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云州城西。
午后的阳光照在巍峨的城楼。
风从西方吹来，带着尘土与远方隐约的铁腥气，卷动城头无数旌旗，猎猎作响。
白子霖与李妙在那名都司府亲兵的引领下，踏着宽阔坚实的马道台阶，登上了西门城楼。
刚一登上墙头，远比在城内街道上所感更为肃杀凝重的气氛便扑面而来。
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新伐木材、铁器以及汗水混合的复杂气味。
视线所及，尽是忙碌奔走、神色紧绷的兵卒与民壮，以及堆积如山的各类守城器械。
这座作为岭西省府的城墙，其防御准备正赤裸裸地展现在她们眼前。
墙垛后方，按照功能分区，各类器械物资井然有序地码放安置，显见主事者颇通守御之道。
阻止登城类的器械堆积在靠近女墙的最前沿。
大小不一的滚石与檑木成堆摆放，数十口大铁锅内，黏稠漆黑的火油正被文火缓缓加热，冒着令人不安的青烟。
长长的叉杆与顶端带有铁钩的钩镰枪倚靠在墙垛旁，专为推拒、勾拉云梯而备。
身材魁梧的力士手中持握着寒光闪闪的长柄砍刀，刀刃厚重，显然是用于劈砍那些侥幸攀上城头的敌军。
远程杀伤类的武器阵地则设置在城墙中后部稍高的平台上。
最引人注目的是数架宛如巨兽般的三弓床弩，其弩臂需三人合力以绞盘才能张开，巨箭箭镞闪着冷光，射程可达数百步，足以洞穿重甲、给予敌军重大杀伤。
稍小一些的神臂弓、制式强弩则数量更多，由专门的弩手看管。
垛口后方，大量弓箭手正在检查自己的硬弓与箭囊。
更远处，城墙内侧的空地上，数架轻型与中型抛石机已经架设完毕，砲梢垂下，民夫正将打磨过的石弹或捆扎好的燃烧物放入皮兜。
整个西门城墙，犹如一架庞大、复杂且正缓缓绷紧弦的杀戮机器，每一个部件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碰撞做着最后的准备。
白子霖与李妙穿过忙碌的人群，在城门楼附近见到了正在巡视的岭西都指挥使郑云。
她未着甲，仍是一身利落的深青色武官常服，但腰佩长剑，正与几名身着铠甲的将领指着城外某处低声商议，神色严峻。
“都司大人。”白子霖与李妙上前，抱拳行礼。
郑云闻声转过头，看到二人，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是对身旁几位将领略一颔首：“诸位且按方才所议，各自去安排吧。”
“是！”几位将领齐声应诺，匆匆离去，走向各自的防区。
郑云这才将目光完全落在白、李二人身上，点了点头：“两位来了。”
“大敌当前，卑职等任凭都司驱使。”白子霖沉声道。
“好。”郑云也不多客套，抬手指向城外西南方向。
“云州城防体系，并非孤城一座。你们看那边——”
两人顺着她所指望去，约七八里外，另有一座规模稍小但同样坚固的城池轮廓隐约可见。
“那是云州左卫城。与东面的右卫城，同云州主城呈倒三角分布，互为犄角，相互支援协守。高百户所部，眼下应已在左卫城安置。”
她收回手指，目光锐利地看着白子霖和李妙：
“左卫城位置关键，直面敌军可能的主攻方向之一，需得力之人协防。我欲拔一千兵马与你们，可否愿往左卫城，协助守将，稳固侧翼？”
白子霖与李妙对视一眼。这显然比困守在主城内被动等待更为主动，也更具实际职守。左卫城有高妮和原来的九十余弟兄在，也更便于指挥。
“卑职等愿意前往。”
白子霖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但随即问道，“敢问都司大人，不知……云州主城现下共有多少守御力量？”
了解全局兵力，是判断局势的基础。
郑云并无隐瞒，直言道：
“云州卫及各州县集结来的战兵，约四万。另征发民壮六万，负责搬运、辅修、炊事等。总计十万之众。”
她顿了一下，补充道，“然民壮未经战阵，不可全然依仗。真正堪战者，仍是那四万军士。”
四万战兵，六万辅助，对抗虞国虎狼之师，压力可想而知。但依托坚城，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白子霖心中稍定，再次抱拳：“卑职明白了。我等愿往左卫城，必竭力协助守将，稳固防线。”
“好！”郑云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之色，随即又道，“你们可还有何要求？粮草器械，左卫城储备充足，我会另行文书调拨。”
白子霖沉吟一瞬，开口道：
“确有一不情之请。随我等一同前来的陆舟，现下仍在驿站。左卫城虽为前线，但城内总比驿站安全，且高百户等人也在彼处。可否允其随我等一同前往？”
她尽量让语气显得公事公办，只强调安全与人员集中。
郑云闻言，目光在白子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了然，但并未点破，只是爽快地点了点头：
“可。此等小事，依你便是。你们速去准备，点齐一千兵马，尽快出发前往左卫城。我即刻手令。”
“谢都司大人！”白子霖与李妙齐声道。
就在这时，城楼瞭望塔上的一名哨兵突然厉声高喊：“正前方向！有情况！约百骑向我城奔来！后方有追兵！”
