,并不急于动筷,自己腹中实在空得厉害,便道了声“那我先吃了”,开始专心对付眼前的食物。
不一会儿,他面前酱肉碟空了大半,盛菜羹的碗也快见了底。
直到那股抓心挠肝的饥饿感被妥帖地安抚下去,进食的速度自然放缓,他才猛然意识到——桌上大半的菜肴,似乎都进了自己的肚子。
白子霖面前的小碗里,菜羹只浅浅一层,酱肉不过夹了两三片。李妙更是只掰了半个蒸饼,就着一点羹汤慢慢吃着,筷子几乎没怎么碰那碟肉。
陆舟的脸颊瞬间有些发烫,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略显窘迫地抬起头:“呃……这个……”
白子霖抬眼看他,目光落在他因进食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依旧清亮的眼眸上,又扫过桌上空了大半的盘碟,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和,但随即被更为明显的关切取代。
她放下自己手中的筷子,声音比平日更温和些:“可是没吃饱?要不再上些菜?”
语气真诚,并无半分取笑,只是单纯担心他未曾饱足。
“我去叫驿站的厨房再做一份便是。”
李妙闻言,立刻放下手里的筷子,站起身。她行事向来干脆,话音未落,人已转身朝房门走去,行动间带着军士特有的利落。
“哎,李妙姐,不用麻烦……”
陆舟想叫住她,但李妙脚步快,已开门出去了。
他只好转向白子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耳根微红。
“抱歉啊,子霖姐。好久没……没这么安稳吃过饭了,一路消耗又大,所以……不知不觉就吃多了。”
他试图解释,挽回一点自己似乎过于“饕餮”的形象。
白子霖轻轻摇了摇头,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无妨。正值年少,能食是福,本该多吃些。”
她顿了顿,看着陆舟身上那套略显宽大的服饰,看着他眉宇间尚未完全褪去的、与这世界疏离却又努力融入的神情,语气里多了几分诚恳的歉意。
“倒是我……这一路让你跟着颠簸受苦了。”
陆舟连忙摆手,神情认真起来。
“子霖姐,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来到这边……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能得到你们的接纳和一路保护,是我的幸运才对。”
他语气诚恳,并无半分虚假,“要不是在迎春客栈遇见你们,我可能……真的就悄无声息地没了。”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穿越到这完全陌生、规则迥异的“女尊”世界,最初的恐慌与茫然,对归家之路渺茫的绝望,以及在这权力与武力至上的时代中,个体生命的脆弱与无常,都让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能遇到白子霖和李妙,得到她们的庇护与信任,是多么偶然又珍贵的事。
白子霖静静听着,目光落在陆舟脸上。
午后的光线透过窗棂,在他挺直的鼻梁和线条清晰的下颌上投下淡淡光影。
那身服饰虽不十分合身,却衬得他清爽干净,短发给他的面容增添了独特的利落感,眉眼间有种这个时代男子身上少见的坦荡与生动,混合着一种她难以全然理解的、源自遥远世界的疏离气质。
看着这样的他,一句低语几乎是无意识地,从她唇边轻轻滑出:“或许……这便是一种缘分吧。”
声音很轻,如同窗外偶尔掠过的微风。
“啊?什么?”陆舟没听清,或者说那话语太轻,他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
“子霖姐,你刚说什么?”
白子霖蓦地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她迅速移开视线,看向桌上那只盛着浅浅菜羹的碗,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碗沿,借此平复心中那瞬间微澜。
再抬眼时,她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神色,语气也转为平稳淡然:
“无事。只是想起古语有云,路见不平,自当援手。我不过依循本心而行罢了。”
她将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在观察街道上往来的兵士,不再与陆舟对视。心中却暗自警醒:白子霖,大战阴云已至,云州危在旦夕,你此刻心神浮动,所思为何?当静心,凝神。
听到这个回答,陆舟心中莫名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失落。哦,原来只是遵循道义原则啊。
他“哦”了一声,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剩下的一点菜羹。
房间内的气氛,因这短暂的沉默而略显微妙地凝滞了一瞬。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李妙走了进来,手中除了一个食盒,还多了一个不大的酒壶。
“菜已吩咐下去,稍后便好。”
她说着,将酒壶放在桌上,目光在陆舟和白子霖之间扫了一下,神色如常。
“路过厨房,见有酒,便顺手取了一壶,是本地酿的米酒,性味平和,不易醉人。”
“谢谢李妙姐。”陆舟赶忙应道。
“菜还要等一会儿,”李妙坐下,拿起酒壶看了看,“可要饮一些?驱驱乏气也好。”
陆舟连忙摇头:“我就不用了,不太会喝酒。”
他心里想的是,要是有可乐或者别的饮料就好了,可惜这个世界大概是没有“快乐水”这种东西的。
李妙点点头,也不勉强:“那便罢了。”
她取过两只干净的杯子,看向白子霖,“白大人,你我稍饮一盏如何?”