城楼上众人心头一凛，齐齐扑到垛口边，向西望去。
只见烟尘之中，果然有约百骑正拼命鞭打战马，朝着云州西门狂奔。
这些骑兵队形散乱，人马皆显疲态，衣甲上多有尘土血迹，显然是败退之军。而在他们身后不足二里处，烟尘更大，约有三三百虞国骑兵正呼啸追赶，不时向前方散射箭矢，不断有落后的溃兵中箭落马，。
“是云边守御千户所的旗号！”一名眼尖的将领失声道。
郑云脸色瞬间阴沉下去。
云边守御千户所的溃兵出现在这里，且被虞国骑兵如此迫近追杀，只有一个可能——云边守御千户所，已然失守！这比预想的还要快！
李妙此刻却死死盯着那支溃兵最前方的几骑，忽然脱口而出：
“是吴可和孙晶！还有刘安县尉！”她看得分明，跑在最前面的三人，正是她麾下的武襄左卫军士吴可、孙晶，以及武匡县尉刘安。
她们形容狼狈，但仍在奋力催马，显然是从云边千户所破城后死里逃生出来的。
“都司大人！”李妙猛地转向郑云，语气急促但坚决。
“前方溃兵中三人，乃卑职麾下军士及武匡县官员。卑职请命，率兵出城接应！”
郑云自然也看清了形势。接应这百余名溃兵事小，但此刻任由虞国追兵在城下肆意砍杀己方败军，对守军士气将是沉重打击。
况且，这些溃兵能从云边杀出，或许还带有最新的敌情。
她当机立断，对身边一名待命的骑兵将领下令：
“王百户！点你麾下一百精骑，即刻随李参军出城，接应溃兵入城！以弓弩驱散追兵即可，不得恋战！”
“得令！”那名姓王的骑兵百户大声应诺，转身飞奔下城点兵。
“李妙，小心行事。”白子霖低声嘱咐一句。
李妙重重点头，朝郑云和白子霖一抱拳，便紧随王百户冲下城楼。
片刻之后，西门内侧的瓮城城门轰然洞开，李妙一马当先，王百户率百名精锐骑兵紧随其后，如同一股铁流，汹涌而出。
城头之上，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注视着城外这场小规模的骑兵交锋。
李妙率队出城后，并未直冲溃兵与追兵之间的混战区域，而是迅速向侧翼展开，划出一个弧线，恰好迎上了溃兵的侧前方。同时，她高举手臂，厉声呼喝：“向我靠拢！列队！”
溃兵中的吴可、孙晶等人早已力竭，忽见城门洞开，援兵杀出，尤其是看到为首的李妙，几乎要喜极而泣，拼命催动最后的气力向援军靠拢。李妙所率百骑迅速将溃兵纳入阵中，掩护着他们缓缓向城门方向移动。
此时，那三百虞国追兵也已逼近。他们见景军出城接应，人数虽相当，但阵型严整，且背靠城墙，有弓弩支援，显然不易得手。为首的虞国骑将勒住战马，举起弯刀，似乎在权衡。
李妙看准时机，再次下令：“弓弩手！三轮齐射！阻敌前进！”
王百户麾下骑兵中约有三十余人配有骑弓或弩机，闻令立刻张弓搭箭，朝着虞国追兵前锋区域便是三轮急促的抛射。箭矢虽未必能造成多大杀伤，但有效地迟滞了追兵的速度，表明了坚决接应、不惜一战的姿态。
那虞国骑将见状，心知今日难以讨得更大便宜，若强行冲击严阵以待的景军骑兵队，只会徒增伤亡。
她狠狠啐了一口，挥刀下令停止前进。三百虞国骑兵在原地逡巡片刻，最终调转马头，缓缓后退，但仍在不远处监视，并派出数骑向后方疾驰，显然是回去报信。
李妙见追兵退却，也不追击，掩护着疲惫不堪的吴可、孙晶、刘安等百余名溃兵，徐徐退入洞开的西门。沉重的城门在她们身后再次轰然关闭，落闩加杠。
当李妙等人重新登上城楼复命时，郑云简单询问了几句云边失守的经过，吴可等人所述与之前判断无异——敌军数量众多，赵交率优势兵力猛攻，千户所兵力薄弱，寡不敌众，半个时辰即告城破。
郑云面色凝重，正要再与白子霖商议左卫城之行细节，城楼瞭望塔上的哨兵，声音却陡然变得尖利甚至带着惊恐，划破了城头短暂的沉寂：
“敌军……敌军主力出现了！！”
这一声呐喊，让城楼上所有将领、军士的心脏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众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再次扑向垛口。
只见西方地平线上，先前那点点烟尘，此刻已汇合成一片接天连地的灰黄色怒涛，滚滚而来，仿佛要吞噬掉天地间的一切。
旌旗如林，遮天蔽日，在风中狂舞，最前方无数玄底金边的旗帜中，一杆格外高大、格外醒目的王旗大纛，在万千兵马簇拥下，缓缓向前移动。
即使相隔数里，那旗帜上以金线绣成的巨大“宋”字，在昏黄的天光下，依然反射出刺眼而尊贵的厉芒。
“宋”字王旗！
虞国国姓为宋。能在这大军之中，高举如此规格王旗者……
一个令人心悸的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都指挥使郑云的手，猛地握紧了冰冷的墙砖，指节发白。她历经沙场，此刻也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她终于知道此番虞国大军的统帅是谁了。
白子霖和李妙也死死盯着那面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宋”字大纛，西水关前那惊鸿一瞥、雍容威严的金甲红袍身影，与眼前这铺天盖地的军势逐渐重合。
虞国太女，宋云朵，亲率大军，终于兵临云州城下。