白子霖略一沉吟,颔首道:“也好。”
清亮的米酒注入杯中,散发出淡淡的粮食醇香。两人举杯,轻轻一碰,各自饮了一口。酒液甘洌温和,顺着喉咙滑下,带走些许疲惫。
暂时无菜可吃的陆舟,便安静地看着她们。
白子霖执杯的手指修长白皙,姿态优雅;李妙动作干脆,仰头饮尽时带着飒爽之气。
两人容貌皆属上乘,此刻卸下戎装,浅酌低饮,在午后略显朦胧的光线里,确实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陆舟看得有些出神,连日来的紧张惶惑,似乎也在这片刻的宁静中被稍稍抚平。
约莫一盏茶后,房门被轻轻叩响。
“白御史、李参军,厨房送菜来了。”门外传来驿站厨役恭敬的声音。
“进来吧。”李妙应道。
门被推开,两名厨役端着托盘鱼贯而入,迅速将几碟新炒的时蔬、一盆热汤、还有一盘切好的熟肉摆上桌,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饭菜的香气再次盈满房间。陆舟这次却不再像方才那般“风卷残云”了。
他拿起筷子,动作明显放慢了许多,开始细嚼慢咽,偶尔还会给白子霖和李妙布菜:“子霖姐,尝尝这个。”“李妙姐,这肉炖得烂。”
白子霖和李妙看着他恢复“正常”的吃相,对比方才的急切,眼中不由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随即也专注地用起饭来。
饭过三巡。
李妙端起面前那杯米酒,却没有再喝。
她起身走到窗边,微微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街道上,往日的繁华喧嚣已被肃杀取代。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兵士小跑着向城墙方向集结,民夫推着满载守城器械的车辆匆匆而过,神情惶恐的百姓则大多躲在家中,门窗紧闭。
远处的天际,不知何时积聚起一片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正缓缓向城池上空推移,遮住了大片阳光,让整个云州城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晦暗之中。
她收回目光,背对着屋内,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白子霖和陆舟耳中:
“白大人,依你看……这云州城,守得住吗?”
问题很直接,也很沉重。
白子霖也已放下筷子,目光投向李妙的背影,又仿佛穿透墙壁,望向那座她刚刚才见识过的、高大坚固的城墙。
“守得住,或守不住?”
她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决定权不在你我手中。我等力微,如今能做的,唯有相信郑都指挥使的运筹,仰赖云州卫将士的血勇。”
她顿了顿,继续分析道:
“不过,云州城乃省城,城高池深,粮仓充盈,据闻城中积粮可支全城军民数月之用。只要守城意志坚定,调度得法,虞国大军纵有数万之众,想在一月之内破此坚城,也绝非易事。”
“也就是说,”李妙转过身,倚在窗边,目光灼灼地看着白子霖。
“我们眼下所能做的,便是困守孤城,坐等不知何时才能抵达的京城援军?”
她的语气里没有质疑,只有对现实困境的清醒认知。
白子霖轻轻点头,没有否认。这是最可能的情况,也是最无奈的现实。
“那如果……”一直安静听着的陆舟,此时也放下了碗筷,他吃得差不多了,心思便完全转到了这迫在眉睫的危机上。
“如果援军不能及时赶到,或者……路上出了什么变故呢?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他看着白子霖,问出了最直接、也最让人不安的问题。经历过西水关的溃败,他不敢再对任何事情抱有绝对的乐观。
白子霖迎上陆舟的目光,从他眼中看到了关切,也看到了潜藏的一丝不安。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中同样翻涌的诸多不确定强行压下,语气尽可能保持平静: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并非敷衍,而是在巨大未知面前,最诚实的回答。
作为将门之后,景国镇远侯、后军都督府左都督的女儿,她骨子里流淌着军人的血。即便未曾正式从军,家族的荣誉、肩上的责任,都让她无法再轻言“撤退”二字。未战先怯,甚至再度弃城而走,那不仅是对职守的背叛,更是对镇远侯府百年声誉的玷污。
“是啊”
李妙走回桌边,拿起酒壶给自己又倒了一点,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摇晃的酒液。
“看这调兵的架势,用不了多久,云州城恐怕就要被虞国大军围得水泄不通了。只是不知……此番虞国领兵的,究竟是何人。”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探究。不同的统帅,风格迥异,对守城方而言,判断对手是谁,至关重要。只可惜,他们目前对此一无所知。
提到领兵之人,房间内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西水关前那面玄底金边的“虞”字大旗,以及那惊鸿一瞥却透着无边威势的骑影,再次浮现在白子霖和李妙的心头。
她们虽未看清,也未得证实,但那种压迫感是实实在在的。敌人很强,而且来势汹汹。
就在这时,房门被不轻不重地叩响了三下,打断了三人的思绪。
“白御史、李参军可在?卑职奉郑都指挥使之命,有请二位。”门外传来一个陌生而恭敬的女声。
白子霖与李妙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郑云此刻来请,必定与城防军务有关。
“稍候片刻。”白子霖扬声应道,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清晰冷静。
她转向陆舟,嘱咐道:“陆舟,你先留在驿站休息,我与李妙去去便回。无事莫要随意走动。”
陆舟点头,很明白自己眼下帮不上什么忙,不添乱就是最好的协助:“嗯,我知道了。你们小心些,我就在房间等你们消息。”
白子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与李妙迅速起身,走向房间内侧的屏风后——她们的甲胄和佩剑都放在那里。
陆舟也离开了饭桌,回到隔壁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客房。
约莫一刻钟后,换好甲胄的白子霖和李妙走出房门。
银甲虽已清洗擦拭,却依旧带着征战后的痕迹与冷硬的光泽,重新将她们包裹回军人的身份之中。
白子霖腰间佩着长剑,李妙则背上了她的军制横刀。
门外,一名身着都司府亲兵服色的年轻女子正垂手恭立。
见二人出来,她立刻躬身行礼:“二位大人,请随卑职来。”
“带路。”白子霖道。
三人下了楼,驿站门口已有兵士牵来了她们的马匹。
翻身上马,在那名亲兵的引领下,马蹄声在空旷了许多的街道上响起,清脆而急促。
陆舟从自己房间的窗户缝隙望出去,只看到两骑银甲身影在亲兵的陪同下,迅速消失在街道拐角。
她们所去的方向,并非城西的都司府,而是笔直地朝着——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